月凉如水,皎洁的月色透过枯败的残荷落在水面上,映下斑驳的光影。
此时已过人定,盛知春凭窗而坐,望着池中的荷枝,毫无睡意。
盛璃月白日里说的那些话,若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明明都是同样的女儿,凭什么盛璃月便能安安稳稳地做个正头娘子,而她却只能沦为家族攀附权贵的工具?
重来一次不易,难道她要重复前世的老路,受人白眼与人为妾凄惨一生么?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飞蛾,在黑暗之中一头扑进了池塘之中。
它的翅膀被水打湿,无论怎么用力都飞不起来。
眼瞧着快要淹死,一旁的荷枝却被露珠压弯,刚巧为它搭起了一座桥。
飞蛾像是瞧见了救命的稻草,拼尽全力伸出触角卷住垂下来的荷叶,借着荷枝回弹的力,竟然一跃而起挣脱了水做的牢笼。
它趴在荷叶上休息了半晌,又抖了抖翅膀,朝着月亮的方向飞去。
盛知春猛然间醒悟过来。
她不愿再屈从于既定的命运,她不愿再成为侯府一个微不足道的妾!
飞蛾尚能落水自救,她一个活了两辈子的人,又有什么理由在这里伤春悲秋?
只是,她该如何做,才能护住自己,护住身边之人呢?
她扭过头来瞥了眼倚在床边昏昏欲睡的纸鸢,一时间没了主意。
“大半夜不睡觉,竟然坐在窗口吹冷风,真当自己是铁做的不成?”
一个清冽的声音自窗外响起,盛知春吓了一跳,连忙转头瞧去,池塘旁边的柳枝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穿一件月白色长衫,神形慵懒地靠在树干上,歪头笑吟吟地瞧着她。
她连忙转回身瞧去,纸鸢还在地上睡的正酣,朱雀却低头立在不远处,似乎早就知道了树上那人的存在。
她冷着脸抬眼瞧着树上那人,语气不善:“小侯爷夜闯盛府,还在我闺房处停留是做何意?”
顾景琰翻身从树上跳下来,在她面前站定,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勾起唇角:“今日月色甚美,偶然间想到六姑娘,便立刻前来,想要邀六姑娘共赏美景,不知姑娘可否赏脸一观?”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朝着盛知春伸出手来。
可盛知春却后退两步,半张脸被窗棂投下的阴影遮住:“小侯爷并未想过倘若今日被人瞧见,我的下场会如何吧?”
她顿了顿,继续道:“知春自问从未对小侯爷有过非分之想,可小侯爷自嫡姐及笄礼那日起便举止不合情理。小侯爷您是男子,而我却是一个后宅的女子。世上对男子多宽容,对女子却百般挑剔。倘若小侯爷对知春只有戏弄之心,那便拜请您高抬贵手,知春在此谢过了。”
盛知春矮下身子来,朝着顾景琰行过礼,却仍旧低着头。
她不知道这些话那人能听进去多少,但哪怕听进去一点,以后不要再来寻她的晦气,不要再给盛瓴任何可以攀附的希望,也是好的。
沉默良久,久到盛知春以为窗外那人早已生气离去。
可她抬起头来,那人却目光缱绻地望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人。
正当她要开口提醒时,那人却披着月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并没有想要戏弄你。”
他的声音很轻,几近未闻,却带着分落寞与萧索。
盛知春愈发疑惑,她实在不知,自己微不足道的“拒绝”,怎么会让这位天之骄子感到失落?
顾景琰垂下眼睫,伸手进胸前的衣襟中,从里面取出一支攒丝桃花金簪来。
金簪是旧物,在月光的映衬下,却仍能瞧出做工精细,上面的桃花栩栩如生。
“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念想。”顾景琰低头轻抚着那枚金簪,神色中似有眷恋,“当年阿爹在北疆战死,阿娘听到消息后便晕了过去。她拼尽全力生下华儿,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将这枚金簪交给了我。她说她这辈子不能看见我娶妻生子实是遗憾,便将这枚金簪当作信物,叫我送给我将来的娘子。”
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盛知春,抬手将金簪塞进她手中:“如今北疆动荡,我明日便要启程前去平乱。若是我死了,这枚金簪便再也没人能记得。所以,我将它放在你这里,待到来日得胜还朝,我亲自来取。”
盛知春愣了一瞬,再回过神来时,那枚金簪便出现在了自己手中。
她连忙推拒着:“这金簪乃是长公主私物,知春蒲柳之姿,绝不敢独藏,还请小侯爷收回去!”
顾景琰后退两步,身手敏捷地躲开盛知春递过来的金簪,古怪地笑了下:“既然给出去,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你便好生等着,我说到做到。”
没等盛知春回话,他便纵身跳上柳树,消失在月色之中。
盛知春张了张嘴,手中的金簪还带着顾景琰身上的体温。
“姑娘在怕什么?”朱雀突然开口。
盛知春瞥了她一眼,起身关上窗户,走到妆奁前,将金簪轻轻放在红绸上,递给朱雀。
“这物件贵重,我于情于理皆不能收。你家主子明日便要前去北疆平乱,我不便相见,你替我将它还了回去。”
朱雀没动,只是垂眸盯着地面,一字一句地回答:“主子已经将簪子给了姑娘,我若是自作主张将它还回去,怕是违拗主子的本意。”
她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劝说之意:“小侯爷对姑娘你一片真心,姑娘为何……”
“一片真心?”盛知春冷笑一声,“当权者不过一时兴起,怎好自己一头扎进去?我盛知春今日在此立誓,宁为穷人妻不做侯府妾,若是小侯爷以权势相逼,我宁愿立时死掉也绝不屈从!”
朱雀猛地抬起头来,急得往前跨了一步:“姑娘真是糊涂!主子走前将亡母遗物都留给了你,又怎么会把你当作妾室!姑娘还是好好想想,主子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说罢,她没再给盛知春反应的时间,抬脚走出屋子。
盛知春握着金簪的手僵在原地,良久都没放下。
那人说了无数句话,平日行事又如此乖张,她怎会知道他究竟是何意!
朱雀那丫头负气离开,纸鸢又睡的正香,并没有人与她解惑。
她有些气恼地将红绸包裹的金簪撇在桌上,隔了良久,又叹了口气将它捡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的檀木盒子里。
她垂着头躺回床上辗转反侧,思量了许久也没想通,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中。
烛花筚拨,窗边的烛台流下几滴清泪,转眼天明。
纸鸢将盛知春叫起来时,她眼角还挂着两滴泪水。
纸鸢皱起眉头关切地问:“姑娘可是又做梦了?”
盛知春借着她的手坐起身来,回忆片刻,似乎昨夜并未像以前的夜晚那般沉入前世的梦魇之中。
只是……
她瞥见梳妆台前的那只檀木盒子,心沉进谷底。
“无碍,替我梳洗吧。”
“是。”
她净过面,昏昏沉沉地坐在铜镜前,任由纸鸢摆弄着。
纸鸢瞧见那只檀木盒子,好奇地打开,瞧见里面的桃花金簪,欣喜地问:“姑娘,这枚簪子是从何处来的,这般好看,簪在姑娘头上更衬的姑娘花容月貌!”
说着,她就要将那枚金簪往盛知春头上簪去。
盛知春连忙抬手按住她,又从首饰匣中挑了一枚珠钗塞到纸鸢手中:“那支另有他用,今日便先簪这支罢!”
纸鸢虽是不解,却还是依言替她簪上。
待到梳妆完毕,也不见朱雀的身影。
纸鸢撇了撇唇,口中嘟囔着:“懒丫头,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倒不知小侯爷将她送来是做什么的,难不成事来做个主子享福?”
这话刚说完,朱雀便冷着脸从角落里走出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
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辩解:“你,你在旁边也不出声,难道哑巴了不成?”
朱雀不答,依旧像个锯嘴葫芦一半杵在盛知春身侧。
瞧她那样子,盛知春颇有些头大。她清了清嗓子,催促道:“莫要再耽搁了,郡主怕是要等急了,还是先去学堂吧!”
纸鸢得到解围,连忙应着,三人在偏院儿瞧过虞小娘后便乘着马车离开盛府,朝着学堂行去。
与此同时,祠堂之中。
盛元柳形容憔悴地跪坐在祖宗牌位前,手脚早就没了知觉。
“贱人,贱人!”她大骂两声,用力抬起手边的蒲团,狠狠地砸向一旁。
骂了许久,她才渐渐停下来,扬声问道:“云山,现在几时了?”
祠堂内空空荡荡的,并没人回应她。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云山早就被父亲杖毙,从院子里拖出去了。
她瘫坐在地上,干笑两声,又忍不住哭起来。
她蜷成一团,将头埋进膝间,泪水浸湿了衣衫。
祠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盛元柳连忙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老老实实地对着牌位跪好。
一声怜惜的叹息从她耳后传来,她连忙转头瞧去,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口口声声说与盛知春互通有无的孟康。
盛元柳松了口气,重新坐在蒲团上,没好气地问:“你来做什么?”
孟康嗫喏着挪到她身边坐下,从袖口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递过去:“柳儿抱歉,是我太笨,没能钉死她。这是我老家治伤的良药,你跪了许久,想必膝盖伤的不轻,让我来为你上药吧?”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掀开盛元柳的衣袍,却被盛元柳喝退。
“住手!”盛元柳娇喝一声,“表哥难道不知男女大防?如今你同我六妹妹有婚约,怎好来撩拨我!”
孟康连忙举手起誓:“皇天在上,我心中只有柳儿一人,绝无二心!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从老家千里迢迢来到渝州,只为了帮你完成大事!”
“什么叫帮我!”盛元柳连忙厉声打断,“你难道想娶那个贱丫头?”
“不不不,自然不想!”孟康连忙解释,“我从未想过娶六妹妹,我的娘子只能是柳儿。”
盛元柳冷哼一声,将头撇过去不再瞧他:“你明日便要回老家去,方才说的那些话,便早不作数了!”
“柳儿这是说的哪里话,即便是回乡,我也会早日高中前来迎娶你过门……”
“来不及了!”盛元柳转过头来,泫然欲泣,让人瞧着心生爱怜,“大娘子这几日便要同我相看人家,若要等你高中,我早就不知是谁家新妇了!”
孟康面如死灰:“那……那该如何是好……”
“若是,你能求得爹爹,为我留下?”
孟康如梦初醒,转头看向盛元柳期待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柳儿放心,我定会求得盛叔父,在渝州扎下根来!”
说罢,他站起身来推门离开。
盛元柳瞧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唇角:“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