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雍州往南,途径襄州和江州,最后到达南疆。途中要经过好几处对头的地盘,不过萧暥倒是不怎么担心会被发现抓起来。这是古代,既没有铺天盖地的网络电视媒体,又没有跟踪偷拍的狗仔队,而且原主不知道是因为身子不好,还是习惯装逼,以往在大梁城,进出都乘坐马车,所以见过他模样的人就寥寥可数了。
那么在军中呢?见过他模样的人是不是多一点?——其实并没有。
萧暥有个有趣的发现,原主的铠甲还包括一副银色面具。
这得有多自恋?难道是怕行军打仗风里来雨里去,怕日头晒伤了脸?不不,他立即否定了这个假设,以原主彪悍的个性,肯定不是这种小白脸。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了,和大名鼎鼎的狄青兰陵王他们一样啊,怕这张脸太过清俊,不能威慑敌军。仔细看看,这面具确实挺狰狞的吧?
总之,这样一来,见过萧暥真面目的人,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而且不出所料,萧暥见的应该都是诸侯将军级别的大人物,平头百姓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上半个。他现在就是平头百姓了啊!
所以就算街上偶尔遇到个把大人路的车驾马队经过,他就算舔着脸要凑上去,那些大人物都不见得会纡尊降贵瞧他一眼。更别说认出他了。
但是谨慎起见,萧暥还是贴了假胡子,换了部驴车代步。速度虽然慢了点,但是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呗。
很快,他就发现没什么风景可看的。
雍州被萧暥和秦羽经营多年,又是天子所在,相对安定,但出了雍州之后,这乱世的气象就扑面而来了。
走了三天,一路都下着雨,路过的城镇满目焦土,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乌鸦在空中盘旋。路边不时可见倒毙的尸体,几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夹着尾巴嗅来嗅去。
途中他还避过了几股乱兵,他现在不再是萧暥了,身后也没有副将和卫兵,在这乱世中生命安全丝毫没有保障的啊!
将近傍晚的时候,雨越下越大,道路泥泞难行,他途径一座村庄,就想去讨个留宿,敲了敲一家虚掩的门,没人答应,就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只见满地狼藉,桌椅橱柜都被翻得东倒西歪,一家五口都已暴毙。
惨,实在是太惨了。
萧暥赶紧关了门,心绪惶然地转过身,就见背后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黑布衣的老头子,推着一辆破板车,车上躺着个五六岁的孩童,痛苦地紧皱着小脸,一条腿上扎着的布带浸透了血,成了深褐色。
“外乡人?”老人打量着他问。
“求个留宿,没想到这里……”
“不用看了,这个村庄昨晚被贼寇洗劫了,我本是此处的里正,到村里来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正好听到枯井里有人声,就捞起了这孩子。”
萧暥看了看那孩子,那条伤腿软绵绵地歪在车上,怕是贼寇进村,情急之下跳井躲藏的时候摔断的。
老里正推起车,“村里余下的人都在几十里外的山神庙里躲避,你跟我来吧。”
萧暥帮着老人把那个受伤的孩子抬到了驴车上,然后赶着车和老人朝山里走去。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雨幕,举目四望荒烟渺渺,野蔓蔽路。
他们在雨中走了很久,地上泥泞不堪,时不时车轮就要陷进水坑,两人只有下车推行一阵,沿途也没有碰到一个人,天色渐暗,偶尔路过几处农宅房舍,但窗户里黑黢黢的,没有一处房子映现灯光。阴冷的天色下,一座座无人的房屋就像散落在原野上灰白的坟茔。
萧暥算是充分体会到了乱世之苦,行路之难,民生之艰。
“老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遭了贼寇么?”
里正点头道,“是啊,这股贼寇不比一般的山贼,极其凶暴,他们把安阳郡的县城都给占了,这十里八乡的百姓不就遭了灾吗。哎!”
把郡县都占了?这伙贼寇气势够嚣张啊!
“官府不管吗?”萧暥问,他一问出这句话就觉得很多余,这可是乱世,各州郡自顾不暇。谁管?你管啊?
里正重重叹了口气,“朱将军吗?他刚刚吃了败仗,自己都逃到襄远城去了。”
等等,朱将军?朱优吗?襄州牧朱优?前不久被秦羽打得屁滚尿流的朱优?
这么说朱优那货一连吃了几场败仗以后,势力一路收缩,放弃了十几座城池,撤到洛水以东,秦羽原本是要接手这几座城的,可是紧接着就传来郑国舅兵变被原主以残酷手段镇压的消息,秦羽急忙回军,在这个空档期,这些贼寇就乘机把安阳城给占了?
这么说……又是他的锅咯?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黑黢黢的大山轮廓。
山神庙里生着一堆火,火光照着墙壁上色彩黯淡的壁画,殿堂不大,四面漏风,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靠着墙壁休息,男女老少灰暗的脸上尽是疲色。火堆前放着一张简陋的矮桌,上面摆着些瓶瓶罐罐,一个粗布衣的老者正在给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号脉。
萧暥抱着那男孩走进神殿时,那个妇人正好一抬头,失声叫了出来,“阿蒙!”
她跌跌撞撞奔过来,摸着孩子的脸,“他怎么了?”
“腿断了,该是痛昏过去了,快,让纪夫子给看看。”里正道。
萧暥把那孩子平放在火堆边。那鹤发老人解开布条,查看孩子的腿伤。
萧暥见那老者白发苍苍,脸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双眼深陷,布满红丝的眼睛却炯炯有神。如果不说这是位大夫,萧暥还以为是个精神健硕的老农。乱世行医,风水日晒,应当是如此了,想到这里,萧暥不由得对那老者肃然起敬。
纪夫子替那孩子处理好了伤腿,然后看向萧暥,“手伸出来。”
啊?萧暥指了指自己,说我吗?我没事啊。
纪夫子言简意赅,“号脉。”
萧暥没办法,撩起袖子,纪夫子伸出枯枝般的两指按上他的手腕,默不作声,片刻后道,“你这病多久了?”
萧暥一愣,他又不是原主,他也不知道啊?于是只好敷衍道,“两三年了吧。”
“不止。”纪夫子收回手,“毒气侵入心肺。当年没有死,已是大幸。”
什么?毒气?难道这病不是外伤而是中毒所致?
他赶紧问道,“请问此毒可解吗?”
纪夫子摇了摇头,“毒气当年就祛除了,但是已经损伤了心肺,为今之计,你只有好生将养,切忌劳累焦躁,如果急火攻心,劳累体虚,就容易发作,伤及性命。这病要治好,怕是不能。”
所以……他十几天前刚醒来时,应该就是因为急火攻心,导致心疾复发吧?但是按照纪夫子的说法,这病好像是治不好了?能拖几时是几时的意思?
萧暥心下一片凉凉啊。
纪夫子又道,“你也不用沮丧,我医术尚浅陋,无能为力,若我的师傅在,或许有办法。”
萧暥一看他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至少七十多了,一句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健在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就听那纪夫子道:“我师从广陵谢映之。”
什么?谢映之?难道……是那个三年后要被他,哦不,被原主杀掉的那个倒霉的名士?
《庄武史录》中记载萧暥杀谢映之,得罪整个士林阶层。看来这个谢映之一定是跟他非常得不对付啊!萧暥心中长叹一口气,怪只怪原主那货到处拉仇恨!现在想找人治病都难了。
“要不,我给你一封书信,你带去广陵。师傅他为人温和,定会为你仔细诊治。”
萧暥刚想怎么委婉地谢绝。就听旁边传来一阵哇哇的哭声,一个妇人手怀中的孩子不知是不是因为饥饿,忽然大哭起来,脏兮兮的小脸涨得通红。
“别让他哭,留着点精神。”纪夫子毫不客气道。
抱着孩子的妇人只能不停地抚着孩子的背安慰道,“荣儿乖啊,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
“我要爹爹……”孩子哭得快岔气了。
“荣儿乖啊,睡着了就能见到爹爹了,”那妇人说着,自己眼泪也不由下来了。低声道,“他爹拼命拖着贼寇,我们才能逃出来……”
萧暥转身出去,从驴车上取来剩下的干粮食物,塞给那妇人和孩子。
那妇人千恩万谢。不料那孩子只啃了几口饼,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就扑到了他怀里。小脸挨挨蹭蹭地贴着他胸口,一大把涕泪全擦在了他衣襟上。
萧暥一只单身狗,哪里带过孩子。顿时手足无措,僵硬地摸了摸孩子乱糟糟的脑袋。
那妇人抱歉道,“这,真是对不住啊。”
“这孩子喜欢你咯。”一旁的里正笑道。
萧暥扶额,真看不出原主居然还很招小孩子喜欢。或者说原主这模样很招人待见,如果不是他整天绷着杀人似的脸,还是很有万人迷的潜质的。
萧暥把余下的食物分给了庙里的难民,“我这里还有些食物。你们先吃点。”
人多粮少,虽然不管饱,但至少能垫垫。
那些村民困在这里似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捧着干粮不住道谢。
萧暥叹了口气,把最后一份给纪夫子。
纪夫子看了他一眼,“我不要,留给孩子。”
萧暥看出来这老头脾气古怪,也就不坚持了,塞给了那个孩子的母亲。那妇人感激地接过来,嘴里叨叨着,“公子好人啊,必有福报。”
萧暥又叹了口气,他都不知道他今天叹了多少口气了。
乱世人如飘萍,他以前也就在小说电视里看到过乱世的民生艰难,亲身经历真是心中说不出地发堵。
如果他是萧暥或许还能帮到他们,还他们一个清平世道,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了。
瞎想什么呢?你是萧暥?你只是继承了萧暥的壳子好不好?萧暥的彪悍,萧暥的智计,萧暥的杀伐决断你有吗?
你想还他们一个清平世道,凭你?你是被庄武帝千刀万剐的佞臣好不好?
醒醒吧!就算是萧暥,最后都被庄武帝弄死了,换是你,你能活多久?
别说什么知道你历史走向巴拉巴拉巴拉,历史的走向就是最后你被千刀万剐!
小人物就是小人物,就算穿越了,也不会变成大英雄。
还是考虑点实际的吧。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萧暥问那些百姓。
既然郡县都被占了,总是躲在这破庙里,眼看就要到深秋了,缺衣少吃不知是办法啊。
“渡江,去江州。”里正道,“听说魏将军治下的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萧暥想想,魏西陵虽然和原主不对付,但魏西陵这个人他看书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个人骁勇善战,果敢睿智,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他做事光明磊落,嫉恶如仇,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中十分难得,但也正是这点,他才中了奸计被原主害死。
他治理下的江州,政清人和物阜民丰,百姓非常敬重他,在他死后,灵柩由船运回永安城,沿江的百姓都自发素衣相送,哭声千里,让人动容。
萧暥看书时还想着,魏西陵本来就是魏氏皇族宗亲,他如果得了天下,倒是不错的。庄武帝魏瑄虽然雄才大略,但个性薄凉冷酷,不如魏西陵侠肝义胆,有情有义。
他心中正感慨着,听到纪夫子道,“此时已是入秋,你们既去江南,得早些启程,等到了深秋时节,江面风高浪急,怕不好行船了。”
里正道,“纪夫子所虑甚是,等到雨停,能够行路了,我们就启程南下。”
“可是这雨都下了五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中年人有气无力道。
“哎,这还不是萧暥造的孽啊!”一人接话道。
啥?这……下雨也能算到他头上?
“就是啊,老天爷也在为郑皇后哭泣啊!”
“萧暥真的杀了郑皇后?”有人问。
“可不是,丧尽天良啊!”
“郑皇后死得冤啊,肚子里还怀着小皇子……哎……”
“什么?他连孩子也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无父无君的逆臣!”
萧暥:……
作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他只有抱着娃沉默不语,那小娃娃像是大人说的话吓到了,抽抽搭搭直往他怀里蹭。
纪夫子见他沉默不语,问,“你打算去哪里?和他们一起去江南吗?”
萧暥摇头,他和魏西陵是死对头,江南虽好,却容不下他。
“我想去南疆。”他静静道。
纪夫子有点意外,问,“为何?”
萧暥当然不能说怕将来庄武帝继位了要抓他归案。只能道,“九州诸侯割据争斗,南疆远离中原,算是个世外桃源。”
夫子叹气:“天下乱世,哪有什么桃源。我四处行医采药,刚去过南疆不久,南疆现在也是一片混乱,几个土番部落之间相攻伐,械斗不断,也是个非之地啊!”
“这世道,到处都是贼寇横行啊!”里正跟着叹道,又好心劝萧暥,“这位公子还是和我们一起去江南吧。”
就在这时,山神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嘶鸣。
萧暥侧耳一听,好像……是他的驴子。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毕,破庙的大门呯地被撞开,湿漉漉的冷风猛灌进来,火堆跟着暗了暗,火星四下飞舞。
只见五六个穿着蓑衣的贼寇杀气腾腾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大汉满脸虬髯,眼角有道醒目的青斑,手提一把阔背大斧,指着众人道,“原来都躲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