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城

萧暥用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三个圈。

“都昌城,黄龙城,襄远城,我们要夺下襄州就要拿下此三处。”

都昌城是禄铮的封地,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是禄铮的大本营,一旦开战,此处也是粮仓和财货供给之地。黄龙城则是重甲武卒驻扎之处,是军镇兼兵工厂,是襄州最锋利的爪牙,至于襄远城,是朱优的首府。

魏西陵拔出剑,在沙土上轻轻一划,“先取都昌,切断其粮草供给。再取黄龙,拔其爪牙,最后再拿襄远。”

萧暥心道,典型的实战派,干净利落的打法。

他道,“都昌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城内驻扎着数千重甲武卒,无论从装备还是从单兵战力上来说胜过我军,将军打算怎么打?”

古装影视剧里的攻城他可是看过不少的,架云梯,用圆木撞,无论什么方法,就算打下城池来,也是用尸体堆积出来的。他手下的民兵都是流民训练而成,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一上来就和禄铮的重甲武卒对上,这就好像是连街道赛都还没有打过的新手,忽然就被拉去打全国赛。

而且重甲武卒是重装精锐步兵,分为刀盾兵,大戟士,弓弩手,长矛兵,每人都配有厚重的盾牌,各个兵种相互配合,组成军阵,远的敌人用弓\弩,冲近的用长矛,贴身肉搏则有刀盾兵,这是一个复合军种的军阵,最擅长的是阵地战,一旦摆阵列队完毕,那就是移动的战斗堡垒,坚不可摧。

这种重装步兵甚至可以克制骑兵,骑兵冲入阵中很容易处于被动,陷入以一对多、四处皆敌的重围之中,失去灵活机动性,最后被分割吃掉。

魏西陵言简意赅:“诱敌出击。”

萧暥想了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打运动战!

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设法把敌人调动起来,在运动中消灭敌人。

萧暥深以为然,不愧是魏大大,时时刻刻抓住战场主动权。

但是怎么诱敌出击?

萧暥指了指田瑁,“就用这个禄铮的小舅子。”

禄铮威风凛凛地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黑压压一片刀戟林立的军阵,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听说高严在安阳城实行屯田新政,招募流民,开荒种地,演练新兵,弄得是风生水起,这几个月来,这襄州的人口不断外流,赋税不断减少,朱刺史可有对策?”

朱优立即想起沈先生之前说的,禄铮想打安阳城,心道这是试探自己的口风吗?

但是自己的意见好像也无关紧要吧,禄铮什么时候把他这个襄州牧放在眼里过?

但是话虽如此,既然问到他,朱优还是打心眼里不想打仗,一提到打仗他就头昏腿软。

他赔笑道,“我已经发出照会,让高郡守暂缓屯田新政。先礼后兵,一步步来啊。”

禄铮哼了声,“高严是九州出名的铁岭,连萧暥都见他头疼,奈何他不得,朱公的一份照会,有回音吗?”

听他撇开官职,叫自己朱公,就好像当面叫他朱大爷一样。朱优脸色略尴尬,硬着头皮道,“也许高郡守事务繁忙,还未看到,未看到,待我再选一能言善辩之士前往游说……”

“朱公所言,难道是这位先生?”禄铮斜眼看向沈先生。

他对文人谋士向来没什么好感。

朱优赶紧道,“正是正是,沈先生说他可以前往安阳城游说……”

“动动嘴皮子罢,”禄铮打断他,颇不耐烦。

“鼓动唇舌,高严就会投降吗。真是笑话!”

“当然不会,高郡守铁骨铮铮如何会降?”沈先生道。

闻言,禄铮脸色阴沉。

沈先生看了战战兢兢的朱优一眼,淡然道,“我认为既然安阳城早晚都得拿下,不如早动手。”

朱优一扼,他瞪大眼睛,半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先生。

他之可不是那么说的。他明明说过他有办法可以让双方休止兵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朱优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禄铮浓却眉一皱,道,“有点意思,先生请详说?”

沈先生条理清晰道,“高郡守在安阳城训练新军,襄州距离安阳不足百里,一旦新军练成,对襄州就是肘腋之患,此其一。其二,安阳城是南北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若得到安阳城为襄州北部的门户,得此战略要地,进可逐鹿中原,退可以抵御秦羽和萧暥。”

禄铮听得目光锃亮,不禁鼓掌道,“先生高论,正得我心!”

紧跟着意犹未尽问,“先生……还有吗?”

沈先生忽然回头看向阿迦罗,微笑,“还有,今日将军又得一大将前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了。”

阿迦罗猝不及防。这人什么意思?

他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在针对自己,这话锋一转,就轻飘飘把他拖下水了。

北小王当场就急了,立即低声附耳道,“世子不能答应,我们不是来帮禄铮打仗的,他们中原人的浑水我们不参合,我们还要找到”

“闭嘴。”阿迦罗立即道。然后他看向沈先生,目光疑窦丛生。

只见沈先生对禄铮笃定道,“我有一计,可助将军拿下安阳城。”

禄铮立即大喜,“愿闻先生妙计。”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冲上了城楼,

“主公,主公不好了,田将军他被抓了!”

禄铮顿时眼睛一棱,“抓了?被谁?高严吗?”

高严名声颇佳,他还正愁找不到个发兵打他的理由,如果是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不是,是广原岭的山贼。”

禄铮满脸骇异,他禄家以前就是山匪起家的,哪一窝的山匪那么不长眼睛,居然劫到他头上来了?!

禄铮浓眉紧皱,“到底怎么回事?”

“好像是田将军看上了一个路过的哨卡的公子哥的媳妇,见他们人少好对付,就想把那美人扣下来,结果这美人居然是山贼。哦,好像还是黄龙寨的萧头领……”

“萧头领?美人?”禄铮一诧。

“不不,萧头领他媳妇。”那传令兵赶紧道。想了想又补充,“萧头领据说娶了两房压寨夫人。”

阿迦罗脸色顿时擦黑。

沈先生目光中却隐隐浮现意味不明的笑意。

禄铮之前也听说过广原岭来了个猛人,最近风头很劲,路子野得很,据说他在黑云寨落草,没多久把裴元给端了,之后巧取黄龙寨,佯发英雄帖,最后把广原岭大小山寨都给通吃了。

这个姓萧的小子年纪不大,胃口却大得很。留着是个不安定的祸端。

本来他还想什么时候教训敲打一下,却不料竟胆大包天率先招惹到他头上了。

“萧头领说,让……让主公……”那传令兵紧张地看着禄铮越来越阴沉的神色。

“说!”

“他让主公后天午时,准备三千套重甲,跟他换回田将军。”

“什么!”禄铮勃然大怒。

装备一套重甲所耗费的银钱可以装备二十名普通士兵,他

手头一共六千重甲武卒,号称一万,此人居然狮子大开口,一上来就要讹诈他三千套重甲。

“他还……”

“他还要如何?”

那士兵胆战心惊,赶紧拿出信笺,“萧头领给主公的。”

禄铮一把扯过来,这一看之下,额头上青筋直跳。

信写得洋洋洒洒,大概意思就是,区区三千套铠甲,这点家当对禄大当家来说是九牛一毛,禄大当家富贵不能忘了出身,先富要带动后富。所以那个扶贫考虑一下?

最后还详细地约定了以重甲换人质的时间,地点。

禄铮看完后,面色铁青,随手把信交给一边的沈先生,“先生怎么看?”

沈先生瞥了一眼信,微微抚了下嘴角,似笑非笑。

是某人的笔迹无疑,以及这小狐狸写的信依旧能气死个人。

沈先生故意道,“目前以大局为重,就委屈田将军罢。”

禄铮烦乱道,“不行。”

立即有人好心上来对沈先生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田将军是主公的小舅,若不救他,怕田夫人不会答应。又要跟主公闹了。”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禄铮虽然是个猛人,但是田夫人一闹,他就心烦意乱,所以这田瑁虽然蠢,但是不能不救。

禄铮紧锁眉头想了想,“给他们回一封信,东西可以给他们,但是交换的地点要由我们来定。”

萧暥在黄龙寨的大床上躺死狐狸,这一次他又是淋雨,又是连夜追捕,又是各种作死打架,一连躺了两天身体还是没有缓过来的迹象。

魏西陵端着药进来的时候,就见他卷着被子蔫头耷脑,连平时最喜欢吃的小松子和山核桃也没有动。

他的枕头边还叠放着几张草稿图,被他半边脸压着,乌发如云泼墨散开在绢纸上,雪白的下颌还沾着墨点。

看来褚先生来过了。这大概是新设计的图纸。

魏西陵刚抽出来一看,图纸上画着重甲的设计图。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唔,我的。”

看来这人心眼挺多的,他不仅想要骑兵,这回看到禄铮的重甲武卒战力强劲,他也想要了。

魏西陵道,“今天用田瑁和禄铮交换甲胄。你就不要去了。”

萧暥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在被子里轻轻唔了声。

魏西陵喂他吃了药,他脑袋乖顺得靠着,一副随便摆布的样子,看起来是真的没力气了,魏西陵给他盖好被子,就出去了。

等到门刚一关上,萧暥立即从被子里睁开眼睛。

一双眼睛含烟藏媚,四下瞟飞了一遍,见没人后,他才有气无力地支起身子,翻开一堆图稿,从枕头下藏着的小锦盒里拿出一只小瓷瓶。迅速倒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

谢映之给他救急的药,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就吃一粒,吃着吃着,就剩下这一颗了。

在快速考虑了是掰开两半省着点吃,还是一口吞了之后。萧暥断然决定,这次他要干一票大买卖,一定要扛过去,顾不上存余粮了。

今天不管明天事。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了。

他现在需要有点力气蹦跶。

牧马坡距离都昌城只有不到数十里。

那是一片山间的盆地,四周草木茂盛。西北边还有大片的黄杨林。

到了午时,阿迦罗带着三千件铠甲到达牧马坡,就看到一只人数不多的山匪队伍已经等候在那里。

他目光快速扫视一遍,没有看到萧暥。心中忽地一空。

这次他不管栾祺强烈反对,领命来这里交换人质。

虽然他心知栾祺说的没错,中原人诡计多端,不要掺和他们的事,但他就是忍不住,就是不由自主又被卷了进去。

自从那天晚上再次遇见萧暥以后,阿加罗就隐隐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已经脱离了控制。

他现在只想看看萧暥到底是不是真的落草为寇了。还两房压寨夫人?

禄铮很小气,并没有给他多少人马,随从士兵两百多人,都是运输兵,战力不行。

看来一万一遇到什么事,禄铮随时准备将他们充作炮灰。所谓的爱才和擢升都是做给人看的。

而那三千铠甲,也是假的,只有最上面的几箱子是真的重甲,余下的箱子都是军中用下的破旧铠甲里沉着压份量的石块。

中原人的虚伪和狡诈。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虽然是劫道的山匪,不仅非常守时,而且做事规矩。

田瑁嘴巴里塞着布,坐在一部囚车上。

阿加罗心中刚在想这些劫匪倒是还挺守信誉时,忽然就看到了押送着田瑁的那个人。

他的脸色顿时一紧,心跳也骤然快了几分——正是那天夜里看到的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

魏西陵依旧是一身猎装,并没有穿铠甲,看起来就像是外出打猎一般。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脸色黝黑的高大男人,憨厚粗糙中透着一脸的匪气,正是黑柱子。

当十几箱铠甲运抵阵前时,魏西陵让黑柱子下马清点。

按照禄铮吩咐,阿加罗要在趁着对方清点铠甲的时候,抢夺田瑁,或者抓住对方主帅,换取田瑁。

阿迦罗凝神注视。

第一箱没有问题,第二箱,第三箱……

第四箱里就是破甲和石块了。

阿迦罗当机立断一夹马腹上前,道,“大头领,我有话想问你。”

魏西陵静静看向他。

两匹马交汇而过,阿迦罗忽然压低声音,“他在哪里?”

魏西陵冷道,“谁?”

阿迦罗沉声道,“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是不是该称呼萧大头领。”

魏西陵眸中寒光一敛,“你是那个北狄人。”

他话音刚落,手中的长剑已经脱鞘而出,一道凛冽的白光掠过,阿迦罗同时挥出弯刀,空中金石之声乍响。

就在这时,黑柱子叫道,“大头领,这一箱全是石头和破甲!他们使诈!”

顿时林间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

魏西陵一剑格开阿迦罗的弯刀,回头看去。

随即就间黄杨林里烟尘腾起,杀声震天,树叶纷纷震落,无数埋伏的兵马从林间杀出。

禄铮一身金鳞甲,一马当先亲自带队,从黄杨林中纵马越出。

他的身后跟着数百骑兵,以及上千披坚执锐的重甲武卒!

魏西陵依约只带了几十名轻骑兵。黑柱子脸色骤变,“头领,我们被包围了!”

魏西陵当机立断,“收拢队形!”

面对重甲武卒的阵列围攻,分散队形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极为危险。

就在这个关头,一道雪亮的弧光斜后方向他掠来,魏西陵长剑一挥,清吟声灌耳,

阿迦罗急道,“你们逃不了,他在哪里?我带他走,保他无恙!”

“休想!”魏西陵面沉如水,一剑格开阿迦罗的弯刀,迅速下令,“中心突围,两翼收缩,保持队形。”

五十人立即默契地以他为中心,迅速凝成一支利箭切入敌阵,破开层层盾牌大戟,往来穿梭迅捷如电,所向披靡。

在这犀利的冲击之下,重甲阵型竟然都稳不住,开始被冲散了。

禄铮脸色铁青,刚想下令稳住阵脚。忽然林间又是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紧接着大地震动,举目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滚滚尘埃,那是一支骑兵,逐渐从视野中由远到近,由慢到快,最后化作潮水疾风扑面而来。

正是刘武带领的一千精骑兵!

他们速度极快,已经反向包抄过来,和魏西陵的骑兵里应外合,生生地将禄铮的两千重甲武卒夹心包了饺子馅儿。

禄铮顿时大骇!

他原本是想借着交换人质和货物的机会,在这里的黄杨林里埋伏下重兵,等这群山贼前来收货的时候,一举拿下。让这些些胆大包天打劫到他身上来的贼寇,全部都有去无回!说不定还能顺便直接杀上山寨,把寨子占了。

当然他本就不打算用铠甲来换一个不值钱的田瑁,他这么做就是给田夫人做一个姿态,让她知道,自己尽力了,如果田瑁死了,那么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

但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竟然早有准备,给他来了个反包围,里应外合。把他包了饺子!

禄铮来不及惊讶这群山贼的军事素养竟然如此之高,他立即调转马头,“撤退,回城!”

好在他最后还是留了一手,得益于他选择的这牧马坡离开他的都昌城只有数十里,不消片刻他就能迅速地率军撤回城内。

禄铮一路没命地狂奔,连后面的重甲武卒都丢下不管了,他终于看到了都昌城的轮廓,他狠狠地一夹马腹,当先跑到城下。

“开门,快开城门!”他身边一个副将仰头朝着城门上的守卒叫道,

“大将军回来了,还不快开城门!”

只见都昌城大门紧闭,忽然间城头上的禄字的旗帜哗啦啦地全部倒了下去。取而代之地竖起了萧字的大旗。

禄铮顿时心中一骇,怎么回事?一种不祥的感觉包围了他。

随即他就看到巍峨的城墙上方出现了一个俊美的青年,遥遥望去身姿如琼林玉树,容色似霞姿月韵,纵然有些病恹恹的苍白,但仍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他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清寒的身影似乎禁不起城上的猎猎急风。

“你是何人?”禄铮惊异道。

“禄将军,你回来晚了。”那人声音清冷又低柔,像是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都昌城已经是我的了。”

禄铮猛然一震。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难道说这用田瑁交换铠甲只是一个诱饵,引得他率军出城去埋伏,趁着都昌城兵力空虚之际,他们已经夺下了城池!

他的都昌城?

禄铮如梦初醒,他愤愤不甘地望向城头。

而那一边,阿迦罗也抬头仰望城墙上的那个人,眼中默默燃烧起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