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

萧暥在都昌城的位置上打了个勾,表示已经验收完毕,余下黄龙城和襄远城,还没有发货。

黄龙城是个军镇,是禄铮的獠牙,号称驻军十万,城里头就有兵工厂,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强攻绝对不明智。

魏西陵说过,对于这种巨兽,断其粮草供给最为致命。

萧暥深以为然。

在丢了都昌城后,黄龙城的钱粮供给由襄远城提供,所以要拿下黄龙城,就要先打下襄远城吗?

萧暥想了想,不能打。

朱优虽然菜,但是襄远城离开这里有四五天路程,他兵力有限,守住这偌大的都昌城已经吃紧,如果再分兵长途跋涉去打襄远城,怕是还没到襄远城,都昌城就会被禄铮夺回。

怎么办?

萧暥想了想,还是得来点骚操作……

这时,伏虎他们回来了,不出所料,六口箱子原封不动退回。

萧暥就猜到是这么个结果,这个死傲娇。估计连看都没看一眼。

不过也不算是原封不动。

伏虎指了指其中一口箱子。

打开箱子,扒开金银珠宝,底下埋着一套衣袍。

伏虎落草前就是个贼,手脚极利索,看来这么些年业务一点没落下。

魏西陵不给他衣服穿,他不能偷吗?

这身衣袍藏在珠宝箱里运进来神不知鬼不觉。

萧暥搓搓手,“给我穿上。”

乘着他现在药劲儿还没过,还有点力气,他就要把这件事做了。

这是一件窄袖束腰的锦袍,隐约织着飞天的应龙,在大雍有规定,天子服饰上绣日月星辰,山川腾龙,皇族衣袍上绣应龙,诸侯绣蟒,三公可绣麒麟,但是在这个乱世,位高权重的诸侯都会僭越,除了大型的礼仪场合,私底下穿什么早就不避讳尊卑了,据说北宫达连私刻的玉玺都有。

也只有魏西陵做什么事都端方规正,他是皇族,又是一方诸侯,连这龙纹都是绣的暗纹,低调无比。

萧暥忽然有个疑问,这原主是乱臣贼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吧?他府上各种龙袍应该能开个专卖店了吧?为什么别说是龙袍了,连几件像样的衣袍都不制备。总是一身黑衣,素面无纹。在古代,好像只有布衣百姓才穿没有纹样的衣裳,原主的衣品着实有些奇怪。

伏虎和袍子两个人七手八脚地伺候他穿好衣裳。

萧暥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帅!魏大大的衣袍是真的帅!

不过这暗绣龙纹的衣袍,魏西陵穿来是器宇轩昂,他这个乱臣贼子穿着,怎么就有种要篡权夺位的感觉。

果然还是偷来的衣服啊……

“怎么样?”由于古代没有落地试衣镜,萧暥只有问旁人。

两人交换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然后双双看向衣袍的下摆。

萧暥低头一看。

……

长了!

这就很尴尬了。

他比魏西陵矮了半寸。

“唔,小时候没啥吃的,所以……”某人企图解释。

伏虎和袍子都是一脸了然。

矮了就是矮了。

萧暥不服,不就矮了半寸吗?如果不是他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得晚,唔……

剪魏西陵的衣袍他当然不敢,明天还要还回去的。

萧暥想了想,“针线有吗?”

魏西陵从满桌的公文中抬起眼,“他要针线?”

传令的士兵道,“是。”

“给他。”

片刻后,萧暥坐在床榻上,嘴里叼着线头,努力回想小学手工课上老师教过怎么打补丁。

他一边穿针引线拆拆补补,一边心里苦哈哈地想,这乱世里混还真不容易,不但要会打仗,还要会补衣服,呜……

刘武端着点心进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萧暥靠在床榻上,乌黑的长发柔顺垂落,盖住半个身子。手中拿着针线,容色娴静,神情专注地穿针引线。

一看到他这个贤惠的样子,刘武简直跟见了鬼一样,扔下盘子就遁走了。

接着就听到他在外面赶苍蝇似的道,“绣花呐,没见过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散了,都散了。”

萧暥:……

他捡起一颗杏仁酥,扔进嘴里。

绣花?当他是东方不败?

最后,萧暥穿着下摆被他改成波浪线的衣袍,趁着夜色溜出去了。

由于他穿着魏西陵的衣裳,驻守都昌城的士兵大多数都是从山寨里抽调来的,没几个人见过魏西陵本人,加上他身后跟着伏虎和狍子,自然没人敢拦。

萧暥先到德盛楼点了些酒菜,这里正对着禄铮的府邸,往来动静看得清楚。

萧暥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吩咐,“准备部马车。”

狍子大惊失色,“大头领,魏将军说过任何人不得去骚扰田夫人。”

伏虎无语,“你都两房了……”

萧暥道,“我不抢,她会跟我走。自愿的!”

狍子和伏虎都默默看向他一张俊美的脸,目光又在他眼角眉梢旖旎的花枝上停留了片刻,脑子里同时冒出两个字:色\诱?

黄龙城。

军帐里,阿迦罗摘下头盔,脱下铠甲,裸着上身,露出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和一身健壮的肌肉。鲜血在他左胸前的一个黑黢黢的孔洞中不停渗出,满地都是被鲜血浸透地绷带。

栾祺看着都眼皮直跳,“医官,这箭簇都拔出了,为何还是流血不止,不会喂了毒吧?”

医官一边把研磨好的金疮药敷在他伤口,边道,“没毒,不过这箭带有铁钩倒刺,扎入肌肉中就会死死咬住,战场上遇到这种箭一般是砍去箭杆,先简单包扎,回营帐后,我再用特质的小刀切开伤口,将箭簇缓缓取出,前将军是当场直接拔出箭簇,使得倒刺撕开肌肉,才造成血流不止。”

“箭头还有倒刺?”栾祺脸色一寒,那当时世子拔出箭簇时岂不是肌肉撕裂般疼痛,他竟然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咬牙切齿,“那个萧什么的太阴狠了,下次见到他,我必要让他也尝尝这个滋味!”

“闭嘴,”阿迦罗道,然后他一字一顿道,“这很公平。”

他沉着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我咬过他一口,他射我一箭,很好,扯平了。”

栾祺一愣:啊?

阿迦罗摸了摸胸口的绷带,目光透着狠意,“你们都听好了,这人是我的,谁都不许动他。”

栾祺不甘心地一撇嘴,“知道了。”

阿迦罗道,“你们都出去,我跟医官说几句话。”

所有人离开后,阿迦罗一边随便捞了件中衣,一边问,“先生医术精湛,在军中很久了吧?”

医官叹道,“八年了。乱世中,寻一处遮风避雨之所罢了。”

“先生应该知道我是胡人了。”阿迦罗道,

他没戴头盔,露出微卷的发,鼻梁高挺,眼睛深邃,典型的塞外胡人

的脸。

“先生一点都不惊讶?”

医官道,“主公用人,只要是有本事的,不管中原人还是胡人,甚至流寇匪盗他都用,这军中也不止前将军一个胡人。”

阿迦罗凝眉逼近,“最近除了我,先生还医治过其他胡人吗?”

医官想了想,“一个月前有一个,好像是伤在左臂。”

阿迦罗脸色一沉,“他去哪里了?”

医官收拾起药箱,“我就是行医的,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想,以那人体格的强壮,很可能会被分配到重甲营,这里的重甲武卒都和你一样是头戴铁盔的,看不到模样。”

接着他不禁随口问了句,“你是认识他?还是你同乡?”

阿迦罗微微眯了眯眼,草原上只有部落,没有同乡的概念。部落之间为了争夺水草肥美的牧场,会达成松散的盟约,今天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杀敌,明天可能就是你死我活,相互厮杀血战,把昨天一起喝酒的盟友的头颅当做酒杯。

这样的结果使得北狄人个个都是一头头野性难驯的草原狼,既撕咬猎物,也撕咬同类,既共同捕猎,又争夺地盘。

这能保持北狄人嗜血勇猛的天性,但是也让他们相互内耗,永无休止。

阿迦罗想结束这种四分五裂的局面,他要建立一个像中原王朝一样的统一帝国,他要统一十八部落,甚至进取中原。建立横跨草原和中土的庞大帝国,让他的牧场从西北的戈壁直抵东方的海岸。

这种宏图,年迈的单于是不会理解的。

而这半年来,他明白了,这条道路上,第一个阻力并不是来自他的敌人,而是父子和兄弟,单于满心猜忌,不甘心落败的兄长暗中策划着叛变和阴谋。十八部落各自为阵,相互残杀,勾心斗角。

医官见他凝眉沉思,又问,“如不是同乡,莫非是你亲友?”

阿迦罗冷冷道,“不,是我仇人。”

栾祺被阿迦罗赶出了军帐,心里颇有些愤懑。

他越来越看不懂阿迦罗了,曾经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人,现在变得越来越摸不透。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能得罪了世子,但是这半年来他也逐渐察觉到了,世子不再是小时候教他骑马,别人欺负他时给他出头的那个大哥了。

他的话越来越少,沉默时的眼神越来越阴鸷。

到底为了什么?只是因为乌赫的叛变?

他百无聊赖地捡着石子削向湖面,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快去看,城楼上架起一口大锅!”“柴都堆好了!”

“主公这次要煮谁?”

“好像是朱优的人。”

“那个窝囊废丢了都昌城还敢来?”

“叫什么沈先生。”

“这胆子也太大了。”

栾祺一听,扔下石子,一声呼哨招来马匹,翻身上马就朝城楼奔去。

城楼上已经挤满了人,很久没有看到禄铮架着锅要煮谁了,更何况这人风度翩翩,从容淡定地拾阶而上,就好像是在春日里踏青玩赏一般,时不时好奇的目光还悠悠掠向人群,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栾祺挤进人群,“让开,让开!”

他火急火燎地挨着肩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终于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沈先生的手臂,“先生不能去,禄铮在上面架着铁锅,烧开了水!”

沈先生一笑,“正好了,我这一路赶来,口渴得很。禄将军想得周到。”

栾祺急得青筋直

跳,“沈先生,他是要煮你!你现在跟我走,我保护你出城。”

“我来帮他,他为何要煮我?”沈先生微笑,慵散地推开他,就要往前走。

栾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能去!”

沈先生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悄声道,“小友不要担心,我片刻就出来。”

大堂上,没有坐席,只有门外一口大鼎,烧得通红。

禄铮阴沉着脸,讽刺道,“都昌城破,沈先生和你主公,逃得倒是快!”

沈先生飒然而立,道:“将军是虎狼,进攻是将军的长项,我们是鹿羚,逃跑是我们的长项。所以我们当然比将军要逃得快。”

禄铮闻言一噎。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把畏敌逃跑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丝毫都不觉得羞愧。

而且说他是奉承吧,他又像在讽刺,说他在讽刺吧,他又像在夸自己,着实夸得让禄铮一言难尽。

禄铮面色不善道,“你就一点不羞愧吗?”

沈先生一晒道,“将军是在问羚羊被虎狼追赶撒开四蹄狂奔时,是否会觉得羞愧?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乱世,我不觉得求生有什么羞愧?该羞愧的难道不该是那些尔虞我诈鸠占鹊巢的狐兔吗?为什么将军反而问我们是否羞愧?”

这话顿时在路禄铮心底戳了一下。他就是被狐狸占了巢穴。

他面色郁愤,挥手屏退了武士,“把锅撤了。”

又让人上了一副坐案,一边道,“我看先生比狐狸还狡猾几分。”

沈先生不以为然,一拂衣摆坐下,“将军既然准备了几案,不妨再备一份茶,梅邬雪便可以。”

禄铮见这人得寸进尺地无比自然,简直没脾气了,闷声道,“备茶。”

然后问,“先生此来是做什么?”

沈先生抿了口茶道,“其实将军心里也清楚,此番城破,就算朱刺史不跑,都昌城也守不住,只会让那位萧头领手中多一枚棋子罢了,那么将军为何还要记恨朱刺史?”

禄铮闷声不响,目光阴郁地看着他。

“无非就是因为田夫人落入敌手,将军心中恼怒,要找个出处罢。”

禄铮神色一沉,“先生说得轻巧,这些年来若非我禄氏,他朱优能坐稳襄州?敌军一来他只顾自己逃跑,都昌城陷,我夫人陷于敌手,我还要感谢他不成?”

沈先生坦然道,“所以朱刺史让我前往都昌城,迎回夫人。算是他将功折罪。”

禄铮冷笑道,“所以他就派你一个人来了?”

“有些事人多反倒不成。”

禄铮道,“我早就派人探查过,这都昌城目前的军务布防庶务都是魏头领在打理,此人在牧马坡伏击过我的重甲武卒,打仗颇有一套,现在城中,连我布下的五百暗桩都一动不敢动,我的府邸周围更是严密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凭你想把夫人迎回来?”

沈先生站起身,“好罢,既然将军信不过我,那我也无可奈何。”

他弹了弹衣袍,随手一拂,“无功不受禄,茶还是还给将军。”

禄铮看向哪壶茶,只见那茶壶中的水瞬间析干了,壶底下铺着一层茶叶。竟然是丝毫没有水渍。

“主公,这……”旁边的侍从都目瞪口呆。

禄铮也是一愕,“先生,请留步!”

沈先生微微一顿,“将军还有何吩咐?”

禄铮诧异道,“先生会法术?”

沈先生不以为意,“小小的障眼法罢了。”

禄铮立即道,“照先生所说,先生此去还需要什么?”

“若需几个人手接应更好,将军在城里的暗桩可否调用?”

禄铮立即道,“取纸笔来。”

片刻后他将一封手书交给沈先生,“先生拿着这封信去城南的德盛楼。”

沈先生收好了信笺,一拱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都昌城。”

德盛楼。

禄铮选的暗楼,视野确实是好,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府上和街面的一切动静。

沈先生坐下喝了一壶茶,心道这都昌城里,类似这种暗楼怕是不止这一座。如果将来禄铮反扑,这些楼子再里应外合,魏西陵就算再能战,应付这局面都很吃紧了。而萧暥的身体这会儿也快到极限了,帮不上什么忙。

他估摸着,半年前给他的药丸,这会儿差不多也吃完了。

才喝了半盏茶,掌柜的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叫做赵顺的四十多岁男人,说话间沈先生无意间瞥了眼他的手,骨节很粗,手指刚劲有力,指腹布满老茧。功夫肯定不差。

赵顺道,“先生需要什么情报,需要人手,都可以管我这里要。只是先生也看到了,现在整个府邸里外都是卫兵,就算我们想救夫人出来,一时之间也办不到啊。”

沈先生站起身道,“掌柜的先按兵不动,我明早先去拜会一下萧头领,我们再徐徐筹谋。”

“好,好。”赵顺边说着,边送他出门。

此时已经走到了长街上。沈先生刚要拱手作别,忽然眼底掠过一道人影。

那人身材修长,脚步轻盈,虽然是暗夜里,只有借着两边酒楼的透出的灯光才能勉强看到,但是这样绮丽的美貌却是藏不住的。

沈先生心中微微一摔,这是跟自己抢人来了么。

萧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其中有两人身材相比旁边的人更为娇小,看起来像是女子穿了男子的衣衫。

沈先生似笑非笑,有趣。没想到这人还会拐姑娘。还是连夫人和随身丫鬟一起打包拐。

眼看着那两个身材娇小的人上了一部马车。

“不好,是夫人!”赵顺反应过来后,脸色一白,“拦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