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九月。
萧暥回程的时候经过襄州,就见田间的稻谷已经一片金黄,秋风中翻腾着波浪。
屯田卓有成效,等到月末稻谷收割完毕,就运往大梁,西征的军粮有保障了!
这后勤粮草,原本是交给曹璋的,但是他毕竟要讨伐的是曹满。
不是他不信任曹璋,实在是这军机大事,容不得半点疏漏,曹璋为人性格软弱,不够坚决强硬,关键时刻说不定会掉链子。再者他去打曹氏,让曹璋准备粮草,怎么觉得自己不大厚道啊?
所以,西征的粮草就交给高严。
下个月丰收后,从襄州暗中调运到大梁,再从大梁发往雁门前线。
他在襄州停留了一天,商量了后勤事宜,敲诈高严一顿好吃的,带了点土特产回去,顺便借走了瞿钢。
西征,猛士可以用上了。
大梁城
中秋家宴之事后,杨司空引咎辞职,但是看在他是朝中元老,秦羽还是留了情面,给了他一个太宰的虚衔。掌宗庙礼仪,没了实权。
杨司空一事杀鸡儆猴,朝中臣僚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配合调查了,结果不查不知道,这一查几乎每个豪门世家暗地里手头都不干净。
于是引咎辞职一批官员,腾出的位子正好给科举上来的仕子们,而此番查出的贪赃枉法所得钱财,正好充作军资。
魏瑄手段利落,事情也办得漂亮,一桩桩一笔笔,都是证据确凿,全无错漏。
晋王这次朝中有秦羽支持,办事有苏钰这个得力助手,连士林风向都是一边倒。于是那些世家豪门只有跑到桓帝或者王戎那里哭诉。
桓帝倒是无所谓,这些世家豪门,平日里赚的盆满钵满时也不见得分他一点儿吧?这会儿倒来哭了啊?哼,老子不管,老子这里盖宫殿还需要钱。你们出吗?
其实他也管不了。萧暥上次襄州回来,上朝时,桓帝就明显感受到了,萧暥和以前有点像了。
文昌署里。
魏瑄把一沓卷宗交给苏钰送下去处理查办,手中奋笔疾书。
这段时间他白天在文昌署理事,晚上就回去习字练剑。
随着毒素的加深推移,他的右臂知觉日益麻木,无论是握剑战斗还是运笔写字,都要花十倍力气去锻炼掌握,才能够和以前一样,看不出破绽。
午后的署中很安静,一只漆盒悄悄推到了案上。
魏瑄瞥了一眼,这是这几天来送礼求情的人中,他遇到的最没有诚意的了。
当然有诚意也没用,晋王秉公办事油盐不进,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仕途和将来。
但这东西实在是土得掉渣,漆黑的底色上用朱红和明黄画着四神兽,其他就不说了,光这朱雀画得跟掉了毛的鸡似的,应该是哪里村中地头上年画艺人的手笔,魏瑄本来就是丹青妙手,瞧这画功着实让他皱眉。
不过这又土又磕碜的匣子,倒是映衬得匣子上的那只手特别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秀劲有力,有一种矜持的美感。
只可惜那漂亮的手里正捏着一根牛筋草,手还特欠,那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像支令箭一样跟他点着头。
魏瑄的睫毛顿时微微一跳,立即抬起头来。
就看到某人卖弄似的站在面前,笑眯眯道,“打开看看。”
这是萧暥从襄州带回来的土特产。
魏瑄心中猛地一颤,这一次,他果真准时回来了!
他胸中情绪翻卷,脸上却波澜不惊。
某人修长的手指很欠地有一搭
没一搭地敲着匣子,寂静的屋子里听得格外清晰。
嘶,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魏瑄这才注意到四下一个人都没有。
这次太彻底了,一看到某人进来,居然全跑了!
打开漆盒。里面一个很土气的陶土罐子。
萧暥坐下来,一点不客气地拿起他案头的茶盏就喝。
魏瑄心中微微一跳,他这一走神就没留意手底下。刚掀开盖子,忽然就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匣子里弹了出来,落到他皮肤惨白的右手上。
魏瑄顿时一惊,紧跟着袖子一掩,盖住手上显得死气沉沉的惨白皮肤。
与此同时,那东西受惊一纵,窜到了案上,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
萧暥眼疾手快,手腕一翻,茶盏精准地倒扣在了上面。
然后他促狭地眨眨眼睛,
“殿下没吓到吧?”
魏瑄:……
他的茶盏……
“这是什么虫子?”
萧暥谨慎地从茶盏捉出那小虫,“这襄州有个菰云城,最有名的就是斗蛐蛐,我给殿下带了一对。”
他说着拿起那根牛筋草在罐子里又挑又撩,“这是骠骑将军,这是骁骑将军。威风罢?”
魏瑄心情复杂,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都当职任事了,怎么还送他这些?
难道在萧暥心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他这边正有点失落,就听萧暥诧道,“咦?它们为什么不斗?”
魏瑄看了一眼,“你是不是买了雌的?这斗不起来。”
言外之意,你是被骗了吧。
“这两只都是公的!”萧暥很肯定道,“看尾巴,两根刺!”
魏瑄一看还真的是。
照理,这两只公搁一块,稍微一挑唆,就能斗得热火朝天。
这两怎么回事?
萧暥皱起眉,使劲地用草叶挑衅。
你们倒是有点血性啊!
作为本将麾下的战将,给我争点气啊!
为什么不斗!
撩了半天,某狐狸灰头土脸败下阵来。
这怎么搞的?难道他打开方式不对?
等等,非但不斗,怎么还……
萧暥瞪大眼睛。
这是做什么?
怎么……叠一起了?
那边,魏瑄的神色已经从有点不自在,到渐渐绷不住了。
看到某人还在徒劳地用牛筋草挑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魏瑄拉了拉他的袖子,别骚扰了行不行?你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这两虫子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相好了,你在那里捣什么乱。
而且,这人在这里祸害,非要让两只明显没有战斗欲望的蟋蟀斗起来,这简直……没法办公了。
他呆在这文昌署,其他的署员如避蛇蝎,谁都不敢进来啊。
魏瑄无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瘦了?”
萧暥一愣,嗯?
这口气怎么跟魏西陵似的。果真是亲叔侄。
萧暥在江州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清癯了一圈。
这小魏瑄一任事,说起话来居然有一种超出他年龄的沉稳,甚至带一点沧冷。
他终于有点觉悟了……这孩子长大了啊……
而且,怎么感觉自己是来干扰公务的?
他正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听魏瑄道,“晚上想吃什么?”
萧暥眼睛一亮,诚实地说,“吃螃蟹吧?”
这江州的螃蟹都是清蒸沾着醋吃,醋吃多了胃泛酸,
“我想吃年糕炒螃蟹。”
魏瑄一本正经道,“我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好了。就去将军府上。”
某人立即领悟到了,这意思是下班给你做,你现在消停点,人全被你吓跑了,怎么干活?
后面几天,魏瑄白天在文昌署任事,每天提前一个时辰,把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就去某人府上变着花样给他做饭。
萧暥白天有谢映之给他汤药调理,晚上又能吃到魏瑄做的营养晚餐,这日子过得滋润。
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准备西征,一方面,正好抓紧这西征前最后的好日子,养养肥。
戎马倥偬之余,乱世里舒惬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一眨眼就到了十月。
到了预计要出兵的日子了。
从大梁出发到雁门几千里,行军也要七八天时间。抵达雁门就是十月下旬了。
西出雁门,那就是朔风呼啸,黄沙漫天,戈壁千里。气候极其恶劣,漠北草原十一月中旬就下雪了。萧暥的身体畏寒,到时候撑不下去就只有撤兵。
所以这一场仗,萧暥定的计划是奇袭,快战。尽量在十一月中旬,寒降之前结束战争。
但曹满这头凉州狼不是朱优,没那么容易对付。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文书道,“曹满在凉州经营多年,和西北各蛮夷部落都有勾连,我这里有一份西北各蛮夷部落的卷宗,主公可以带着。”
萧暥接过来一看,这是一副超详细的漠北地图,这将西北各蛮夷部落的名称,现在的首领,部落的人口,兵力等等都标注地一清二楚。
谢映之道,“主公要孤军深入漠北草原营救公主,沙漠行军容易迷失,向导我已经找好,我玄门在西北之人主公可以任意调用,这些人常年和蛮夷部落杂处,熟悉各部落的情况。”
知己知彼,萧暥点头,谢先生考虑地很周全。
“还有一件事,朝野的局势,还要先生稳住。”
他西征的这一个月,正好是诸侯云集的秋狩,大梁又是新政推行期间,绝对不能出事。有谢映之稳定大局,他是放心的。
朱璧居
容绪先生养了一只鹦鹉,这几天正在教它说话。
王戎看了一会儿道:“你倒真是好心情。萧暥搞新政,逼退了一大批官员,那些老氏族天天有人到我这里哭诉,你就不拿个主意,任凭萧暥在那里折腾。”
容绪漫不经心道,“我看挺好的,这察举和科举并行,小狐狸做事已经留了三分余地了,其实,能进察举名单的也都是各郡县的世家子弟,最终的排名录用则是按照才干来,挺公平,比起以往按家世排,那些世家豪门的子弟不管是痴是呆都能当上官,只吃空饷就算了,还误事儿。我看着改得不错。”
王戎闻言脸色阴郁,忽然站起身,手中寒光一闪,就挑断了挂鸟笼的绳子。
那鸟笼哐当一下砸落在地,飞起几根毛,里面那只红嘴绿毛的鹦鹉拍着翅膀惊慌失措大声叫道,“将军威武!国色天香风神秀异雍容美仪……”
王戎:……
“你都教了它什么?”
容绪不紧不慢捡起鸟笼,“兄长,你跟一只鸟置什么气?”
王戎:“你这是玩物丧志!”
容绪道,“兄长打算如何?为那些老氏族出头?如今萧暥推行新政,得罪了一群老氏族,这不是我
们求之不得的吗?”
王戎皱眉,“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容绪道,“兄长,有一个人比你更急。更不甘心。他不动,你急什么?”
“谁?”
“杨覆,”容绪笃定道,“兄长觉得杨司空会安心当这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太宰吗?”
王戎皱眉,“他已失权,还能翻腾出什么?”
“兄长,杨司空老谋深算,更兼这朝堂上有多少门生故吏,看着吧,萧暥提拔上来的新锐们和朝中的元老世族之间的一场恶战迟早要来,到时候就是我们王家坐收渔利的时候。我们要沉得住气。”
王戎琢磨了片刻,恍然道,“所以我们现在要隔岸观火,等他们自己斗起来?”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们还要暗中支持萧暥。”
“什么?支持萧暥?”
“对,一来表明我们王家的立场,让萧暥认为我们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必然要拉拢我们,这次清查,朝中空下的职位很多,不仅我们可以趁机从而在朝中攫取一些要职,同时对我们王家的生意也有好处。这二来,这朝中新锐的势力还太弱,我们要托他们一把,这样才能让老臣们感受到更大的威胁,逼杨覆采取进一步的手段,而双方势均力敌,也才能斗得起来,斗得精彩。”
王戎仔细琢磨了他的话,深以为然,“二弟果真是我王家的智囊。”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出乎我意料……”容绪眉头微微一敛。
“何事?”王戎急问
“萧暥让晋王主持征辟和科举之事,这样一来晋王就会成为将来新锐大臣们的首领,小狐狸这一手别有深意,倒是有点意思…”
王戎问,“什么意思?”
容绪道,“兄长不急,等过几天,我去探一探他。”
萧暥一边吃着今天份的营养晚餐,一边计算着还能吃几顿。
瞧着这汤里的当归枸杞,大概知道他吐血多了,给他补补,这孩子也太用心了。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
从上次他离开大梁,他好像是看出来了,魏瑄舍不得他走?
但这次西征是绝密,他恐怕是又要无耻地不辞而别了。
萧暥看过书,知道武帝小时候缺关爱,所以他才有机会刷刷好感,为天下谋个太平,为自己谋条生路。
但是结果每次刷好感都以失败告终,武帝只要跟他一起,最后都被他坑得很惨。
不是撷芳阁差点被火烧死,就是地穴里被流沙埋,或者是含泉山庄被蛇吞。反正没好事,一次比一次惨。
他回顾了一下自己干的这些缺德事,总觉得他这千刀万剐得翻个倍了,可怎么着这小魏瑄非但不怪罪他,倒是被他越坑越亲近了?
奇怪。
某狐狸想不通。
就在这时,听到魏瑄道,“这次征辟的仕子中,我遴选出了一个名单,给将军过目。”
萧暥接过来一看,问道,“这个林翊,擅长筹算?”
魏瑄道:“是,此人是扶风县人,其父林岳曾任南安郡守……林翊学识甚广,为人谨慎沉稳,精于筹算。”
萧暥暗赞,武帝果然是过目不忘,连林翊的背景,家学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跟翻档案似的的脱口而出。
魏瑄忽然问,“将军是想让他督办粮草之事吗?”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有这个打算。高严一边要负责襄州的事务,一边筹备后勤,忙不过来的,他想给他找个助手。
魏瑄低声道,“将军打算征讨西边?”
这下,萧暥倒抽
一口冷气。
进军西北可是绝密!目前只有他,魏西陵,谢映之,秦羽,云越,五个人知道。就连锐士营军中将校都只知道可能要用兵,但是兵锋所指何处却并不知道。
毕竟九州四处狼烟,目标太多了。
但魏瑄在大梁怎么知道了?!
魏瑄见他脸色微变,立即道,“将军放心,我是刚才知道的,你问我林翊之事,我妄自猜度将军是想要有人督办军粮,但这督办军粮以往一直是曹主簿在办,忽然换人,说明将军另有打算,至于西边,纯粹是我瞎猜的。”
萧暥额角冒出细汗,特么的,瞎猜就把他的机密军情猜个正着!
“将军,事涉机密,我不会说的。”魏瑄乖巧道,然后他凝视着萧暥,眼睛如清墨般明澈,“将军若不放心,带我一起去罢!”
什么什么?!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他立即正色道,“殿下,战场上矢石交攻,不是秋狩打猎。”
同时魏瑄耳边传来苍青急迫的声音,“魏瑄你疯了!你中了毒,你去战场要送死吗?”
魏瑄暗暗收紧拳,他当然知道,他现在毒素侵入肩膀,蔓延到右胸。
他连握剑都快不稳了,他这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更何况凉州在朔北气候恶劣,戈壁荒漠,转战千里,更有十几万凉州军虎狼之师!
但魏瑄主意已定,他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只剩下大半年时间了,他不想再等在大梁,无望而被动地等那人回来。
战场局势万变,他都等不到萧暥归来,就被毒素摧残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次,他要和萧暥一起出征,跟着那人去朔北杀敌!在最后的时间他还能跟那人在一起。
与其在黑暗中漫长的一生,倒不如血染疆场,成全这乱世里动荡的一生。
萧暥的回答依旧只有两个字,“不行。”
没有通融,没有余地。
魏瑄忽然抬起头,幽深如潭的眼中凝着忧郁,
“将军,我想阿姐了。”
出征的那天在傍晚。
没有号角,也没有送行的烈酒。
为了不引人注目,秦羽没有来。
长亭外,谢映之亲手倒上了两盏清茶。
暮风吹拂他衣衫如云,谢映之道,“一个月后,我在此静候将军和殿下凯旋。”
他看向魏瑄,淡若琉璃的眼眸里隐隐掠过一缕洞彻世事的悯恻。
魏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多谢先生送行。”
谢映之颔首,看向萧暥,“漠北苦寒,主公也多保重。”
萧暥道,“大梁的事就拜托先生了。”
借着夜幕,军队悄悄出发。
魏瑄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下大梁城逐渐远去的巍峨轮廓。
这一去,就是朔风呼啸,戈壁黄沙,是塞外的整个天地!是燃尽热血,再不复返!
入夜,刚过了上灯时分。
谢映之在书房里处理着某人的公文。案头放着一盏清茶,和一叠不怎么感兴趣的小松子。
徐翁来报道,“主公,容绪先生前来拜访。”
谢映之一挑眉,容绪先生这嗅觉可真够灵敏的。
他淡然道:“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