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章宫外有一片不大的庭院,平日里寂寥冷清,此时却站了不少各部官员。
几天前,襄州的战事就已经传到京城,如今晋王回京,君侯亲自护送,他们敏锐的嗅觉预感到要出大事。
见殿门缓缓打开,柳徽使了个眼色,杨覆立即挤上前问道:“听说晋王入宫了?”
曾贤答道:“这会儿陛下正在问话呢。”
“君侯和卫夫子也在?”
曾贤隐晦地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诸位臣工怎么都来了?陛下没有召见啊。”
云渊道:“我等不进殿,在此等候便是。”
曾贤知道,这一夜谁都睡不着,遂吩咐几名小宦官搬来一些坐具暖垫置于廊下。
朱璧居
王戎焦躁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都去建章宫前等消息了。”
容绪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花叶:“兄长方才都说了,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我一介商贾,凑什么热闹。”
王戎气得一时无语,额头青筋梗了梗,转身就要大步出去。
“兄长,萧暥的人去了没有?”
王戎脚步一顿,“没有,怎么了?”
“他自己都没出面,我们王氏掺和什么,”容绪慢悠悠放下花剪,“有时候站得远一点,反倒看得更清楚。”
大殿内,桓帝面色面色晦暗:“朕从未下达任何旨意,让你诛杀北宫皓。”
“阿季,你还想加一条假传圣旨之罪吗?”
魏瑄反问:“月前陛下可曾下诏书申斥过北宫达?”
这道诏书天下皆知,桓帝当然不会否认。
他不耐烦道:“北宫达遣铁鹞卫屠仙弈阁,致士人死伤无数,海内震动,故而朕下诏斥之。”
魏瑄道:“北宫达自恃拥兵百万,挟持君上,屠杀士人,皇兄不以其忤逆,宽宏大量,仅下诏以申斥,然北宫达却不思悔改,枉顾天恩,反倒借此机会,遣北宫皓以南下请罪之名,行谋夺疆土之实。又以庞岱出兵雍北,妄图南北呼应,夹击雍襄,危及京畿,虎狼之心,昭然若揭。此天下士人所共见也!”
他声音清越,字字明晰,殿外正站立等候的众臣皆听得频频点头。连盛京系的官员们都觉得北宫达欺人太甚。毕竟仙弈阁血案中,盛京系折损过半,乃至于一蹶不振,现今处处受中书台打压。
士人被屠,骇人听闻,最后只一道诏书就过去了,别说是盛京系,雍襄世族们心里谁不憋着一口气。
“陛下曾教导臣弟‘为君者外不能据蛮夷于国门,内不能宾服诸侯。如何为天下士人之楷模,为万兆黎民之君父’。”
桓帝一愣:“等等,朕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彩!”殿外候着的涵清堂主廖原抚掌赞喝道。
魏瑄反应极快,立即顺势朗声道:“陛下英明。”
殿外众人闻言,跟着齐声道。“陛下英明!”
桓帝:“行罢,朕好像是说过这话……”
魏瑄又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无暇顾及平时对臣弟的只言片语,一时忘了也是正常。”
桓帝顺梯往下爬:“对,是朕一时忘了。”
“但陛下所说,字字句句,臣弟皆谨记在心。”
这话说得中听,桓帝还未来得及假模假式地自谦几句,就听魏瑄紧接着又道:“当年秋狩,皇兄也曾说过,北宫皓倨傲无礼,屡犯天颜,若再不惩处,则皇家天威何在?”
桓帝大惊:“朕何时说过这话?”
魏瑄静静道:“陛下大概也是记不清了,但臣弟都记得。”
桓帝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被套路了!
但既然刚才他亲口承认了,他说过的话,自己会有‘日理万机’记不清之时。那么到底他曾经有没有流露出杀北宫皓的意思,时隔日久,这就说不清了。
君无戏言,皇帝出口即是口谕。
但魏瑄可是‘字字句句,谨记在心’的。
魏西陵和卫宛相视了一眼,明白了。
北宫皓的死事关系甚大,魏瑄不过是个未加冠的皇子,以他的身份担不住。幕后必有主使者。
所以魏瑄今晚当着皇帝,当着殿外的诸位臣工,先陈述北宫达忤逆不臣,轻慢皇室,屠杀士人,谋夺疆土之罪行,然后套了皇帝的话,使桓帝成为这幕后的主使。
如果有皇帝口谕,那么此事就是臣子犯上,君要臣死。
北宫达虽然愤怒,但于法理上有亏在先。他就更没有发兵的理由了。幽燕世族是不会支持他犯上作乱的。
但是这样明摆着坑了皇帝一把,对于这位心胸狭隘的陛下来说,必耿耿于怀。不知道会用怎样阴毒的手段来报复。
果然,桓帝阴恻恻道:“阿季,朕知道你是误杀北宫皓,但他毕竟是北宫达的世子,如今北宫达势大,朕若对你毫无处置,恐怕此事难以平息。”
“陛下,晋王乃玄门弟子,我作为师长,亦有疏于管教之责。”卫宛道。
魏瑄一诧,他没想到卫宛会出面维护他。
卫夫子怕是担心皇帝会来一句‘为平息事端,借你头颅一用’之类的话。看来卫夫子平时追捕他毫不留情,却并不想见他送了命。
桓帝皮笑肉不笑道:“卫夫子多虑了,朕只是碍于局势不得不委屈阿季在掖庭狱待一阵子。”
“掖庭狱是宫廷内狱,朕也方便照顾阿季。”他说得慢条斯理。只要魏瑄进了掖庭狱,想怎么处置还不他一句话。
掖庭狱历来关押的都是宗室皇子,自古皇权之争最为残酷,掖庭狱阴暗的铁监里有着数不清令人胆寒的刑罚。该让魏瑄长长规矩了。
桓帝阴郁地想,面上却和颜悦色:“依大雍律,宗室皇子犯罪,关押掖庭狱,北宫达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沾沾自喜地看向魏西陵,亲切道:“皇叔以为如何?”
魏西陵身为宗室,又是一方诸侯,无论哪个身份,桓帝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但这个处置于情于法都无懈可击。魏西陵也断挑不出毛病。
魏西陵道:“陛下如此惩处,有宽纵之嫌。”
什么?桓帝着实怔了一下。还嫌轻?
卫宛也愕然看向他。
魏西陵神容冷峻,不像是随口一说。
唯有魏瑄低眉不语,看来皇叔也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若皇帝不重责于他,北宫达便可以皇室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发兵。此刻,许慈和庞泰还在高唐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打入宫廷内狱,以皇帝阴毒的个性,私刑是免不了,但既是私刑,外界便是不知晓。
魏西陵道:“此事并非陛下之家事,乃是国事。”
桓帝搞不懂了,他几乎要觉得莫非他们叔侄之间有什么隔阂?但魏西陵行事磊落,就算有私怨,也不是携私报复的人。
桓帝不禁问:“皇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魏西陵言简意赅:“寒狱。”
他答应过萧暥,护魏瑄周全。
春深夜半,烛火摇曳,光影间,那人修长的手指仿佛沾着花蜜,轻若无物地落到他的唇畔。
萧暥注意到,经过刚才一阵闹腾,谢映之也没能完全幸免,衣领微微松敞开了,一点红豆汤正溅在他线条清致的锁骨边,如一点红尘烟火落了在皑皑冰雪上,在衣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着。
萧暥忽然意识到,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想到这里,他张开嘴含住了指尖,就像衔住了一点早春盈盈的落花。
谢映之的指甲光润,指尖微凉而细腻,却比花瓣更为剔透。
甜羹顺着修长的手指淌到他唇齿间,甘醇而清淡,他微微眯起眼睛,烛火下那慵懒如雾的眼神带着几分迷离的倦意。
谢映之没亲上过战场,也没有打过猎,不然他就会知道这是野兽捕猎前经常流露出的眼神。
此刻他的心中却微微一空。
这一次却没有达到共感,他心间只有一片空寂。
那么,刚才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共感,萧暥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是如何察觉到他肩下的伤口?
他眸中罕见地浮现一丝恍惚。只觉得指端湿滑温热,像被一只小动物弄得有些意乱。道心不稳,使诸法难成……
难道说,还是因为他负伤的缘故致使心神不稳?
他心中一沉,忽然手腕被利落地扣住了。
萧暥眼梢微微挑起,就着轻含他指尖的姿势拉近了他。随即一手揽腰,敏捷地在桌案上一个翻滚。夜风荡开书房的门,案上帛纸纷纷飘散,两人已经换了位置。
萧暥微喘着气,终于成功地用粥糊了谢映之一身。
“先生衣衫也脏了,我帮先生擦擦。”萧暥狡黠道,火光下那眼眸线条流丽明采逼人,哪里有半分倦意。
但别看他表面笃定,心里却紧张地发虚,毕竟是玄门大佬,他还是第一次把谢映之压在身下。这感觉实在有点不真实,只觉得那人身似一片轻云。好像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能把自己掀出去,但他偏偏没那么做。
谢映之躺在棋盘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宇,有人来了。”
诓谁呢?还给他来这招!
这回西陵还在宫里。云越也被他打发回去了。徐翁看到也没关系,老爷子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记得当时魏瑄那一剑捅的是右肩下,不搞清楚伤情,他心里不踏实。
那轻软如流云薄雾,轻轻一扯就松敞开了,遮不住半边流畅的肩线,萧暥的指间刚触到一片清润的肌肤,就听到背后有人清了下嗓子,“咳。”
他顿时一道雷劈中了。
“大哥!”
秦羽拄着手杖站在门前,不忍直视道:“彦昭,我知道你们小别胜新婚。”
又见谢映之衣衫不整,霞色的大氅滑落肩头,上面还有污渍和褶皱,几缕散落的发丝垂荡在耳边,倾世风华如流水落花委落一地。
他浓眉皱起,“彦昭,你怎么如此性急,也要顾及映之的意愿罢。”
萧暥愣住了,不是,什么?我怎么他了?
秦羽语重心长道:“彦昭,我知道你打仗憋久了。”
萧暥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大哥你都想到什么了啊?!
“但映之文弱,你不能仗着武力用强啊!”
萧暥懵了:他文弱?大哥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他可是单手就将一个白玉灯台碎成齑粉的大佬啊!
他看向谢映之,内心大喊:先生,你说句话啊!呜……
他可怜巴巴地求饶:刚才是我错了……不该套路你。
谢映之顺水推舟,微笑道:“小宇,今晚还有正事,下回罢。”
萧暥:下什么回?还有下回?!
秦羽点头道:“映之说的对,你身体也不好,打仗刚回来急什么,等调养好之后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萧暥:呜……说不清了。
他蔫头耷脑:“大哥,你今晚来这是有何事?”
秦羽腿脚不便,他本来打算等明天事定之后再去拜访他。
秦羽道:“魏将军让我来带个消息给你。”
萧暥陡然一惊:“阿季有消息了!”
秦羽道:“最后是判入寒狱。”
京城有三个重狱,分别为关押宗室的掖庭狱,关押审讯官员的廷尉署,还有一处,关押帝国最重罪的人犯的寒狱了。
但萧暥却陡然松了一口气。
寒狱是他的地盘。
谢映之道:“寒狱戒备森严,对晋王来说,反倒是最为安全之处。而且主公在寒狱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监室。”
当年萧暥在寒狱里给北宫浔造过一个套房。
“阿季现在哪里?”
“魏将军怕节外生枝,亲自押送他去寒狱了。”
萧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西陵果然靠谱。
寒狱属于他管辖,若要将魏瑄押送寒狱,需要他的钧令,魏西陵为了避嫌,才故意绕道秦羽处,以大司马令代之,同时,秦羽得到消息,也会第一时间来通知他。
秦羽道:“我就来传个口信,彦昭就不要担心晋王了,你们也早点睡。别再折腾了。”
萧暥脑阔疼:没折腾啊?等等,什么叫你们早点睡?
“大哥,不是……”他正要解释
“这粥怎么搁地上啊?”秦羽拄着手杖弯下腰。
萧暥愣住了,这不是刚才洒了的那碗吗?
他看向谢映之,难不成真有覆水能收之法?
“我刚好有些饿了。”秦羽道,
萧暥:“等等,大哥,别吃!”
“味道还不错,”秦羽赞道。
萧暥:……
寒狱
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狭长幽暗的砖石甬道中,陈英亲自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
北宫浔的套房经年未用,陈英已让人去打扫了一下灰尘,铺上新换的褥子,案头还摆上书籍和笔墨纸砚,寒狱里冷,还搁了火盆。
“晋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我不住这里。”魏瑄道,
魏西陵回头看他,眉头轻蹙,“阿季,这是他为你准备的。”
魏瑄道:“皇叔,替我感谢萧将军。但我不能住这里,如果让北宫达的密探得知了,恐再生事端。”
他又问:“陈司长,此处可有梅树?”
陈英莫名其妙,“倒是有一株老梅树,寒狱刚建的时候就在那里。”
魏瑄:“带我去。”
月光照在森严的高墙上,墙角一株虬曲的老梅树,春季梅花已凋,只有一树青绿的叶。
魏瑄怔怔看着,凄冷的月色照着他的脸极致的苍白,“我想住这里。”
梅树旁的铁槛上,有一个狭小的窗口。可看月色,却也漏风雨。
陈英搞不懂了,这些王孙公子附庸风雅到了这个地步?
“君侯,这?”他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点了下头,往里走去。
陈英赶紧跟上:“那间监房在角落里,又潮又冷,容我收拾收拾,添几个火盆。”
……
这一收拾就是半夜。
天将破晓时,一轮残月挂在高墙边,魏西陵站在铁窗前,沉冷无声地望着残月瘦梅,落了一肩清霜。
“今夜多谢皇叔周旋,但此处监牢之地,皇叔不便久留。”魏瑄把陈英给他的软垫暖炉都收拾到一边。他用不到这些。
这里光线幽暗,四周的墙壁黑沉沉地向他压了下来。
“陈司长会照应我的,皇叔放心。”他轻声道,“也让萧将军放心。”
提到那人,他眼中有微光闪烁,但在魏西陵转身之际,又很快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魏西陵道,“阿季,为何选这里,你想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