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黛拉完全不知道自己小小的一个举动,让洛伊尔的贪欲变得更加滞重了。
在她的眼里,洛伊尔只是一头讨人喜欢的宠物。
她对他的服从性很满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
神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艾丝黛拉听从看守的命令,乖巧地打扫厕所,只是因为她太困了,懒得说服看守换一个活计。
他想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想出答案,眼球不禁布满了疲倦的血丝。
晚上,他拿到了艾丝黛拉下午的言行记录。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神使再次陷入了无尽的疑惑。
艾丝黛拉太守规矩了。
看守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没有半点儿怨言,其他女囚犯跟她打招呼,无论对方高矮胖瘦,她都报以和善的微笑。
她对待女囚犯是那么温和,那可怕的威望又是怎么树立起来的呢?
了解艾丝黛拉的言行以后,神使不仅没能分析出她的弱点,反而生出了一个又一个谜团。这些谜团是一团团火焰,在他的胸腔横冲乱撞,灼烧着他的心脏,使他浑身难受,焦灼不安。
他原本计划着,跟智囊团一起分析艾丝黛拉的言行,可事到临头,又退缩起来。
因为从记录上看,艾丝黛拉太普通了,再普通不过一个女孩,没有任何值得分析的地方,让智囊团看见这样的记录,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已经老得神志不清了,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都对付不了?
当然,不是不能解释。
但解释就要把他在艾丝黛拉身上栽过的跟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描述一遍,相当于重新经历一遍那些耻辱和恼恨。
连一个女孩都比不过,已经够让他羞耻和恼怒了,还要把这些事告诉一向视他为主心骨的智囊团……这跟把他钉在耻辱柱上,供下属观赏有什么区别?
神使痛苦不安地权衡着,一方面,是他因为吐露这件事,被下属在私底下取笑;另一方面,是他由于抹不下脸,没有让下属参与进来,再次被艾丝黛拉摆了一道,被所有人取笑。
两种情形的结果,都是他被取笑,还不如先被自己人取笑,再在艾丝黛拉的面前,狠狠地找回场面,一雪前耻。
对,就是这样,长痛不如短痛。作为男人,要有刮骨疗伤的勇气。
神使深深吸气,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邀请智囊团过来讨论此事。
为了让整个场面看上去不那么滑稽,神使特地举行了一场庄重而盛大的晚宴——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开胃小吃,细颈玻璃瓶里是用新鲜橘子挤的果汁。
菜肴还没有送上来,神使准备等他开始讲耻辱史时,再故作漫不经心地摇摇牛颈铃,让仆人呈上丰美的火腿、肥嫩的鹅肝、美味多汁的小鲑鱼。
在这样堂皇的氛围下,就算他的遭遇惹人发笑,得到的也是一阵善意的笑声。
想到这里,神使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倒了一杯酒。
于是,他完全没发现,在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的厅堂,跟一群毕业于帝国顶级学府的教士,一边享用丰盛的大餐,一边讨论如何对付一个年纪仅有他三分之一的小姑娘,本身就出大问题了。
还好智囊团来之前,曾被助手反复提醒,不能笑出声音,不然真的有可能把持不住。
他们和神使一样,对女子抱有一种天生的蔑视,认为她们头脑简单、轻贱可鄙、愚蠢冲动,再加上他们都是年富力强的青年才俊,时常能碰见一些女子拙劣的勾引,这更加证明了他们对女子的轻视和偏见都是正确的。
不错,他们的确有母亲,有妻子,有姑母,有祖母,有许多女性亲戚,所以呢?你见过哪个浪子,因为想到自己的母亲,而停止在各种阴暗烂污的巷子里猎艳?
他们带着淡淡的微笑,接过神使递来的记录,随意地翻了翻,就放在了一边,根本没把上面的文字当回事,还以为神使在跟他们开玩笑。
神使绷着脸,很想让智囊团严肃地对待这件事,却说不出口。
智囊团的反应,跟之前的他何其相似!
这时候,他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为接下来的公开审理感到万分焦急,恨不得舀一勺银汤罐里的热汤,泼到那些自视甚高的智囊的头上,让他们收起脸上的蔑笑,认真地研究艾丝黛拉的一言一行。
另一个他则感到了一种古怪的宽慰——原来男人都容易犯轻视女人的错误,他之前只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压根儿用不着这么羞耻和愤怒。
最后,还是站在一旁的助手看不下去了,走上来,低声提醒智囊团:“诸位,神使阁下是认真的。请诸位仔细阅读手边的言行记录。这女孩真的不简单,我们在她的手上栽三次跟头了。”
神使深深地看了助手一眼。“我们”这个词用得妙啊,深得他心。他第一次发现助手原来可以这么机灵。
一个年轻男子打开记录,看了又看,惊讶地说道:“可这些记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助手点点头说道:“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你们不知道,这女孩原本不用被捕,是她以非常诡异而可怕的手段算计了神使阁下,借神使阁下的手,把自己送进了牢房里……”
助手一口气把艾丝黛拉的光辉事迹说了出来。
比如,她是如何在短短两天内,在新来的神女中出名;又是如何让两个资历深厚的嬷嬷,先后在神使的面前提起她的名字,引起神使对她的兴趣;接着,又是如何胁迫神使公开审理司铎一案,借神使的手,把自己送进了牢房里,并且在牢房里,不费吹灰之力地躲过了他们安排的三次刺杀。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放下手上的餐刀和餐叉,不敢置信地看着手边的记录,心智可怕到这种程度的女孩……还算是女孩吗?
神使看着智囊团惊疑不定的表情,对助手的才干愈发满意。
他太欣赏助手了。这么耻辱的一件事,从助手的口中说出来,居然可以变得这么平淡,这么自然,好像他被艾丝黛拉算计得狼狈不堪,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用那么惊慌失措,倍感受辱。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助手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才能呢?
神使想多了,助手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毕竟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艾丝黛拉无论是心智、城府,还是手段,都远远超过神使。神使被这样的对手碾压,当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感到耻辱。
神使完全不知道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比不过艾丝黛拉的事实,胃口大开地吃了不少主菜。
一个蓄着唇髭的男人反复看了好几遍手边的记录,一脸慎重地开口道:“阁下,这女孩的确非常诡异……但好在当地人都认为弗莱彻司铎德高望重,不少信徒都曾在他的引导下目睹神迹。不管他有没有杀死那些女孩,一个能得到神眷的人,能坏到哪儿去呢?我认为,您只需要在法庭上,不停地强调司铎的德行多么高尚就行了,剩下的话,围观的民众会帮您说完的。”
另一个男人也冷静地说道:“我记得王都的戴维斯夫人①,曾预言了约翰二世的死亡。然后,她就被王都的裁判官以叛国罪关进了疯人院……这女孩的确很聪明,但是,那又怎样呢?只要人们不相信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她再聪明也无计可施。”
“是啊,神使阁下还是太仁慈了,居然真的愿意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当成平等的对手去看待。”
这句话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神使也在这样的溢美之词里困惑起来。
难道真的是他太把艾丝黛拉当回事了吗?
的确,艾丝黛拉再怎么聪明,也没办法突破性别的桎梏和偏见,让人们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一边是德高望重、备受爱戴的司铎,一边是心狠手辣、妖言惑众的少女。
人们自然更倾向于相信司铎。
司铎既是可靠的男人,又是神明的使者。
而艾丝黛拉呢?
她除了一副诡异的头脑,和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巴,什么都不是。
她的智慧再可怕,城府再深沉,手段再高明,人们不相信她说的话,难道她还能当众用巫术迷惑人心不成?
她要是敢当众使用巫术,连公开审理都不用了,他们直接就可以把她绑到火刑架上去。
要不怎么说,这帮人是他的智囊团呢?
三言两语就让他心头的重压消失了,真是没白养这帮人!
神使呼出一口气,给自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随着酒液从喉咙润泽至胃部,他混乱的心跳总算恢复了平稳,不停抽搐的眼皮也平静下来,对明天的公开审理充满了信心。
神使开始进餐,助手就不用在旁边待命了。
不知为什么,助手总觉得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确实,艾丝黛拉女子的身份,会让她在公开审理时受到诸多限制;但同样的,女子的身份也会让她在牢房里受到诸多限制,问题是她受到限制了吗?她简直混得风生水起啊!
助手看着神使信心十足的脸庞,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打扰神使的好兴致。
反正神使已经连续失败三次了……再失败一次,也无所谓吧?
·
与此同时,艾丝黛拉结束了一天的苦差事,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她扯下粗辫子的发绳,用手指梳了梳有些蓬乱的头发,以一个柔美而放松的姿势躺在了床上。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的身下隐藏着一条噩梦般粗壮的巨蟒。
那条巨蟒丝毫没有因她的动作而被惊动,无声无息地裹缠住她两条蜷曲的腿,蛇信子不经意般碰了一下她微微弓起的足背,似乎在试探能不能一口咬下去。
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对这样的场景感到毛骨悚然。
艾丝黛拉却早已习惯和她的小蛇这样亲密。
她眼睛都没有睁开,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蛇头,脚趾头从蛇喙的边缘滑了过去。
“乖一点儿。”她漫不经心地斥道。
西西娜不知道洛伊尔并不是真正的巨蟒,差点被这一幕吓得心脏骤停。
据说蛇对会动的东西特别敏感……艾丝黛拉这么做,就不怕她的“小蛇”猛地张开血盆大口,把她的脚趾头咬下来吗?
只能说,果然不是谁都能驾驭这条“小蛇”的。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艾丝黛拉一样,给予它全心全意的信任。
普通人就算再信任一条巨蟒,也会和它保持一定的距离。
艾丝黛拉却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般,她甚至热衷于跟巨蟒亲近,就像一些爱猫狗爱到如痴如狂的女士,热衷于亲吻她们的猫狗一样。
不过,被训斥以后,巨蟒就不再用蛇信子试探地触碰她,薄膜包裹了一下紫蓝色的蛇瞳,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她的脚底。
西西娜感叹着一人一蛇的关系,走向艾丝黛拉的床边。她不敢走得太近,那条巨蟒会吐着蛇信子,用一种平静但令人恐惧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明天的公开审理……你有信心吗?”西西娜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什么忙?”
“当然有信心。”艾丝黛拉闭着眼睛,轻声漫语地说道,“至于帮忙,假如我需要你的帮忙,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帮我。”
“不用提前告诉我?”西西娜愕然问道。
艾丝黛拉缓缓睁开双眼,露出一个玩味的微笑:“因为你能否帮忙,取决于我的对手多蠢。作为一个聪明人,我还是希望对手聪明一些。”
西西娜:“……”虽然她还是不知道艾丝黛拉需要她帮什么,但总觉得这句话很损,非常损。
那她就衷心地祝愿,艾丝黛拉的对手能聪明一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