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艾丝黛拉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像是刚从注满热水的浴缸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艾丝黛拉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浓密似扇子的眼睫毛也湿透了,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使她眨一下眼睛都变得非常困难。
神似乎抱了她很久,手掌都被她的热汗浸湿了。
他不是一直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她在地上难受地滚来滚去吗?
艾丝黛拉没有过多纠结。她把蒙在脸上的湿发拨开,摇晃着站了起来:“好热,我要去洗个澡……”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搀扶她。
她一把拍开他的手,咕哝着抱怨道:“你长了一张嘴,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用让我感受一遍。”
他收回手,往后一靠,倚靠在后面的沙发上,支起一条腿。即使坐在地上,他也像坐在传说中永恒的宝座上一般,有一种冷漠超然的气质。
“请见谅,可能因为我还没有适应造物的身体,”他微微一笑说道,举止间流露出几分阿摩司的影子,“而且,如果我不那么做,你怎么知道我有多爱你呢。”
他这个模样,几乎就是阿摩司,却又有一种阿摩司没有的高姿态——阿摩司不会用这种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口气说话。
艾丝黛拉并不意外,他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得很像阿摩司或洛伊尔。她看完他的想法后,发现的确如阿摩司所说,他们——神、阿摩司、洛伊尔是同一个人,只是因为她而生出了不同的意志而已。
就像一个人绝不可能只有一种品质一样,高尚者可能干过一些卑鄙的事,卑鄙者也可能做过一些高尚的事,美德和邪恶是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每个一人的心中的。
不过,神并不是一开始就与阿摩司、洛伊尔共存。
他一直都独立于人类社会之外。
要不是他遗落在尘世间的一部分转世为人,生出人性后,又爱上了她,他本可以永远不用体会神性、人性、兽性并存于一体的感觉,也可以永远不受人性和兽性的牵制。
艾丝黛拉漫不经心地想着,走进了浴室。
她划燃火柴,点燃了浴室里粉红色的蜡烛,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她是如此狼狈,面色苍白,两颊却泛着病态的红云,新卷的鬈发全被汗水打湿了,变成了一绺绺漆黑柔软的水草。
她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甜美可爱的笑容。这是她以前最擅长的笑容,现在却显得有些怪异。她的相貌、身材和气质变化太大了,以至于她还没来得及为这张脸蛋儿设计新的笑容。
要是普通人知道她的笑容需要“设计”,可能会吓一大跳,但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还在王室里生活时,每到重要的节日,都会在镜子前练习怎么露出让人放松警惕的微笑。
她的母亲以为她练习微笑,是因为害怕失去父亲的宠爱,每次见到她这样,都会一脸哀愁地揽住她的肩膀,一边抽泣地安抚她,一边长篇大论地诉说对她父亲的爱意。
实际上,她害怕的是被敏锐的父亲抓住弱点,然后被他秃鹫似的利爪狠狠地刺穿胸口。
艾丝黛拉回忆着父亲宠幸过的那些迷人精们,缓缓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
可惜的是,这个笑容与她的五官并不调和——可能和她圆润的脸颊有关,她虽然下巴和颧骨越来越分明,脸蛋儿却始终保留着少女的红润和幼嫩。
她蹙着眉毛想了想,又往妩媚的微笑里加了几分擅长的天真和甜美。
这一回,味道对了。
艾丝黛拉忽然不想洗澡了。
她想对外面那个人试试这个崭新的微笑。
她其实不明白,神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弱点告诉她——她决不会可怜他,也不会因为他爱她爱得不能自拔,而对他心生怜悯。
他和阿摩司都知道,她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
她只会像他的父亲一样,抓住时机,把秃鹫似的利爪狠狠地刺进他的胸口。
浴室里有她之前购置的粉霜和唇脂。
她打开粉霜的盖子,用掌心的温度揉化开来,均匀地涂抹在脸上。涂完粉霜,是唇脂。艾丝黛拉对时兴的化妆品一窍不通,涂完以后,才发现唇脂居然是白色的。她不喜欢病态的白唇,只好又用手背擦掉,一来一去,嘴唇的确比之前变得更红了,甚至显得有些丰满。
艾丝黛拉脱下汗湿的法衣,换了一件薄薄的晨衣。
她也不知道这件晨衣为什么会这么薄,可能是她以前还在王室里,叫裁缝做来避暑的——穿在身上,几乎透出了她那对苍白娇小、还未盛开就已成形的蓓蕾。
艾丝黛拉单手撑在镜子上,凑过去,定定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就让她验证一下,她对他的吸引力究竟有没有那么大吧。
假如真的像她亲身经历的那样,他对她抱有沉重到恐怖的感情,她看他一眼,都能在他的体内引起强烈的悸动和痛苦。
那么,她很愿意让他体会一下,最为强烈的悸动和痛苦。
此时此刻,艾丝黛拉完全忘了,她对感情的理解与普通人是截然相反的。普通人为之狂喜和战栗的爱情,在她的眼里,相当于一种令身体失控的疾病。
她觉得自己生病了(心跳失序、浑身发软、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不是生病是什么?)当然会感到痛苦和痛苦;实际上,那只是无法遏制的情动罢了。
艾丝黛拉微微勾起唇角,往前一俯身,亲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走出了浴室。
神正站在书柜前,翻看一本书。
他也换了一套衣服,教士里最常见的那种平绒黑法衣。
不知是他的身材太过优越,还是这件法衣被剪裁得太合体了,充分显示出了他身上那种神圣、冷淡、禁欲的气质。这种气质是任何一个清教徒穷尽一生都无法修炼而成的,因为他就是清教徒苦修禁欲的目的,是他们背井离乡都要去追寻、去膜拜的神明。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翻看手上的书本。
那是一本专门赞颂光明神的书籍,包裹着昂贵的牛皮书封。他看了两页就放下了,对书中的溢美之词无动于衷。
“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洗完澡了,这才过去了几分钟。即使我对女人知之甚少,也知道一般女人的洗澡时间洗澡时间应该更久一些。”
他说着,又抽出一本书,用骨节分明、蓝色静脉分明的手指翻看着。
“你不是神吗?怎么连我洗没洗澡都不知道?”
这是一句非常蛮横且无礼的话,假如她是在王都的教堂说句话,足以被暴怒的信徒送上火刑架,神本尊却反应平淡。
他一边翻看书本,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可能因为我没有阿摩司偷窥的癖好。你不知道,他有段时间,饱受你美丽胴体的折磨,几乎每天晚上,都因为梦见你而惊醒,然后狼狈地换下黏湿的衣服。”
“这我真不知道。”艾丝黛拉拿起茶几上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口,“你能让他出来,让我问问他梦见了什么吗?我有些好奇。”
“想都别想。”他的声音冷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我清醒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可能见到你。”
“那上次你为什么让阿摩司出来了?”
他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艾丝黛拉一边吸苹果的果汁,一边好整以暇地分析道:“我猜,是因为你觉得他能更好地安抚我紧张的情绪,所以,你就算清醒着也做出了退让。我对你的影响大到了这种程度吗?能让一个至高无上的神,自愿让出身体的控制权,在旁边看着他的二重身安抚他喜欢的女人?”
他终于合上了书,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就那么确定,那是阿摩司而不是我吗?”
“什么意思?”艾丝黛拉停止吮咬苹果,酸甜的果汁滴落在她红润的下嘴唇上。
“我似乎对你说过很多遍,我们是同一个人。”他把手上的书放回书柜里,转过身,看见了她的打扮,却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毛,“你有过被兽性占据全身的时候吗?”
艾丝黛拉不知道他口中的“兽性”具体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咬死他的冲动,那她的确被兽性占据了全身。
他对她这副打扮过于平淡的态度,令她有点儿恼羞成怒。
“没有。”她阴沉着脸,又咬了一口苹果。
“兽性往往出现在想要放纵本能的时候,”他说道,“比如,当一个男人过分迷恋一个女人,这女人又不属于他时,兽性就会降临在他的身上,他受兽性的驱使,会冲动地做出一些违背道德的事情。你不能说他体内的兽性是另一个人。”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道,“告诉你一件可能会让你非常失望的事情,‘洛伊尔’就是我的兽性。”
他说着,走到她的身边,俯身下来,两只手撑在她的两侧,紫蓝色的眼睛平视着她:“所以,他一直以野兽的形态待在你的身边。”
“我为什么要失望?”艾丝黛拉歪了歪脑袋,语气轻松地说道,尽管如此近的距离,又让她的身体本能地战栗起来,“你又没办法让他消失,不是吗?我听阿摩司说,他吞噬了很多力量。”
“是欲望。”
“什么欲望?”
他的眼睛有几秒钟失去了焦点,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只是停顿了一下:“一些让人失去自制力的欲望。比如,穷人对金钱的欲望,穷凶极恶之人对杀戮的欲望,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为了得到你,他对人们的欲望来者不拒。我们到现在还没消化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艾丝黛拉觉得很奇怪。
不仅是神,阿摩司也是如此,有时候自称“我们”,仿佛他们密不可分似的,有时候又极其排斥另外两个意志,只要提及他们的名字,必然带着轻视、厌恶和嫉妒。
她好奇地问了出来。
“主要是排斥洛伊尔,”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谁让他最讨你的喜欢?”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粉霜,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假如有一天,你最喜欢我,他们也会排斥我的。”
艾丝黛拉忍不住露出在浴室里练习的那种微笑——加上了几分讽刺:“你想得挺美的。”
他看着她的微笑,顿了两秒钟才说道:“是么。‘如果这个世界上,每个女人都必须有一个繁衍对象的话,我会选你们的神’,这句话不是你说的?”
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
但他为什么会知道?
她很恼火:“你不是说,你不会像阿摩司一样偷窥我的想法吗?”
“尽管我很喜欢你生气时的模样,但这句话是你对洛伊尔说的。”
不等她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对洛伊尔说过这句话,他突然握住了她的一只脚,漫不经心地打量着。
她的两条腿经过饮食和运动的调理,显得比之前更加修长而强健了。她不是那种为了美丽而把水蛭放在耳后的女孩,也不是那种为了美丽而努力患上结核病的女孩。她眼中的美丽是强大,她无时无刻都在想办法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她的膝盖上有一块紫红色的淤青,是前天不小心撞到的。尽管她是个善于掩饰情绪的姑娘,但撞到膝盖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露出了要哭似的表情。
她的脚趾纤长,脚背微微弓起,弧度漂亮而优美,犹如一座白如凝脂的拱桥。
艾丝黛拉虽然对自己的外貌非常自信,但对自己的脚也就一般自信。他握着她的脚,如此仔细地打量,令她不自在极了。她还记得他对她的评价——一个“渺小”、“平凡”、“残缺”的造物。
一个“残缺”的造物的脚,也值得万物之主用这种冷漠又耽于欲望的眼神,翻来覆去地打量吗?
艾丝黛拉正要抽回自己的脚,狠狠地嘲讽他一下,他却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你这么做,是在试探你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大?”
“是啊,”她趁此机会抽回脚,绷着脸蛋儿踹了他一下,“可惜我发现,我对你的吸引力,还没有我的脚对你的大。”
“你错了。”
说完这话,他的头就微微垂下,迟迟没有后半句话。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紫蓝色的双眼已经变成了熟悉的竖瞳:“你对我们的吸引力,远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大。我之前那样……”他冷静、典雅的发音逐渐吃力模糊,“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出现。但他还是来了。”
艾丝黛拉知道神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洛伊尔。
他说过,除非不清醒,否则绝不会让另外意志占据他的身体。
那他是因为她而变得……不清醒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对他的吸引力,的确比她想象的还要大。
不过,她那娇小的、毫无性感气息的身体,真的能让创造并统治万物的神……为之失控且不清醒吗?
艾丝黛拉不知道。
她只知道,随着他双眼神色的变化,洛伊尔的意志越来越明显,很快——他来了。
不知是否她最了解和最信任洛伊尔的原因,这一回,她居然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另外意志的存在。
洛伊尔并不是独自出现的。
——神、阿摩司也在他的身体里,在空气中,在烛光里,在阴影里,在窗外的暴雨里。
他们无处不在,一起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