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辅德王和李鱼两人先后离席,守岁宴中的气氛便一时停凝下来,诸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有何反应。
田浩见此,连忙手执杯盏,起身致词一番,勉强将气氛重新炒热,殿中群神一个个都像没发生过一般,觥筹交错,起坐喧哗,歌咏不断。
席间一应摆设,铺陈之物,饮馔之味,皆非人世所有。
氍毹坐席之前,绿檀木桌案之上,设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盏,醪醴馨香,俱都为灵药芝草所酿,饮之对功行大有裨益,
歌以侑酒,舞以佐餐。
不知不觉间,众神便都醺醺乎陶然其中,忘记了方才发生过的冲突。
唯有光济一人坐在席上,面色淡然,观察着一众城隍属神,不时往后殿方向看上一眼,露出些许玩味之色。
不多时,他眉头一挑,只见李鱼一人从后殿走了出来,脸色沉凝,垂首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光济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挑,接到了某人传音,于是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与李鱼擦肩而过,往后殿走去。
临走前还不忘多说一句:“阿弥陀佛,檀主若是有心,回去后不如多看看《左传》,或有所得。”
被光济话语从沉思中惊醒,李鱼看着眼前俊秀的白衣僧人,勉强笑了笑,道了声谢:
“谢法师指点,我会记得去看的。”
他没有过多关注突然安静下来的宴席,只是瞟了一眼,便径自回到自己席位上,自斟自饮起来。
而在他泥丸紫府之内,琼室天宫之中,一卷精致的绢帛天书正悬浮于此,皆缥白素、朱介;青首、朱目,题签之上一行篆字散发着淡淡微光,使人无师自通,知晓其意:
太平青领书!
李鱼最后,还是选择接受了这份太平道传承。
“果然,我就是一个矫情怪,”李鱼面露苦笑,“或者说叶公好龙也不为过。
“既放不下对于过去,对于故乡的思念,又不自觉地对新世充满好奇,渴望力量,渴望长生。而当这份机遇当真出现在身前时,却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就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这副扭捏作态。”
这是本性的缺陷,李鱼并无遮掩的意思。在过去二十多年之中,他早已认清了自己,知道自己除了有自知之明和些许小聪明外实无其他优点,说一句优柔寡断也不为过。
“实际上我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纵然是奇花异草所酿,对修行之人好处不小,但酒就是酒,哪怕是神材仙品制成也掩盖不了它醉人的本质。
几壶佳酿下肚,李鱼感受着丹田之中的一道缓慢壮大的本命元气,趁着醉意做出了一个决定。
“道劫难度,执念难消,那不消便是。这本就是我心中最深的**,又何必要将其硬生生扭转,违背自身心意?”
李鱼念头一定,心间做出决断:
“人死归土,叶落归根。哪怕是穷尽一生,青丝换作华发,沧海变成桑田。我也要返回故乡,虽九死其犹未悔!”
一语落下,执念彻底形成,李鱼泥丸宫中发出一声轻鸣,在场群神只有寥寥几人有所觉察,却亦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而来。
李鱼无暇关注外界,只是观照自身,他心神守一,闭目瞑视,下一瞬便内观起自身上田紫府,魂魄驻留之地。
混漠无名之中,一片镜湖展露,上悬玉台,一道模糊人影正端坐其上,手持青首朱目之卷,勉强能看出是李鱼模样。
而在他背后,又有一尊神女仙娥长身玉立,星眸月貌,光彩鉴人,臂缠绫罗,掌托玉印,比之身前模糊人影更为清晰。
正是安鲤之身在他紫府之中显化。
李鱼意识归位,模糊面孔上双眼一闪,从玉台上站起,观望起四周。
在他脚下玉台之中,一枚晶莹剔透的琉璃状事物悬浮其中,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间或有熟悉景色自上一掠而过,吸引了李鱼视线。
“......这就是我的执念,一经形成便坚固如佛家舍利,难以消磨。”
琉璃念头上浮光掠影一般闪现的景色,正是李鱼记忆中的故乡景色,秦岭茫茫,渭水汤汤,西府之地,名传四方。
“......”
略带贪婪地注视着那些记忆深处的光景,李鱼半天才不舍地移开视线,摇头自嘲:
“以前看那些网文作品时,若是有主角牵挂故乡,只觉其矫揉造作,岂不知好男儿四海为家、吾心安处是故乡之理?
“直到如今身临其境再察其心,方知古人思乡之情,知道何为‘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他探出手去,掌间无端有云雾生出,转瞬之间就将玉台遮掩而住,连带着其中封存的念头一起。
从外看来,就像是他立身烟云之中,翱翔碧波之上一般。
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
李鱼自忖如今尚不至于那番尴尬境地,也就是说他仍然有施以具体行动以求返乡的机会,于是便将这一点执念封存起来,意识归体,返回外界。
他睁开双眼,注意力再度集中到宴会之中来,发现不知何时僧人光济和辅德王俱都归席,如今正含笑看着殿中群神,不时笑谈几句,状极融洽。
见李鱼向他们望来,辅德王招了招手,唤他上前,指着僧人笑道:
“想必李小子你尚不知这和尚来历吧?且让孤为你介绍一番。”
都城隍看了并无反对之意的光济一眼,笑吟吟道:
“这和尚号光济,字昭融,俗姓丁,十三岁出家,隶属成实道场。十五岁受具足戒,自此云游四方,通达三乘,尤擅慈恩、佛心二宗,精论法性之别,可以说是当今佛门中不世出的高人了。”
李鱼闻言略感讶异,对方看起来年岁不大,顶多比自己年长一二便顶了天了,但听辅德王所言,对方貌似功行极深?
辅德王似是看穿了他心底所想,又道:
“慈恩宗讲求唯识无境,佛心宗主张佛性本有,都是在一个‘心’上下功夫,三惑净尽,二死永亡。莫看他外表年岁小便着了相,说不定内里便是不知哪朝哪代存留下来的老古董,换了一具肉壳游戏人间呢。”
光济闻言摇头失笑:
“殿下这是怪我插手你与李檀主之事,故而来掀我老底?贫僧不过略略提点一些罢了,李檀主能不能勘破可不管贫僧事。”
辅德王轻哼一声:
“你都让这小子去看《左传》了,还只是‘略略提点’?若说掀老底,还不是你这和尚先动手的罢?”
僧人只是摇头不语,在旁的李鱼眼中精光一闪,打定念头下去后要找本《左传》来细细研读一番,看看这两人打的到底是什么哑迷。
辅德王见状便继续开口言语,似是在同光济解释,又像是对李鱼辩白: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孤昔年辛辛苦苦成就一方事业,但留给后代的恩惠福禄,不过几世就被子孙败坏,甚至还出了牝...那等事情。你让孤如何受的住?
“哪怕其中确实有太平道传承因果,天道承负之因,但孤心中犹然不甘,如今提拔李小子你,也与此事有关。”
李鱼闻言一愣,似乎在方才一番深入交谈之后,都城隍便对他打开了心扉,一些隐秘之事也不吝于向他谈起,比之以往云里雾里的谜语人表现却是要好太多了。
“要贫僧说,殿下若真是有意,倒不如直接告诉李檀主您昔年名讳如何?我想以李檀主之聪慧,定然能以此为据,窥得全盘才是。”
光济突然笑着出言,打断了李鱼思绪,二人俱都看向都城隍,眼神烁烁,等待着对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