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薄的手臂自她身后探过来,小心翼翼的掰开她手心,将里面的碎瓷片挑出来,又命人拿了医药箱过来,给她擦拭,上药,包扎。
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一点伤,比起以往的那些,这点伤对她而言比蚊虫叮咬一下还要轻。
可他却像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小心翼翼的捧着,连上药的动作都是极轻极轻的,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姜绾绾坐在桌前,看着身前的他:“殿下在气什么?”
容卿薄一圈一圈的给她手指包扎纱布,一开口,却是同回答她的问题完全无关:“这么久,你还是头一次来我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就停了。
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这么说一句。
姜绾绾默了默,又执着的问:“所以殿下因什么要将那婢女活活打死?”
“绾绾要留下一同用晚膳么?”还是完全不相干的一句。
姜绾绾:“……”
见她沉默,容卿薄敛下睫毛,也遮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绪,短促的笑了一下:“怕什么?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
“怎么?怕我又故意醉酒轻薄于你?”
“……”
姜绾绾没说话,脸却没来由的一红。
昨夜他醉的厉害,便临时宿在了佛不渡殿的厢房内,姜绾绾也是睡到一半,忽然听到外头叮叮当当的声响,这才起床查看。
结果就看到他手持轻薄剑,在院子里砍容卿法精心养了七八年的寒梅树。
说是砍也不大对,主要是在削皮,一侧的皮都削没了。
正是月极圆极亮的时候,偌大的院子如白昼一般尽收眼底,姜绾绾一头雾水的过去,困倦道:“殿下不睡觉,砍树做什么?”
容卿薄低头看了她一眼,他眼睛很黑很亮,却因醉酒而没什么焦距:“绾绾想吃草莓,本王给她摘草莓。”
“????”
所以摘草莓跟砍寒梅树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么?
她默默搭上他手腕:“殿下饮了酒,歇息不好明日怕要头疼,还是去睡吧。”
话音刚落,就见容卿薄忽然抬手折下一段枯枝,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递给她:“洗净了,放到王妃床头,记得……不要扰了王妃美梦。”
姜绾绾哭笑不得,轻轻推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殿下快去睡吧。”
推了几次没推动,她抬头,才发现容卿薄的目光竟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唇。
“草莓……”
他喃喃念了一句:“一定很甜……”
然后在姜绾绾猝不及防中,落下了唇……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些热,轻轻推了推他:“殿下,韶合寺是佛门圣地,哪怕如今潜心礼佛的人不住此处了,我们也不该随意给他糟践了,以后这见血的事,还是不要做了吧。”
容卿薄没说话,依旧保持着仰视她的姿势,睫毛都长久的没有眨一下。
姜绾绾不敢同他长久的对视,很快就错开了视线:“这姑娘殿下既不喜欢,那我就带回去了……”
她要起身,可容卿薄一只手臂还搭在她腿上,不轻不重的压着。
哪怕明知道她是要离开,依旧没有挪开的打算。
她耐着性子等了会儿,出声提醒:“殿下还有其他事么?”
沉默。
容卿薄搭在她腿上的一指就那么无意识的刮过她的衣衫,慢条斯理的,像是不在她衣衫处抠出个洞来就不肯罢休一般。
姜绾绾深深吸一口气。
“用用用,用膳是吧?在哪儿用不是用,殿下若喜欢,绾绾便陪殿下吃几口就是。”她说。
容卿薄眼睛眨了眨,一瞬间就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嗯。”他说。
……
很快有人将一地的狼藉收拾了个干净。
容卿薄心情极好,竟不顾那么多的属下在场,挽起衣袖来亲自烧火做饭。
姜绾绾在旁边瞧了一会儿,随口找了个由头便出去了一趟,瞧见那小婢女还趴在外头的长板凳上,只是没再挨打了。
一旁,月骨同几个护卫还在等着,不知是该继续行刑还是收手。
怀星一如既往的怜香惜玉,还在心疼的给小姐姐擦拭冷汗。
她挥挥手:“人抬佛不渡殿去,寻个大夫来给她好好瞧一瞧。”
一众护卫不敢轻易动弹,生怕一不小心会殃及池鱼,毕竟殿下先前动了那样罕见的大怒,又未曾亲口赦免了她。
齐刷刷看向月骨。
月骨微微抬了抬下巴:“送下去吧。”
天塌了有王妃顶着,他们就不需要操心那些事了。
几人这才放下心,匆匆将婢女抬了下去。
姜绾绾始终不解,问月骨:“这婢女到底是捅了多大的篓子,惹出这般的杀身之祸来?”
月骨默了默:“算不得闯祸,怪她运数不好,晚膳偏偏给殿下备了血食,殿下自那夜昏迷中醒来后,性情大变,饮食上也碰不到半点荤腥,更遑论是血食了,她先前在东池宫内并非近身婢女,想来这才不大清楚。”
碰不得半点荤腥?
姜绾绾本想问一句为什么,可话到了舌尖,又不知怎的忽然顿住。
想来,应该同知晓喝过她一碗心头血有些关系。
他不是刚刚知晓自己曾喝过她一碗心头血,只是那时他刚刚自两年的昏沉中醒来,长公主一碗汤药喂下去,叫他忘记了从前种种。
得知此事,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一笔带过。
颇有种本王喝你几口血做药引,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的意思。
想来也是讽刺。
锅里蒸着米,很香,在院子里就能闻到。
她慢吞吞的走过去,看到腰线修长,侧脸轮廓分明的摄政王殿下正专心致志的切着一只萝卜。
他甚至睫毛都没往这边落一下,就知道她过来了。
“屋里呛,你要不要先去院子里坐一坐?我让月骨给你沏茶,锦州新进贡了不少好茶,你尝尝看,若喜欢,回头让怀星给你带几斤回去。”
姜绾绾本想说不用了,她那里也有不少好茶。
容卿法离开的仓促,除了人,大部分的物件都没带走,好东西自是应有尽有。
可又莫名觉得,若拒绝了,……不好。
于是道:“好。”
只一个字,再无多余的言语,却分明瞧见他低垂的眉眼舒散开了许多,像是突然从一个极度紧绷的状态放松了下来。
在院子里喝了会儿茶的功夫,天际便完全黑了下来,暮色四合,烛火摇曳,秋风送来微微的桂花香,怀星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蝈蝈玩。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好似……一整天没见到拾遗了。
她起身,刚要去外头寻月骨,叫他着人注意一下拾遗的踪迹,没走几步,只听到身后又重又急的几步逼来,尚未回过神,手腕就被紧紧握住了。
她转身,抬头,诧异的看着夜色中面色苍白紧绷的容卿薄。
“怎么了?”
“你去哪儿?”
“我……没要去哪儿啊。”
“你要走?”
疑问的句式,却是异常肯定的口吻。
姜绾绾这才反应过来他在紧张什么,于是笑笑:“我没要走,我就是出去寻一寻月骨,叫他去找一找拾遗,既说好了晚膳在这儿用,自是不能让殿下一番手艺白费的。”
说着一顿,又道:“这会儿饿了,满院都是菜香,便是殿下赶,我都不肯走的。”
一句话,这才终于破了容卿薄俊脸上的薄冰,几乎要扣进她腕骨内的手指松了松:“快去快回,晚膳做好了。”
“好。”
……
六菜一汤。
果真都是素菜,不见半点荤腥。
怀星在吃食上一向不挑,有什么吃什么,莫说是这样上好的菜色,当初拾遗舅舅有事无事的就外出,他连寒诗舅舅做的猪食都能吃的风生水起。
姜绾绾其实也不是非要顿顿见肉不可,只是故意提了一句:“怀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一日至少有一膳是在这里用的,殿下可不要委屈了他。”
容卿薄面色微僵:“你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
“我来吧,手艺虽说差了些,但应该也不至于太难吃,做条鱼可以么?”
容卿薄握着碗筷的手指僵在那里,半晌,才应了一声。
“你们父子先吃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去外头的荷花池里捞了条鲤鱼上来,瞧了眼,竟跟寒诗带回去的那几条差不多。
想来是从这里捞回去的。
利落的去麟,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不一会儿便将一盘色泽诱人的糖醋鱼端上了桌。
做这道菜的功夫,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怀星碗都见了底,容卿薄面前的米粒却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水平线,半点未再动过了。
怀星都吃饱了,眼瞧着一条鱼上桌,又裹不住眼馋的开始夹了一块。
“小心刺。”
她叮嘱着,也夹起一块来,细细的挑尽了鱼刺,放到容卿薄碗里:“殿下,尝尝看味道如何?”
容卿薄落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唯有紧皱的眉头与抿成一条线的唇线无声的泄露了他此刻的情绪。
“殿下?”
“……我不怎么喜欢鱼,还是你吃吧。”
容卿薄说着,竟连着自己的碗都一并推到了她跟前。
仿佛她放过去的不是鱼肉,而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脏东西一般,叫他多看一眼都要反胃。
姜绾绾默了默。
她倒也不想逼他,只是心头的这一关他总是要熬过去的,否则一身戾气积聚胸腔,随时都会搭上多少条无辜的性命。
她夹起那块肉,喂到他唇边:“尝一口吧,殿下如今还在养身子,总用素食要养到何时去?”
这还是她头一次喂东西给他。
容卿薄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唇色却惨白到不见一丝血色,就那么紧迫的盯着她。
她也不催促,耐心的举着手等着。
鱼肉很香,因加了糖水的缘故,透着丝丝甜腻的味道,可这样近距离的凑在薄唇间,他依旧清晰的闻到了血的味道。
同杀人时猩红腥浓的味道不同的,逼的他神志隐隐发出崩溃咆哮的味道。
他记得。
他记得自己的确曾喝过一碗透着血腥味道的汤药。
长姐说,那是术士特意为他寻来的珍贵动物的鲜血,给他做药引子用的。
他甚至清楚的记得一碗汤药喝到底的时候,唇齿间残留了一块小小的碎肉状的东西,已经被煮熟。
当时并未在意,自舌尖拿下后便丢了。
可原来,那竟是姜绾绾心头的一块碎肉。
在她刚刚离开母体的一瞬间,被剖开胸腔,取出的一碗血中勾出的碎肉。
等的久了,久到姜绾绾几乎要生出一种在欺负人的错觉来,她终究还是摇摇头,作势收手。
白玉般凉润的手指又在下一瞬被他温热的手握紧。
她掀起眼眸,就看到他微微低下头,薄唇近乎僵硬的打开,将那块已经彻底凉透了的鱼肉吃了下去。
甚至没怎么嚼,就那么直接生吞了下去。
她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殿下要多吃些荤食,好好将身子养起来才是。”
说着,径直用手中刚刚喂过他的箸筷,也夹了一块自己尝了一口。
可尚未尝出是个什么味道,眼角余光就扫到容卿薄忽然起身。
她抬个头的功夫,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怀星似乎也愣了下,伸出去的箸筷停在半空中。
下一瞬,一墙之隔,就响起男人痛苦的呕吐声,激烈而尖锐,似是要生生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爹爹——”
怀星担忧的跳下石凳,还未过去就被姜绾绾拎了回去。
他自是不想被儿子瞧见狼狈的一面。
“你在此处待着不要随意走动,娘亲去看看。”
容卿薄应该是想躲的远一些的,奈何那股激烈的恶心感来的迅疾又不可逆转,他几乎是刚刚出了院子,便扶着一棵粗糙百年的树干呕了起来。
守在外头的护卫们几乎是惊恐的转过了身子,生怕多看一眼就会沦落到惨遭挖眼的下场。
他胃里没什么东西,呕了半天也不过只呕出些酸水出来。
姜绾绾就拿着帕子安安静静的等在一旁,看到他几次三番试图将她推的远一些,也只是稍稍后退了一下。
等到他终于不吐了,这才将帕子递过去:“擦一擦吧。”
容卿薄眼底泛着猩红的血丝,竟比先前多日休息不足的模样还要狰狞几分,他挥手拍掉了那帕子,嗓音因为呕吐变得低沉沙哑:“不需要!”
------题外话------
谢谢之潮汐宝儿的一杯冰阔落,么么么哒,超级爱你鸭(?°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