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语和为首,岳晔其次,留下的世家正君们挨个进入刑部大堂,每进去一个,顾璟就响亮地报声数字,当最后一名红衣男儿进入大门的时候,顾璟才报到“十九”,薛恺悦见状,自告奋勇地道:“两位大人,草民请求作为第二十个进去观刑。”
他想着他回去后是要向明帝汇报的,还是把消息掌握得充分些比较好,不然倘或明帝追问关尚书是怎么处理这起案子的,他茫然不知,就不像个让人放心的探巡使的样子了。
台阶上的江澄微笑颔首:“这位公子请进。”
薛恺悦听见了就有些想笑,江澄这客气劲儿,也不知认出自己没有。吩咐了梨秋和雨棠在门口等候,他就迈步往台阶上走,即将进入大门的时候,听得江澄低声道:“薛公子累得话就往后堂去歇着。”
看来是认出来了,只是自己戴着面纱,江澄是怎么认出来的?薛恺悦微微惊讶,往前看了一眼站满了人的大堂,小声道:“累是累了点,不碍观刑。”而后不待江澄再说什么,他径直迈步入内。
他这是第一次进刑部大堂,一进去就被这大堂的森严肃穆给惊到了。大堂里面靠墙的位置放了一个两丈多宽、六尺来高的大屏风,屏风上画得不是常见的山水楼阁花鸟美男,而是一只吊睛猛虎,这猛虎足有一人多高,又凶又壮,张牙舞爪,凌空摆尾,跃然欲出。
屏风上方挂了一块朱红色的牌匾,匾上是四个强劲有力的墨色大字:严惩不贷。
大堂中间以屏风为界,立了两排面盆粗细的木柱子,一排四个,两排共是八个。这八个柱子正把审案的空地给圈了出来,最里面的两根柱子上挂有竖条幅,一侧是“有必达之隐”,一侧是“无法外之恩”。
衙役们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在两排柱子下面相向而立,衙役中有男有女,却是不管男女,都手执大红木杖,面若寒霜。那木杖每根都有四尺来长、茶碗粗细,若是打在身上,想是极疼的。
柱子后面和屏风两侧放的全是刑凳刑具等物,那些什物也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的,反正眼下全都是暗红色,怖人心目。
薛恺悦打量了一圈,暗道看这刑部大堂的布置,关尚书平日里断案应是一切从严的,都是男子做官,又都是文官,关尚书这脾气倒和江澄大不相同。
他正想着,就听一个男儿带着哭腔道:“呜呜呜,我怕,我要回去,我不要在这里。”
他连忙扭头一看,见一个年轻娇嫩的男儿被吓得朱唇失色花容惨白,正哆哆嗦嗦地拉着安清的袖子询问:“清哥哥,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没出息的东西,这么多人在这里,人家都不怕,你怕什么?”陈语和越过安清,冲这男儿横眉怒目。
“语和你别吓迈儿,他还小呢。”安清看上去仍旧蔫答答的,却伸手护住了这男儿。
“呜呜呜,我怕老虎。”男儿躲在安清身后,话没说完,眼泪就滚了下来。
陈语和冷哼了一声道:“一只画老虎,有什么好怕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比你哥哥楚遥不知道差了多少?”
薛恺悦闻言心中一动,原来这男儿是楚遥的幼弟楚迈,这胆小怯懦的劲儿,比着健朗英武的楚遥当真是差远了,这也罢了,兄弟之间差异大些,也是有的,只是姚天民间常把那些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者称为画老虎,这陈语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这个,是有意讽刺关鸣鸾吗?
“威武”,衙役们开始用木杖顿地。
陈语和和岳晔带头往衙役们身后走去,许是持了木杖的缘故,衙役们站得比较松散,两两之间隔了一人的距离,这空隙正好留给男儿们观看审案。
薛恺悦见状便也找了一个空隙,走过去站着等。
男儿们刚刚站好,关鸣鸾和顾璟就一左一右地陪着江澄进了大堂,后面还跟着两名五品服饰的女官、四名抬着官帽椅的小吏。
关鸣鸾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走到屏风前的桌案边站好,抬胳膊做了个请的手势,四名小吏便把两个官帽椅放在桌案右侧,江澄径直落座,江澄坐下后,关鸣鸾才在桌案后面的主位上坐了下来,顾璟等关鸣鸾坐下了,冲那两名女官抱了抱拳,方才落了座。四名小吏退到屏风两侧,两名女官在桌案左边垂首侍立。
终于要开始审案了,薛恺悦莫名地有点兴奋,他虽然大场面见过无数,但当场看关鸣鸾审案还是头一回。哪知没等关鸣鸾开口,就听男儿中有人大声嚷道:“怎得只有他两个有座位,咱们都没有?哎,我们没座位也就罢了,秦正君,顾正君,你两个论品级,可都比顾大人高不少呢,也跟我们一样没座位,可有够冤的。”
薛恺悦听得眉间一跳,自己不知道有无身孕,尚且在站着,他陈语和和岳晔两个没病没灾的站一会儿又怎么了?这些正君们可真是不肯吃一点亏。
“啪”,大堂上的关鸣鸾一拍惊堂木,冷冷地道:“江相是左相,莅临刑部督察审案,理应有座,顾大人是吏部官员,到我刑部做客,本尚书敬重顾大人为人,以礼相待,你们凭什么有意见?有意见也不准提,这是刑部大堂,不是你们家!再敢有喧哗者,一律以咆哮公堂罪论处!”
关尚书这话说得真是霸道啊,薛恺悦暗暗咋舌,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霸道显然是有用的,男儿们互相看了看,没一个人敢再多话。
人群安静下来的时候,关尚书开始审案。关尚书先让差役带证人上堂,蓝桥风月的客人和蓝桥风月的老板娘子笑嘻嘻地走了进来,而后让人带嫌犯,董云逸、王韶的正夫、叶蓁的正夫在五六个侍儿的簇拥下一脸郁闷地走了进来,再让人传受害者,断了腿的舞衣男儿和胳膊骨裂了的楚家侍儿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歌舞艺人搀扶着进来了。末了,关尚书派人传案件相关人上堂,这次却是董云逸的妻主何文金何将军和鸿胪寺少卿王韶、虞部员外郎叶蓁满脸尴尬地走了进来,这么多人全都站在了大堂中,把不大的空地挤了个满满。
薛恺悦暗暗奇怪,把这么多人一起传了上来,不知关鸣鸾究竟要怎样审理。他看了一眼一同站着的正君们,见他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关鸣鸾看,便也跟着看向关鸣鸾。
审案的过程却比他想象的要快,也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可能是因为这个案子的案情并不复杂,也可能是因为关尚书是出了名的精明能干,任何一方都不敢在他跟前装神弄鬼,总之,没有什么唇枪舌剑地大声争论,也没有什么你来我往地反复辩难,更没有刑讯逼供惨绝人寰,不到三刻钟,他还没有看过瘾,关尚书就审理结束了。
“啪”,关鸣鸾一拍惊堂木,开始宣布判决结果,结果非常清晰明了。薛恺悦在旁边听着,默默地把关鸣鸾说的梳理了一下,发现一共是三条,首先是对嫌犯的惩罚主犯董云逸指示家奴伤人肢体,依法判决徒刑一年半,从犯王容氏、从犯叶荀氏减一等判徒刑一年,所有参与伤人的家仆减主犯二等定罪,判杖刑一百。而后便是对嫌犯的恕免,董云逸、王容氏、叶荀氏三人都是朝廷命夫,按凰朝律法,四品以上朝廷诰命可当徒刑二年,八品以上朝廷诰命可当徒刑一年,三人皆以命夫身份抵了徒刑,不必从事苦役,只需缴纳罚银和依例而行即可。最后是对伤者的安置,董、王、叶三家共缴罚银一千一百两,断腿男儿得三百两,骨裂男儿得二百两,其余四名受伤男儿各得一百两养伤银,余下二百两缴入国库。此外,包括断腿男儿在内的四个歌舞艺人,判令退出蓝桥风月,以后不得再以色艺侍人。
关鸣鸾说完,就让差役把董云逸三人手上捧着的礼部文书收了回来:“从此后三位不再是朝廷命夫,日后再有过犯,无恩可开,还请自行小心。”
男儿们听到此开始小声议论:“哎哟,这朝廷命夫的身份还能当刑罚啊?以前我们怎么没听说啊?”“本来就可以,不然女子们干嘛那么想给侧室弄个诰命身份,不就是想给他们个护身符吗?”“哎,早知道董哥哥不用受苦,咱们就不用过来声援他了呀。”“呸,这是咱们过来了,他才被判两年,要是咱们不过来,他没准儿就要被判三年了,那多出来的一年怎么办?”
薛恺悦听得暗暗好笑,关鸣鸾是什么人,那是连明帝都说只讲律法不讲人情的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岂会因为他们来或者不来而改变对董云逸三人的判罚?正君们想得太简单了,不过也有可能他们本来的目的是想让关鸣鸾压根儿不判董云逸三人有罪。
正君们仍在继续议论,一个道:“董家哥哥以后不是朝廷命夫了,还能参加宫中的宴席吗?”另一个道:“当然不能啦,告身文书都被收回了,以后就是个庶人了,朝廷宴饮节庆都不能参加了,除非皇上有特旨,不然宫门都别想进去了。”又有一人道:“这一架打得可真亏,都怪这几个小贱男。”
那最先说话的道:“他们几个倒好了,从此脱了籍,不用再侍候人了。”
另一个急急忙忙地问:“谁说他们脱籍了?”
“刚才关尚书说的啊,让他们退出蓝桥风月,可不是让他们脱籍了?”
“真的啊,倒便宜他们几个了,明明是他们勾引女儿,如今倒得了好处。”
薛恺悦暗暗好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正君们还在那里怪别人?
关鸣鸾却不管正君们怎么议论,只命差役们从蓝桥风月老板娘子手中缴回四个男儿的契约,吩咐道:“以后好生做人,倘再因言行不谨,惹出官司,本部决不轻饶。”
男儿们恭敬地答应,脸上都有着隐隐的欢喜,老板娘子在旁边龇牙咧嘴,一幅肉疼得要死的表情。
吩咐过了男儿,关鸣鸾手一挥,冲衙役们道:“把刑凳摆上来。”
衙役们都是训练有素的,闻言,迅速地摆了三张刑凳在大堂中间。三个男衙役上前一步,冲董云逸三人道:“三位正君请吧。”
董云逸三个一下子脸色煞白起来,在一旁围观的陈语和磕磕巴巴地问道:“关尚书,您这是要干什么?”
“依法决杖,按我凰朝律法,徒刑以官当者,决杖而后放,徒一年半决臀杖十五,徒一年决臀杖十三,三位莫磨蹭,赶紧的,受完刑,便可回家了。”关鸣鸾并不看陈语和,只盯着董云逸三人,不紧不慢地道,语气轻缓地仿佛在说这里有杯茶,你们赶紧喝了,喝完好回家。
这一来,正君们都傻了眼,薛恺悦也颇为意外,他方才是听到了关鸣鸾说依例施行,但他没有多少官场经验,并不知道这依例施行的意思是要受杖刑。
空地上站着的董云逸“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那叶荀氏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王韶的夫郎最为镇定,此刻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关大人开恩,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计较了。”“关大人,我们愿意多缴罚款,能不能不打我们啊?我们都是娇弱男儿,这杖刑受不得啊。”“这木杖这么大这么沉,打在男儿身上,会死人的。”“男儿们身子娇贵,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重刑啊。”董云逸三人愣怔了片刻,开始语无伦次地求饶,正君们纷纷跟着叫喊。
“啪”,关鸣鸾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杖刑要加身了,你们就受不得了,那你们出手打人的时候,可曾想过别人会疼吗?被你们打到断腿打到骨裂的也是娇弱男儿啊,他们向你们求饶的时候,你们可有住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