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的确是在担忧武功恢复不到最好的状态,可听见薛恺悦这么问,心中没来由地就不想承认,这世上有几个女儿愿意承认自己不够强大呢?更何况是在自己心爱的男儿面前。她睁眼扯谎道:“弦歌和澄之轮番催朕定出巡的日子,朕委实舍不得悦儿,可是三国新收,民心未定,朕势必要出去一趟的。”
她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道:“朕为这个烦恼了一晚上了。”
薛恺悦听了,倒没有太吃惊,二十五那日,他在麟趾殿中听安澜几个提起出巡的事,当时就想到他有了身孕,若是天子出巡,他这回肯定不能陪在身边了,因而这几日明帝传他来紫宸殿,他都毫不犹豫地前来,一点都不在意别人会不会说他狐媚惑主。今日江澄来请示,他在内殿也是听见了的,他的耳力极好,今日外面又无风无雨,连蝉鸣都不那么刺耳。想着大概过不了几日,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宫中守望了,他心中的不舍快要溢出胸膛了,明帝带他去兰汤房的时候,他虽然很有些担心腹中的胎儿,却仍是由着自己纵容了她。当然,明帝没有辜负他的信任,行事极有分寸,并没有伤到孩子。
如此体贴的天子因为舍不得离开自己,迟迟定不下出巡的日期,还为了这个烦恼得不得了,他心里感动,也就越发替明帝着想,开口劝道:“国事为重,大臣们既是想让陛下去巡视,就必定有她们的理由。陛下这阵子在京里待得也郁闷,正好出去散散心。至于臣侍,臣侍身体好好的,在宫里歇夏就是了,陛下根本不用顾念臣侍。”
悦儿每回都能顾全大局,明帝心头感动,抬胳膊把自家贵君圈在心口,吻着贵君的眉毛轻声道:“宝贝悦儿总是这么体贴。”
不体贴又能怎么办呢?何况跟国家大事相比,别说他和未出世的宝宝了,便是明帝自己,都不够份量。重疾刚愈,就要顶着酷暑出巡,对天子来说绝不是什么享受的事。明知辛苦却仍旧要这么做,不过是不得不如此罢了。
想是这么想,他却不愿把这份伤感的情绪散发给明帝,向下落了落身子,把脸颊贴到明帝心口上,用戏谑的口吻笑着道:“陛下是去巡视,又不是去寻花,臣侍有什么不乐意的?”明帝听了就笑了,伸手拍拍贵君的后背:“朕可不敢出去寻花,朕怕悦儿知道了挠花了朕的脸。”
这下换薛恺悦笑了起来,他一边满意地嘟哝道:“臣侍有这么凶吗?”一边在明帝怀里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两个都有些困乏,不大一会儿就相拥入梦了。
次日是十一日,是朝堂上大起居的日子,明帝一早就去上朝了,薛恺悦却是在紫宸殿中睡到了辰初方才起来,坐着软轿返回到碧宇殿之后,他就嘱咐皎儿和露儿两个出去打探消息。
果不其然,到了中午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圣上在大殿上宣布了将要巡视天下的口谕。
他听了暗赞明帝几个行事谨慎,只当众定下了要巡视,并没有公布哪天出发,也没有宣布出行路线,这么一来能够提前知道信息的人就非常少,安全也就更有保障。
明帝却是不知道自家贵君怎么想,她结束了大起居匆匆用了点午膳就继续到垂拱殿听左右二相六部长贰给她回报军政要务并部署出巡安排,六部长贰各自领命离开后,她又与江澄柳笙两个商议好半天留京的人选。
她原本是想要柳笙留守带着江澄出巡的,但三个人商量下来的结果却是柳笙陪她出巡,江澄留下守京。没办法,江澄相比于柳笙威望还是欠缺了些,而她们这次出巡,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撤换地方上不称职的长官、铲除独霸一方的家族势力、逼迫豪强官户们同意缴纳田赋,这些事都不是江澄能够处理得了的,甚至也不是柳笙一个人可以处理得了的,她除了带上柳笙之外,还得把徐淳、秦瑛、关鸣鸾这几个既能干又有世家豪门背景的手下给带过去,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柳笙还建议她把吏部尚书楚昀和户部尚书钱文婷一起带上。
她知道这个安排很有道理,可是垂眸看到坐得端端正正的江澄,就觉得事情有些脱离她的设想了。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宠江澄了,以至于江澄前些天跟她闹脾气,说什么从此后只做帝臣,她本来想着出巡后可以好好宠幸一下,把疙瘩慢慢地解开,这么一来,又不知拖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心心相印了。心里头闷闷的,她不自觉地就瞪了坐着的男儿一眼,他方才竟然跟柳笙一起劝她同意他留守京城。虽然知道他是为朝廷好,可是心里头那种被拒绝的失落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她甚至都怀疑昨日遐想的念头被她不小心念了出来,以至于江澄这么想要逃避她。
江澄却似知她怎么想似的,在柳笙告辞离开后,眼睛看着地面上织成飞凤凌空图案的地毯,小声道:“陛下不要生气嘛,臣侍留守也有臣侍留守的好处呀。”
她哭笑不得地问道:“什么好处?除了便于公事,对朕还有什么好处?”
男子的声音越发小了些:“臣侍留守,就可以把弘文和永和都接到臣侍殿里养一阵子,这样文卿就可以陪陛下出巡了呀。文卿自从进宫后,除了陪陛下去汤泉和果园,都没有离过京呢,这回出这么久的远门,他一定很欢喜。这一两个月的时间,也正好让臣侍好好陪陪永和,臣侍之前都没什么空闲陪他。”
这些的确是好处,明帝心思活络起来,冲殿外喊道:“来人,去知会皇后和御膳房,今晚朕在麟趾殿用晚膳,合宫皆去麟趾殿欢聚。”
此时早已过了申正,到酉正用晚膳,不足一个时辰,江澄婉转地提醒她御膳房备办起来会很仓促,她自然不管御膳房如何仓促,而且有她在,这晚膳一定用得早不了,多出来的时间足够御膳房备办了。江澄听她这么说,便向她施礼告退。她知道身为左相他还有事情要安排,也不阻拦,只嘱咐他别忘了去麟趾殿用晚膳。
酉时三刻,明帝乘着玉辇驾临明心宫麟趾殿,这是明帝生病以来第一次莅临后宫,与宴众人全都欢天喜地,一个个衣衫靓丽妆容精致,显然都是一接到口信就开始梳妆打扮。孩子们更是高兴,奕辰、乐安、向辰、弘文几个孩子还好,长乐、景辰、永和三个已经激动得上蹦下跳大喊大叫,永乐和应辰两个则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姐姐哥哥们尖声喊叫,一声声清脆的母皇眼看着要冲出大殿的庑殿顶飞向云霄了。
这样的行为很有些没规矩,安澜和林从几个忙不迭地喝止孩子,明帝笑呵呵地看着,既不劝阻安澜几个,也不跟着帮腔。
在孩子们的声音终于小下来的时候,她起身到孩子们的宴席上,居中而坐,从最大的公主皇长女奕辰开始到最小的公主皇四女应辰为止,把四个女儿挨个摸了摸头,还询问了两个大一点的学文练武的情况,又从最大的皇子长乐开始到最小的皇子永和为止,把每一个儿子都在怀中抱了抱,还亲了亲最小的两个皇子白里透红的嫩脸。
安抚住孩子们,明帝重又回到后宫席的主位上,开始和后宫众人一起用膳,她本想先和后宫众人谈一下出巡的事,奈何孩子们已经等得太久了,长乐眼巴巴地望着她,应辰已经开始嘬手指,让她感觉再不宣布开膳,自己就是姚天历史上最狠心的母皇了。
进膳的过程中她悄悄打量后宫众人,主要是打量最近一直没怎么见到的几个。今天的桌子是个宽宽大大的长条方桌,她和安澜、薛恺悦一侧,赵玉泽林从两个在她的右手侧,冷清泉董云飞在她的左手侧,她对面坐的依次是沈知柔、顾琼、陈语易、江澄。
她先打量沈知柔,有阵子不见,沈知柔瞧着更柔弱了些,这样闷热的天气,别人恨不得连纱衣都不穿,沈知柔却仍旧着了两层宫袍,脸上更泛着久不见阳光的虚白,她心念电转,带柔儿出去逛逛的心思比之前更盛了些。
安澜给她加了块火腿,她边用边看向了顾琼。顾怡卿的气色倒是很好的样子,只是见她看了过来,就立马低下了头,似乎不敢与她对视一般。她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顾怡卿出门看歌舞,她知道事出有因,哪怕他回来后干扰记录,她也没舍得罚他,可是不罚他并不意味着她不罚别人,除了那日负责记录的小吏被她革了职之外,景福门当值的侍卫、御前亲军全都被她打发去看守皇陵了,就连那个替顾怡卿传话的琳琅殿里的侍儿霜儿也被她罚去念慈殿做苦役了。当然她也不止是罚跟顾琼相熟的人,那天放任董云飞从长乐门出入的侍卫、亲军,也被她罚去了皇陵,那个告顾琼黑状的鹊儿她也一样送去了念慈殿,算得上一视同仁。
只是罚了下面的人必然会惊到上面的当事人,顾琼又是个极为聪敏的,岂能不想多呢?她很乐意他有个怵头,可却并不想因了这件事让两个人的感情变得疏远,出巡路上再慢慢哄吧,横竖顾怡卿要做生意,是一定会随着她出巡的。
安澜又给她碗里放了个鲍鱼,她吃完了方才看向陈语易。陈文卿今个儿穿了一身蓝底白叶的素雅宫袍,腰上束得也是同款腰带,衣裳穿得素雅,人也瞧着淡泊,很有些清心寡欲修身养性的味道。这样的男子她若是在别处遇上,也会称赞一声,可在宫中,她就瞧着不舒服了,他是她的后宫,她岂能准许他清心寡欲呢?
薛恺悦今日仍旧坐在明帝左手边,心中知道明帝过不得几日就要出巡,便连今晚也未必喊自己去紫宸殿了,很是有些惆怅。然而众人都欢欢乐乐的,独他一个悲悲切切的,未免太不像话,当下强作笑颜,看着明帝打量对面的君卿。
心爱的贵君自入了坐,就一句话也没说,明帝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心思,好在她已经结束了打量,于是利用两个离得近的地理优势,在桌子下伸出手去,把男子那带着薄茧的手掌托在自己的手心上。
薛恺悦感知到明帝的情意,心里头就舒服了一些。然而明帝却并不急着抽手,反倒五指发力,把他的手扣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他挣了挣,没能挣脱,既欣喜于明帝的体力日渐恢复,又觉得羞涩,然而众目睽睽下,他也不敢再继续挣扎。
明帝见他不挣扎了,脸上就露出了满意的笑。然而她自以为动作隐蔽,却不知这些情形全都落在了沈知柔的眼睛中,她听得沈慧卿轻叹了口气,哀哀怨怨地道:“陛下如今心里眼里都只有贵君哥哥了是吗?贵君哥哥连着陪了陛下好几夜,陛下还这么舍不得。”
明帝有些出乎意料,她印象中沈知柔一直是个娇娇怯怯的男儿,没想到哀怨起来话说得这么犀利。
“知柔,怎么跟陛下说话呢?”安澜轻声斥责沈慧卿,又偏头看着她道:“慧卿平日里也不这样的,今个儿许是想陛下想得紧了,陛下莫与他计较。”
明帝眉头一跳。她知道安澜跟沈知柔的关系并不好,此刻安澜替沈知柔说话,很显而易见地是为了她。她无奈地笑笑,把右手伸出去覆在安澜白皙莹润的手背上,表示自己领了这份情,而后看向沈慧卿柔声道:“柔儿莫吃醋,朕心里跟以前一样疼你。”
她说着吩咐两旁伺候的乳父宫侍们道:“带着公主皇子到偏殿玩耍,朕与各位爱卿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