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的酒量很好,虽说头一晚上饮得多,可年轻身体好,不到四更也就醒来了,刚有些意识她便伸手去抱榻上的少年,然而一抱没抱到,两抱也没抱到,她借着帐中有些发暗的烛光往四周一看,哪里有少年的影子?
她一个机灵就坐了起来,刚要张口喊人,瞬间想起夜里醉酒胡言乱语惹了少年不悦,看来少年是自己找地方歇宿了。
她用拳头捶脑袋,暗暗懊悔,自己怎么了,明明没打算替人家报仇,干嘛还当做玩笑话讲出来?他若是没当真还好,他若是当了真,非要自己出兵玄武,那时节自己可怎么办?做不到的事她从来不胡乱承诺,可一醉了酒,竟然跟人开起玩笑来,像这般关乎国运的事,也是能开玩笑的吗?
自责完了,她就开始生闷气,再怎么说也是新婚燕尔的,少年便是再怎么样生她的气,也不能丢下她自己去和杂役男儿挤着睡啊,这要是知道原因的还好,不知道原因的岂不说自己这个天子太过霸道,更深人静的,新纳的后宫都能赶出去。
然而闷气也就生了不到一支香的功夫,她就抬腿下了榻。
已经有了三个后宫的经验,让她知道她便是再生谁的气,也不能由着他们跟她闹别扭。男儿家在她身边过日子,能用做护身符的只有她的恩宠。她由着谁闹别扭,在旁人的眼中,便是把谁的护身符收了去,有家世的或者还不至于立马怎样,没家世的那就等着被人找上门去欺凌吧。
少年全家被灭,哪有家世可言?她今个儿不去找他回来,怕是明个儿就有人以为他失了圣心。京城的文武本就反对她纳他,一旦知道他失宠,还能让他留在凰朝?
随手拣了件外衫披在身上,她就迈步往帐门外走,才一出帐门就被冷冽的夜风吹得嘶了口气。十一月了,与凰朝京城的温润气候不同,梓州一带白天还勉强过得,晚上真叫一个冷,今夜的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挨到身上跟铁梳子一般。
只顾感受风,她就没留心脚下,才走了两步,她就被绊了个趔趄,,站稳之后她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绊住了自己,还没等她低头,那绊住她的东西,忽然间站了起来,身形修长眉眼倔强,正是她新纳的少年!
她吓了一跳,低声斥责道:“你怎么在这里?差点没绊倒朕。”
少年听了,沉默了一瞬,而后便哑声道:“对不起陛下,臣侍没看到您出来,臣侍这就站远点。”
少年说着便往后退了几步,快要退到值守的亲军处,方才停了下来。
御前亲军原本是紧贴御帐值守的,明帝自从纳了薛恺悦,不想让御前亲军听见动静,便吩咐御前亲军白天照旧,夜间需距御帐三丈远。眼下少年退到御前亲军处,离明帝足有两丈多远了。
明帝暗暗皱眉,这事情可是越弄越僵了,她也不说话,只往前去,当着御前亲军的面,想要把少年打横抱起,哪知手刚一伸出去,少年就蹭地一下子往后退了两三步,而后双手握拳,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明帝不大明白少年何以对她这般抗拒,想要开口询问,却见左右的亲军都正在津津有趣地看热闹,她当然不愿意让亲军们知晓更多,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这回少年没有再往后退,却是闭上了眼睛挺直了肩背。
夜色深沉,明帝看不到少年脸上的表情,可那捏紧了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躯让她知晓少年是误以为她要上前打他,而武功高超身手过人的他选择了认揍。
这个认知让明帝很是惊了一下,但她知道有话得到帐内去说,趁着少年闭着眼睛,她一猫腰像拔树一般把少年放到了肩膀上,再用一力站了起来,转身往御帐中走。
少年是那种看上去身形纤瘦实则骨骼沉实肌肉紧密的类型,她这是第一次把少年扛在肩头,多少有些不适应,一边走一边暗暗嘀咕:“比小语重好多。”
好在少年很是知趣,没有挣扎也没有喊叫,她走得还算顺利。
到得榻前,把人还算温柔地放上去,没等少年开口,她便半弯了腰,看着少年的眼睛道歉:“乖,昨晚是朕不对,朕不应该拿军国大事跟你说笑,朕很少醉酒,你担待朕这一回吧。”
少年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她:“陛下您这是在跟臣侍道歉吗?”
半弯着腰不好点头,明帝便眨了眨眼睛:“是呀,朕昨晚说错了话,朕跟悦儿道歉。”
少年宛如一头被惊吓到的小鹿,那乌溜溜的眼珠连动都不会动了,明帝瞧着好笑,抬手抚上少年的眉心,刚要顺着那利剑一般的眉毛滑到少年紧致的眼皮上,却见少年举起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道:“陛下的酒还没醒吗?这是几,陛下知道吗?”
她嗤地一声笑出声来,用另一只手抓住少年的手指,低声调笑道:“宝贝,朕只是喝醉了酒,不是伤了脑子。”
还没说完,她就被手心上传来的冰凉给惊到了。少年是火力旺盛的体格,几时像这般指尖冰凉过?
顾不得说别的,她先把少年的双手捂在自己的手心中,而后把少年紧紧地抱在怀中,用自己的温度驱走少年身上的寒气。
少年终究身体健旺,没多大一会儿,就恢复如初了,她微微地松了口气,看外面还不到五更,索性甩了靴子坐到锦被中去,而后掀起被子一角用期许的眼神看着少年。少年虽然早被她放到了榻上,但是脚上的鞋袜仍在。
她可以命令少年,也可以自己动手帮少年除去鞋袜,但前者有强迫男儿的嫌疑,后者显得她太没有魅力,她一个双十年华的天子,身材容貌俱是上上品,想要男儿服侍,还用得着自己贴上去?
少年犹豫了一下,动手脱掉了鞋子,而后跪在了锦被边缘,轻声道:“陛下夜间醉酒,还是补个觉吧。”
人都上来了,她还要补觉,还是个年轻女儿吗?明帝不待少年说完,一抬胳膊就把人放倒了,先将自己覆在人身上,而后将锦被盖在自己背上。
少年再次闭上了眼睛,与之前的英勇不同,少年的表情很有些认命的无奈,明帝一怔,低声问道:“宝贝,你不愿意吗?”
少年没有回答,明帝一下子就觉得事情麻烦了,她已经大张旗鼓地迎娶了他,两个也缠绵了好多天,如果他心里是不乐意嫁给她的,那她该怎么办?放了他吗?可是他能去哪呢,他是没有家的男儿啊。
她正烦恼,却听少年道:“臣侍没有不愿意,陛下请继续吧。”
她怎么继续,他无奈的表情紧闭的双眼,分明就是不愿意,骗她说愿意她就信了吗?她从少年身上翻下来,躺在一边,也不再看少年,只望着帐顶对少年言道:“悦儿,朕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若是不信,朕也没有办法,朕不能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是不是?至于枕席间的事,讲究的是两情相悦,你不愿意,朕是不会勉强你的。你在外面冻了大半宿,好生睡一觉吧。”
她说完,为了让少年放心,她率先调整了呼吸准备入睡。
少年果然困了,没等她睡着,呼吸就匀长起来。她听着旁边的动静,知道少年进入了梦乡,就独自望着帐顶思索要怎么样让少年相信她是真的喜欢他,想了一会儿困意上涌,加之宿醉的后劲儿还在,她也就跟着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榻前赫然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男子一见她醒了,先向她屈膝请安:“陛下您可醒了,您都快睡到中午了,您知道吗?”
没等明帝反应过来,那男子就冲帐外喊道:“快,给陛下端洗脸水来。”
帐外似乎有人答应,两个宫侍装束的男儿就端着水盆拿着脸帕走了进来。明帝眉头微皱,对着那为首的男子问道:“阿郑,谁让你过来的?”
这为首的男子正是皇仪宫的正主管郑氏,他是明帝幼时由明帝的父后指派到明帝身边去照料明帝起居的使臣,在明帝娶了安澜之后,嫁给了先帝的御前护卫,不料运气够差,这护卫前两年死了,这郑氏无女无嗣,便想要重新到宫里来当差,明帝是个念旧的人,又一时半刻找不到合适的人做皇仪宫的主管,就继续用了这郑氏。
她这次御驾亲征原想带着郑氏过来,哪知道郑氏说在京里住久了,去外面必然水土不服,让她带几个年轻的男儿出来,年轻的男儿,安澜哪里会同意?
冷清泉倒是愿意陪她出来,可是安澜和这郑氏都说男儿家一入了宫,就不可随便出宫,便是随着天子出行,军营中都是女儿,瓜田李下的也难逃嫌猜,她知道安澜这么说,是不愿意冷清泉独自陪她外出,没办法,不想让安澜不痛快,她只得一个男儿都不带独自出京。好在她的自理能力很强大,又有亲军和护卫们可以代劳,衣衫鞋袜有杂役男儿浣洗,倒也不觉得如何不便。
眼下瞧着这郑氏指挥两个宫侍服侍她洗脸的情形,她反倒有些不习惯了。那郑氏一边亲自给她浸润脸帕,一边理所应当地道:“皇后殿下派奴才过来看看陛下这边缺什么不缺。”
澜儿能指挥得了郑氏?明帝不大信,视线往两个宫侍身上扫了一下,越发确定这事不是安澜的主意。这两个宫侍虽然未曾抬头,但每个人都用素帛束腰,腰身纤细得不盈一握,两双抬着水盆的手更是白腻如雪,安澜再怎样吃醋,也不会打发两个年轻娇俏的宫侍来争宠,这样子卑劣的手段安澜是绝不会用的。
她指着那两个宫侍冷声问道:“那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郑氏漫不经心地答道:“淑亲王和惠亲王殿下看陛下没带人出来,怕陛下身边没人伺候,让奴才把他们两个给带过来,他们两个原本都是伺候岳太君的,一应规矩都懂得的。”
果然是两位皇姨,明帝揉揉眉心:“朕这边什么都不缺,也不用人伺候,你今个儿住一晚,明早就带着他俩一起回京。”
她很想趁着少年没醒,把人给打发回去,然而再怎么样,郑氏都是从小伺候她起居的,又是她父后的人,她不能够把话说得太过绝情。
那郑氏听了便往御榻上瞅了一眼,眉毛抖了两抖道:“果然女儿家都是狠心的,得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奴才来了这半天,陛下没问皇后一句,没问冷陈两位昭仪一句,生怕这位新贵人看到奴才不痛快,急吼吼地要把奴才遣回去。”
明帝皱眉,又见少年已经醒来了,正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们,连忙低声斥责道:“阿郑你说什么呢?悦儿要起身了,你先出去吧。
郑氏很是不乐意,不过终究是下人,不敢过于违拗她,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带着那两个男儿出去了。
少年在郑氏三人离开后,望着那两个男儿纤挑的背影问道:“他们是干嘛的?”
明帝一边暗暗欣喜少年对她的在意,一边柔声解释:“京里的两位皇姨派来搅局的,朕明个儿就打发走,悦儿你不用在意他们。”
少年点点头,没有再问。
明帝见状,也就没有再解释,横竖明个儿就打发走了,有什么好多说的呢?
不过到了午膳时分,她就恨不得把这三个立刻打发回去。那两个漂亮宫侍倒还好,虽然站在一旁端茶递水的时候,不断地把两双秋波似的眼睛往她身上撒,她不接茬,这两个也就罢了,可这郑氏真真是个麻烦。仗着对她有保傅之功,以半个长辈自居,对着少年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儿嫌少年太过懒惰,居然比天子起身还晚,一会儿嫌少年没眼色,只顾自己动筷子,不知道伺候天子用膳,一会儿嫌少年给天子夹的菜都是天子不爱吃的,一会儿嫌少年饭量太大,这等不要命的吃法让人怀疑天子虐待后宫。
明帝听得气极了,厉声斥责了两句,把人给了赶出去,刚要传护卫备车把人送走,少年伸胳膊拦住了,说是他们明儿就走了,再忍他们半天也就是了。
她想了想,若是即刻赶人走,等这郑氏回了宫,必然要在安澜跟前挑拨是非,她倒不怕,可是对少年来说却是个麻烦。
好在用了午膳,董平南要去白虎那边叫阵,她带着少年一同去,一个下午都在战场上,也就躲了半日清静。
傍晚回应,少年看着御帐,眉眼间很有些怵意,明帝瞧见了,猜测少年是不想听郑氏啰嗦,她很是体贴地道:“朕的小衣脏了,悦儿去给朕洗洗吧,晚膳朕让人给你留一半。”
少年听了,立刻就绽了笑意。
明帝瞧着少年抱着脏衣裳离开的背影,心里头只觉爱意满满。有杂役男儿在,她平日里并不让少年给她洗衣裳,虽然少年按着玄武的习俗自动地把这个差事接了过来,她也没舍得让少年做这些,不过舍不舍得是一回事,当少年毫无怨色地抱衣而去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既满足又感动的。
郑氏看少年竟然亲自给明帝洗衣裳,脸上的挑剔劲儿就淡了些,明帝怕他啰嗦,先问了安澜的情形,又问了冷清泉和陈语易的情况,知道他们三个都好,心里头也就踏实了,而后怕郑氏聒噪,把几位太君太卿挨个问候了一遍。郑氏笑呵呵地回完话,就想要嘱咐她两句,才刚开口,明帝立即就止住了他:“朕今个儿忙了一天,有些累了,阿郑,朕休息会儿。”
那郑氏听了,自然不敢烦她。
明帝坐到榻上假装闭目养神,郑氏在帐篷里站了一会儿,见她要休息,就往帐篷外面去了。明帝在郑氏出去后,就拿起笔来,给安澜写信。她战场纳新,总要跟安澜说一声。
给安澜写完,她想了想,这郑氏总在宫里,怕是以后还有得烦,得想个法子把他给弄出去,可这事找谁呢?她思量了片刻,决定找右相梁冰鉴。她刚一提笔,便听得帐篷外面两个宫侍中的一个道:“主管,他说他要见圣上。”紧接着有个极为悦耳的男儿声音响起:“烦劳公公通禀一声。”
这男儿才说到这里,那郑主管便厉声喝道:“通禀什么?就凭你,也配见圣上?”
那男儿的声音滞了一滞,仍旧坚持道:“公公,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来给陛下道个喜。”
那郑主管道:“你道得哪门子喜?圣上缺你那句道喜?别把自己当个人了。就你这幅尊容,别说跟皇后和宫里的两位殿下比,便是跟这位薛公子比,也差得远了。”
那男儿没再说话,紧接着便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是那男儿离开了。
郑主管在男儿走后,犹自不忿,冷笑着骂道:“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子,居然敢来勾搭陛下。一个两个的做的什么长虫变飞龙的美梦呢?”
看来又是个想要上位的杂役男儿,明帝笑了笑,继续低头给梁冰鉴写书信。这样的事她刚刚亲征的时候,发生过好几起,姚天男多女少,她又是凰朝的天子,所过之处,别说做杂役的男儿了,便是官宦人家的公子也无不想要伺候她,只是别的男儿都是偷偷地溜进来,然后被她赶出去,像这样公然让人通禀的,还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