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什么情形?江澄有些懵,一把把仍旧在隔间中椅子上坐着的尚然兮给拉了过来,眼望着拔步床询问道:“忆月世女是什么情况?是已经醒转了吗?”
忙了快一天了,尚然兮很有些疲惫,眼尾的细纹都浮了出来,疲惫的面容却掩不住满心的欢喜,小声道:“才醒不到两刻钟,看脉搏的情况,应该不会有大的危险了。”
不会有大的危险了,那外面是怎么回事?江澄听得清清楚楚,院子里仍旧此起彼伏地喊忆月。尚然兮摊摊手:“别的事情,你去问陛下吧。”
江澄用不扛包袱的手拍拍好友:“你坐外面椅子上歇会儿吧。”
尚然兮瞟了一眼在隔间的脚踏上坐着的秦梦菲三人,摇摇头,“我不累,你别管我了。”虽然萧忆月不大会有生命危险了,但药量下得如此重,绝嗣是必然的了,作为医者,他此刻越尽力而为,过后被淑王和萧忆月记恨的可能就越小。
江澄见尚然兮这么说,也就当真不再管他了,自己往隔间外头走,到得明帝跟前,先把包袱放到坐榻一侧,再从袖子中掏出来那封信笺,双手递于明帝:“皇后给陛下的信,包袱里是皇后给陛下捎的披风。”
明帝接过信笺,当他的面把信笺拆开。江澄见明帝眼前有些暗,抬手把雕花隔板处放着的灯架给搬了过来,放到坐榻一侧,自己则往后退了两步。
明帝认真地看了看信,安澜在信中讲了把沃儿嫁给安家安玟的事,讲了他和林从、薛恺悦几个给忆月世女写祈福帖子的事,末了给她出主意说当敌人警惕性过强的时候,可以用怠敌之计,敌人放松了警惕,自然就会露出破绽了。
明帝瞧完了信,唇角就扬了起来,澜儿和柳笙不愧是同门,想出来的主意是如此地相似。
江澄在一旁观察着,见明帝唇角含笑,微有些好奇,但是他再好奇,也不能问明帝安澜在信中都写了什么,只能问明帝道:“外面的人一直在喊,这是什么情况啊?”
明帝冲人招招手,江澄走上前去,明帝伸手握住人的手腕,轻声道:“这叫冲喜,也叫诈敌之术。”
江澄眨眨眼,有些明白了,只是光这么喊就能够诈敌么?他有些疑惑。明帝却是不待他疑惑,就笑着对他言道:“澄之既然来了,就和王君一起哭吧,弦歌方才还说,哭得人太少不行。”
所以他成了帮人号丧的了,还是假号丧?江澄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了。
明帝抬眸看看人不甚情愿的表情,只觉可爱得紧,小声安慰人道:“弦歌是主力,你跟着哭就行了。”
柳笙居然是哭丧的主力?江澄越发惊讶了。
下一瞬,柳笙自院子外面跑进来,对明帝言道:“外面布置的差不多了,臣要开始哭了。”明帝点点头,柳笙往椅子上一坐,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忆月啊,我的世女啊。”
江澄看着瞬间哭得惊天动地的柳笙,只觉自己以前不认识这位右相。
柳笙这么一哭,隔间中淑王君也跟着大哭:“忆月,我的乖女儿啊,你怎么就撇下我去了啊,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啊啊啊。”
淑王君的嗓音很高,哭得也极痛,大有声情并茂的味道。柳笙此时已经哭过了第一声,开始用唱歌一样的方法哭嚎,每一句都能转出九曲十八弯来,“忆月哎哎哎哎哎哎,你怎么就没了啊啊啊啊啊,你疼死我柳笙了呀呀呀呀呀呀。”
隔间中那位来太医跟着柳笙的节拍哭,柳笙每一停顿,那来太医就大喊道“世女啊”,恰如和声一般。
这全是骗人的高手啊,江澄惊得说不出话来。明帝一拍他的胳膊,小声催促道:“澄儿快跟着哭啊。”
江澄一听明帝喊他澄儿,就瞪了明帝一眼,明帝冲他调皮地眨眨凤眸。
这意思是非要他哭了?罢了,天子想看,那他就哭吧。江澄往旁边一甩胳膊,也坐在椅子上,学着柳笙的腔调哭喊:“忆月啊,我的妹子啊,你疼死我江澄了啊,你怎么这么快就去了啊啊啊啊。”
事实证明号丧真是个气力活,刚开始号了一刻钟,淑王君就累了,声音小了下来,柳笙却和方才没什么两样,仍旧是九转十八弯式的哭法。江澄此时还不大累,就跟着柳笙继续哭。又哭了一刻钟,淑王君的声音彻底听不到了,江澄停了下来,却听得柳笙还在继续,他不得不佩服这位右相的体力,咬了咬牙,用比方才低了一点的声音继续哭喊。
声音放低了之后,大脑就恢复了思考,他回想起有关萧忆月的事情来。这萧忆月虽然是个年轻王女,但是脾气不算太差,对他也算恭敬,每回见了他,都笑呵呵地喊他澄哥,当初萧忆月和苏泓的事,还是他逼着萧忆月告诉淑王的,他算得上半个冰人。因为他担着礼部尚书,萧忆月的世女册立是他亲自忙活的,他看着她意气风发地从明帝手上接过世女的印章。后来萧忆月和苏泓喜得贵子的时候,他送了贺礼,小公子满月,他参加了满月宴,每一回萧忆月都满脸欢喜地向他道谢。
一想到这么熟悉的年轻小妹子,差一点就青年夭折了,他就止不住的难过,不由自主地再次放声大哭,哭得眼泪滂沱,声音发哑,地裂山崩。
明帝一开始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发现江澄是在真哭了,就从坐榻上走过来,拍拍人的肩膀道:“澄儿,澄儿别哭了,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江澄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在悲伤中了,朦胧的泪眼看看明帝,用力地向她摆摆手,继续伤心欲绝的哭泣。
嘿,这个傻子,自己就不该让他干这个活儿。明帝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人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很是心疼,刚要发话,却听得门外护卫们奏道:“启禀陛下,抓到凶手啦,几位大人正在审理。”
柳笙立刻止住了哭声,对明帝道:“臣过去看看。”
明帝一待柳笙离开,就上前去把江澄抱在怀里,看着人红红的眼睛和跟眼睛一个颜色的鼻头劝道:“乖,别哭了,别哭了啊。”
江澄知道不用哭了,可是哭伤了,想停也停不下来,此刻用嘴巴一抽一抽地吸气,呜呜咽咽地道:“臣没事,陛下,不用管臣。”
明帝无奈地笑笑,把人的脑袋往自己心口上按了按,静静地圈着人,等人慢慢平复。
耳朵上是明帝强有力的心跳声,口鼻间是明帝身上水状香的味道,江澄渐渐地缓了过来,轻声道:“臣没事了,陛下放开臣吧。”
在淑王房中,被明帝按在怀里,背后隔间中坐着好几个医者,实在是有点羞耻。
此时拔步床上传来忆月世女虚弱的声音:“母王,泓儿呢,我要见泓儿。”
接着是淑王又惊又喜的声音:“忆儿,忆儿,我的孩子,你又能喊我母王了。”
江澄立刻对明帝道:“陛下,已经抓到凶手了,让苏泓来见忆月吧。”
明帝笑着答应,冲门外喊道:“去请苏泓公子过来。”
苏泓是和柳笙、叶衡、陈语陌、关鸣鸾几个一起过来的,他们身后是被秦瑛亲自押送的凶手。凶手后头又跟着被天武军看押的两个人,一个是之前被江澄抓住的婢女,一个是个二十来岁的鼻孔朝天毫无惧色的男儿。
江澄看到这凶手,就有些吃惊,他如果没有认错的话,这个凶手是萧忆月的大姐,淑王的庶出长女萧雾月。这个萧雾月他印象中是个针锥扎不出一声的老实人,因为口齿不清晰,每回有宗室宴会或者朝廷大的庆典,这位雾月都是默默地坐着,从不多话。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是给亲妹妹下药的凶手?
淑王更吃惊,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凶手问柳笙道:“雾儿是凶手?”
柳笙点点头,“证据确凿,此事就是雾月王女干的。”
淑王哪里肯信,“会不会弄错了呀?雾儿平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而且她也只有两个儿子,她害忆月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柳笙也不管她,对叶衡道:“叶大人,此事还是由你来上报陛下吧。”
叶衡清了清嗓子,向着明帝躬身施了个礼,恭声奏道:“淑王长女萧雾月,自恃是长女,在前淑王世女萧采月死后,自忖可得世女之位。不料淑王中意忆月,荐举忆月从军征战,最终获立世女,雾月以为淑王此举是舍长立幼,从此记恨了淑王。她是个有心机的,平时从不把不满表现出来,上个月,她的侍夫耿氏有孕,她就动了一旦知道耿氏所怀的是女儿,就给忆月世女下药令其绝嗣的心思。”
淑王和淑王君齐声大喊道:“耿氏有身孕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没等叶衡回答,那鼻孔朝天的男儿就冷笑一声道:“你们凭什么就该知道?你们也太抬举你们自己了!你们妻夫俩偏心偏得没边了,我吃饱了撑的把这事告诉你们?”
淑王君立即骂道:“你个贱蹄子,怎么说话呢?”
淑王却仍旧不死心,看着那凶手萧雾月,指责道:“耿氏有孕了,这是件喜事,雾儿你应该告诉我们啊。”
那雾月结结巴巴地道:“告,告诉你们,对,对我有啥,好,好处?你俩把我,当过人,人,看么?”
叶衡继续道:“萧雾月为了让人不提防她,就隐瞒了耿氏怀孕的事,就等能确定是女是男的时候,对忆月动手。前几天她看淑王君忙着为忆月世女物色侍夫,担心侍夫进门会迅速地怀上身孕,就准备提前动手,又打听得苏泓公子不满淑王君的做法,私下里发过几回牢骚,她就指使婢女小刘潜入厨房,在忆月世女早上用的虫草鸡汤中下了早就备好的药丸,虽然那药丸有些味道,但那道虫草鸡汤本身也有几味药材,厨娘丝毫没有怀疑,直接端给了忆月世女。之后忆月世女发病情况一片混乱,她又借探病之机,把另一枚药丸放在了苏泓公子的首饰匣中,把我等的视线全都引到苏泓公子身上。”
叶衡说到此处就停了下来,陈语陌接话道:“我等差点就被她瞒过了,多亏陛下明察秋毫,柳相设下奇计,这才揪出了凶手,还了苏泓公子清白。”
关鸣鸾道:“这雾月委实心思深沉,她听到主院的喊魂声,就哭着喊妹妹,我等都没敢怀疑她。还是她的这位侍夫耿氏沉不住气,对送饭菜的差役大喊大叫,说他以后就是淑王府唯一的孙小姐的生父,谁慢待于他,他就让女儿治谁的罪。我等顺藤摸瓜,这才破了案。”
江澄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瞧着又老实又无用的女子,居然是凶手。明帝倒没有太意外,她今个儿在几个手下都怀疑苏泓的时候,心里头就对这个雾月存有更大的疑问。
她认为虽然苏泓也有可能为了不让萧忆月与别的男儿生女嗣,干出让妻主绝嗣的事来,但药量重到能够让萧忆月性命垂危的地步,那应该就不是苏泓这个与萧忆月感情十分要好的男儿能够做得出来的了。因而柳笙一提出用冲喜的方法诈凶手,她就予以同意,并吩咐叶衡多留心这个萧雾月。
萧忆月已醒转,凶手也抓住了,接下来只需要对凶手判决就可以了,明帝考虑到已经快到亥正了,不管是淑王淑王君,还是柳笙叶衡关鸣鸾等人,都已经十分困乏,就吩咐把萧雾月和那个婢女押送到大理寺看押起来,俟翌日再判决,把淑王府其他人都从空房子中释放出来,将天武军全部撤走,只留下秦梦菲和史燕梦继续照料忆月世女。
叶衡和秦瑛一一答应,明帝又对柳笙言道,大伙今日都很辛苦,明日早朝暂免,下午在御书房议事。
柳笙恭声应了。明帝又去隔间看了一眼,隔间中苏泓正抱着萧忆月的头,又亲又哭,话都顾不上说。
明帝见状,就嘱咐了一句:“忆月好生休息,朕明个儿再过来瞧你。”而后带着江澄起驾回宫。她是骑马过来的,此时仍旧骑马而回。江澄是坐车来的,此时仍旧坐车。
前有御前护卫和一队天武军开道,后有御前护卫和一队天武军殿后,车子两边也有御前护卫和天武军保护,这个待遇对江澄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天子在前头骑马,他在后面坐车的情形,也是头一回。这个体验,很是让人感到新奇。
江澄坐在车上没多大一会儿,就忍不住挑了车帘,看向前方。
车子正前方正是明帝。
明帝此刻很有些疲乏了,却仍旧挺直了脊背控紧了缰绳,看上去英姿飒爽。身上穿的红色的帝王服在车前灯笼映照下耀眼而明亮,上面的火凤凰威风凛凛腾空欲飞,偏偏她的身材还是偏瘦的那种,美得凌厉又潇洒。
江澄不知不觉就看了半盏茶的功夫,手都有些酸了,尚且不想把车帘放下,唇角更是情不自禁地上扬。
明帝在前面骑着,忽然心头一动,勒住马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瞧见车里的男子正在痴痴地看着她,脸上的迷恋眸中的爱意都是那样的无遮无拦。
明帝不由得笑了下,自打忘了日子以来,她还没有见过他这么不藏不掩地表露对她的爱意。这份爱意是如此的浓厚又是如此的纯真,并没有因为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走过了这么些年而变得复杂,仿佛是一坛佳酿,经过了岁月的风霜,仍旧热烈芬芳。
江澄被她这有如天女展颜的一笑惊艳得心跳漏了半拍。
明帝瞧出他的惊艳来,越发得欢喜,冲着他眨了眨右眼。
江澄很想把车帘给放下,但是手不停使唤,死死地攥住了车帘。
明帝原本以为他会把车帘放下,及至见他并没有,心中更加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