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泉已经猜出来明帝的意思,但他不敢直接讲出来,毕竟他不管是说关荷可能会怂恿向辰造反,还是说忆月世女有可能拥立向辰,在明帝听来都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
自己已经做错了事,自己心里知道,努力改正也就是了,总对着天子强调自己的错处,那不是时时刻刻提醒天子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让天子天天对自己气愤不已吗?
可也不能始终不认错,始终不认错用廉儿的话说,就是冥顽不灵,就是执迷不悔,那一定会让天子生出一种他顽固不化无可救药的感觉。
因而他很是乖巧地蹲了下来,把双手虚虚地放在明帝的膝盖上,上半身向明帝靠拢,身姿呈倾斜状,而后抬着形状漂亮的眼睛仰望着明帝,神情恭顺又懵懂地问道:“臣侍知道陛下是生气臣侍拿沃儿结交关国公和忆月世女。可臣侍不大明白,关国公忠心耿耿,忆月世女是陛下的堂皇妹,跟陛下极为亲近,别说沃儿根本就没有嫁给她们,就算是沃儿真的嫁给她们中的一个了,她们又怎么会怂恿向儿造反呢?”
明帝很满意冷淑君这恭顺的姿态,但是她也并不急着把人扶起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的小脸道:“她们俩的确不大可能造反,可是除了她们还有别人呢,只要你露出一点想要培植自己势力的苗头,就会有心怀不轨的小人主动跑上来攀附你,怂恿你,蛊惑你,到最后由不得你不干。这样的小人,在你离宫之前就已经出现了。那个杜方娜就是,她为了攀上你这个靠山,自己去和你身边的柳儿家里商量亲事,你连知道都不知道,她们就已经定了亲了。眼下敢瞒着你定亲,将来就敢瞒着你做坏事,甚至挟持你造反。”
冷清泉睁大了眼睛,他万没料到,明帝居然知道柳儿和杜方娜的事,他轻声问道:“陛下是几时知道柳儿要嫁给杜大人的?”
明帝却并不回答他,只道:“泉儿你先听朕讲完。”
这意思便是不让他插话了,冷清泉有些不欢喜,轻轻抿了抿唇。然而明帝的神情冷峻,他嫁给她十一年了,这还是头一次看她锁着眉头,用严峻冷硬的语气同他说话,当下他便不敢再问,努力让身体不要乱晃,维持着蹲跪的姿势,认真听她讲。
明帝继续用严肃的口吻教导他道:“你身边有这样的小人,关荷和忆月身边未必没有,若是她们身边的小人天天怂恿她们,那她们早晚也会被说动的,就算她们不被说动,你焉知那起子小人不会强迫她们呢?当年安远侯赵素秋不就是被她女儿赵潇打昏了放到车子上逃出京城的吗?”
明帝说到这里,就伸出手来抚了抚人的脸颊,把她当初生气的缘故讲了个透彻:“你以为你没有为向儿争夺太女之位,你只是给她谋求更好的前程,可是在杜方娜这样的小人眼里,就是你想要让向儿同辰儿别苗头,夺嫡只是早晚的事,她们现在站队,将来就能够分到好处。这就像一场战争,你只要吹响了号角,就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你中途想结束战争都不行,因为参与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批,每一个人都有她自己的想法,你根本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
“朕之前一直忍耐着,没舍得冲你发火,可是初六那天中午,朕下了朝到你这边来,听见柳儿说要嫁给杜方娜的事,朕知道朕再不出手,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这才让把向儿挪到太君殿里养一阵,既歇一歇你为向儿着想的心,也让那些个攀附你的小人明白朕的意思,不再胡乱行事。可是你没有体会到朕的苦心,居然离宫出走,弄得朕不罚你都无法向文武百官交待。”
冷清泉怔怔地看着她,他是真没想到她是因为柳儿的事,才彻底动了把向辰送出去抚养的念头的,他心里头又是委屈又是感叹,低声道了句:“柳儿的事真的不是臣侍的安排,臣侍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就已经同杜家订了亲。”
泉儿还是受不得委屈啊,她都已经说了柳儿同杜方娜定亲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还要特意辩解一下,明帝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把狠话放出来,有些话说出来会伤彼此的情分,可是不说出来,将来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那她更难以接受。
她一字一顿地道:“泉儿,如果柳儿的事,是你安排的,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般锦衣玉食地过日子吗?你以为朕会像现在这样,不疼不痒地罚你一下,就算是罚了你了吗?朕要么把你囚禁至死,要么降了你的位分,把向儿养在别人名下,再不许你见她。”
她的凤眸寒光闪闪,语气更是冷得能拧出冰水来,冷清泉生生地打了个寒颤,但是他毕竟是个练武的男儿,此事又涉及到向辰的未来,他便硬着头皮反驳了明帝一句:“陛下明知道臣侍不知情,还要把向儿出继到淑王府去,这比起把向儿养在别人名下,能好到哪里去?”
明帝听了,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家泉儿,果然最在意这一点,不过他讲出来也好,他讲出来,她才知道他心里头的想法,才能够对症下药。
她闭上眼睛,用愤怒恼恨却又听起来没什么气力的声音对人道:“泉儿,你不愿意把向辰过继给忆月,难道朕就很愿意吗?”
“朕只有四个公主,四个公主还不是同出一父,哪一个都是父君心肝上的宝贝。朕有一点办法,会乐意把孩子送给别人养吗?”
冷清泉咬了咬唇,“陛下怎得就没办法了?陛下是天子啊。”
“天子就能随心所欲,天子就能不讲道理了?天子就能把人家害得绝了嗣,自己装没事人吗?”明帝连珠炮地般问了出来。
“你知不知道,乐温王朝乐文帝的太女用玉镇纸砸死了淮州王的世女,淮州王召集了十几个诸侯王一起造反,把乐温王朝闹了个天翻地覆,乐温王朝从此元气大伤没过几十年就灭亡了。”
冷清泉不敢再说话了,这事他在昨天之前都是不知道的,可是他昨天下午看的故事便是这一篇。
明帝幽幽地道:“淑王这么多年,在朝中和地方上都培植了不少亲信,忆月又是立有战功的人,忽然之间绝了嗣,她们母女两个岂有不恼怒气愤的?朕若是不安抚住她母女俩,她们难免会想岔了,倘或她俩跟那些奸佞之徒联合起来,天天同朕闹,朝廷的政事还能够正常进行吗?朕还能过一天清静的日子吗?”
冷清泉再次咬了咬唇,他很想说“可是陛下也不止向辰这一个女儿”,然而他看着明帝那凄惨无力的神情,终究没有说出口。江湖男儿的侠肝义胆,让他始终保有着最基本的是非心,哪怕是关系到自己孩儿的去留,他也无法说出李代桃僵的话。
明帝却替他讲了出来:“泉儿,朕懂你心里的想法,朕还有景儿和应儿,偏偏把向儿送了出去,你以为朕这是在惩罚你是不是?”
冷清泉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哽咽着点了点头:“臣侍知道臣侍该罚,可是向儿,向儿她是无辜的,她才这么一点大,她什么都不懂。臣侍一想到,她眼下还不知道她以后会成为别人的女儿,臣侍就替她难过。”
明帝用指腹温柔地划过人的脸颊,最后停留在人那漂亮完美的卧蚕上,轻轻地给人拭去眼泪:“朕便是再生你的气,也不会为了罚你,就把向儿给淑王做孙女,可是朕没有办法。且不说祸是你闯出来的,把向儿赔给人家是天经地义的。便是从利害的角度思量,朕也只能把向儿赔出去。”
冷清泉脸上露出了不服气的神色,但他不敢再说,只把嘴巴嘟了起来。明帝继续言道:“景儿和应儿都有个十二世家的外家,倘或朕把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出继,那些个本就有意押三公主或者四公主的朝臣官员,倘或与淑王府联合起来,两股势力合二为一,跟朕对着干,朕未必能够压制得住。没准到时候就是她们联合向朕发难,朕的脾气是断不会受人威胁的,那一定会拼个你死我活。朕若是败了,别说朕的性命保不住,你和澜儿、辰儿、向儿、悦儿,你们几个的性命统统都保不住。泉儿,你想看到朕和向儿、辰儿血流成河的画面吗?”
这话是冷清泉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的,他惊呆了。
明帝苦笑了一下,用低沉无力的声音道:“朕思量了好久,只有把向儿赔给淑王府,才能够既让淑王府消了戾气,又能够避免淑王府与别人联合起来造反。朕这么安排,实在是出于无奈。朕很喜欢向儿,她是个机灵又懂事的孩子,可是,凰朝的天空被人捅了个窟窿,朕只能让向儿去补这个窟窿,朕盼着她能够用她的机灵懂事帮朕把这个窟窿补得严严实实的,连一块冰雹都不要掉下来。”
明帝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只能用割舍女儿的方式来笼络住淑王府,想到向辰将来到了淑王府每日里需要面对的尴尬局面,又是自责又是惭愧,她的双眸中含了一汪丽湖水,看着冷清泉喃喃地道:“朕是个没用的母皇,朕只能期盼着向儿是个懂事的,长大了能够体谅朕的苦衷,不要恨朕。”
她把“不要恨朕”四个字一说完,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每一颗都重重地砸在冷清泉的手背上。
冷清泉被烫着了一般,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他蹭地站起身来,伸胳膊环抱住明帝的肩膀,低头吻向明帝的唇,“陛下,陛下不要难过,向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一定会为陛下当好补天石的。臣侍,臣侍也会教导她,让她长大了,好生孝敬养母养父,让母皇省心,让皇室安宁。”
明帝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把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回吻人那轮廓鲜明的双唇。她家泉儿,虽然爱女如命,内心中还是心疼她的。她等了这么多天,才同他细细地谈这件事,就是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把女儿出继给淑王府。她如果只是用强力逼迫他把女儿送出去,那是件很简单的事,可是天下简单的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想要同他白头偕老,她想要与他恩爱如初,就不能只用简单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