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卫八(四)

良久,他哑然失笑,“朝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为什么把这么名贵的药草送给我?”

卫沧羽从小在这方市井里长大,后来到北寒心楼,再后来就是一条漫长的被追杀之路。

他遇到过许多“善良”的人。

清砚自菩提禅寺还俗,全是自作自受,建善堂是因自身执念,予他卫八一条生路是因为想得到他的血。

一株忘忧草,现在的代价是他卫八的一葫芦血,后来的代价是成为北寒心楼的狗,最后只需要付出钱财或者,直接抢过来。

他认识的所有人,给予他的善意一定要求他返还同等甚至更高昂的代价。

那么,吹雪剑主,你想得到什么。

青梨想起来那位曾经到师门求医的修士,答道:[我见过中这种毒的人,我只是希望忘忧草可以减轻你的痛苦。]

卫沧羽倚在墙边,悠悠道:“即使有忘忧草,我也很有可能活不下来。”

青梨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他道:[等我回师门后,我会多翻翻医书找找别的法子的。]

卫沧羽的目光扫过这行文字,以灵力勾勒的文字显得端正秀美,就像眼前的人一样,再扫过少女头顶的发旋,最后落到她的眼睛上。

垂下的眼睛,连震颤的睫毛的也向下垂,看起来似乎真在为他卫八感到难过。

他又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本意是,即使你付出了这么名贵的药材,我也没有能力回报你。”

而且——

他在心里不无恶意地想,而且,你救的人在以后会成为十恶不赦、天地同诛之人,会成为你所说的“死一百次也不足惜”的人,这样也没关系吗。

青梨觉得他的说法很奇怪,她救人尚还没有想到过回报,于是认真解释道:[你不用想太多啦,只是两株忘忧草。我正好有帮你的能力,所以想帮你。]

她想到另一件事,[其实我一直想问,你既然是在善堂里长大,为什么会沾染上洞冥蝎毒?]

按理说,洞冥蝎远在奈何天,这离北境可十万八千里远了,但听清砚法师和十三所言,卫八这毒是从小就有的。

卫沧羽的目光游移了,像在回忆往事,语气轻快,“小时候遇见修士饲养洞冥蝎,一时不慎被咬了一口。”

一个很敷衍的理由,可是青梨还是信了,一点怀疑也没有。

她眼睛睁大,神色有些懵,过了一会,看起来甚至更难过:[这也太……太无妄之灾了,他没有负责吗?是哪一家仙门的修士,你还记得吗?你知道他姓甚名谁吗?]

卫沧羽彻底被逗笑了,尽管他笑起来五脏六腑都是疼的,但他仍是很畅快地笑出了声,疼痛丝毫无法抵消掉这种愉悦的一分。

多年来他的快乐大多来源于大仇得报和别人的不幸,很少有这样真实地感到快乐——

“哈哈哈哈哈,青梨妹妹,你知道了他是谁,还真打算替我报仇不成?”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洞冥蝎毒还有一种解法。

如果是女子身中此种毒,可以……怀孕,将全身的毒素以秘法转移到胎儿身上,孩子出生那天,母亲的毒就可以解。

他的出生,仅是他的母亲为了解毒。

青梨看向他,脸上显出一种很认真的神色来,甚至因为太认真而使她看起来近乎执拗。

[我会的。]

[他纵容自己饲养的洞冥蝎咬人,让你承受这样的痛苦,他也理应中这样的毒,承受同等的痛苦。]

卫沧羽想到他的母亲:“如果那个修士很强呢?”

青梨想了想,她脸上适时露出了一个些许骄矜的笑容,神采更盛。

[我也会变强啊,我是修剑的,等我……]

让瑶光剑认主之后,应该会变强吧。

[总之我好好练剑,有一天也会成为很强的修士的。]

“强到可以……位列六大仙门之首那种?”

青梨眨了眨眼,想把刚刚说的话收回来,她很诚实地道:[那我可能一辈子都打不过,但是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的。]

为了一个陌生人,许下这样的承诺,树这样一个大敌。这位吹雪剑主要么是伪善到了极致,要么是天真到另一个极致。

可无论哪一种,都是他卫八最憎恶的那种人。

他挑挑眉,抓住一个字眼:“可能?朝姑娘真是志向高远。”

青梨笑笑:[立志当许凌云志。]

她受师父指点时,于剑道上从来没有赢过师父,但是师父曾言:“如果你一直抱着打不过的心态,就永远不会赢。”

[你还没有说是谁。]

卫沧羽最后道:“我不记得了。”

青梨回到不冬坞后,在不冬坞的书阁里找了找医书。

这一找就是五天时间,除了必要的练剑时间使得手感不生疏之外,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浩如烟海的医书里,找寻“洞冥蝎毒”。

但关于洞冥蝎毒的记载少之又少,也没能找出别的解法。

师父孟挽叶闭关习剑了多日,她出关这天青梨特意备好了吃食。

说是吃食,其实所食只有一道炒青菜,一盅白菜豆腐汤,一道干拌黄瓜。

不冬坞上只有素食,不沾荤腥,饮食极为清淡,并无辣椒。

吃饭时,青梨谨遵“食不言”的规矩,端端正正坐着吃饭,不发出一点声响。

她夹了一块拌黄瓜,入口几乎尝不出咸味来。她虽然不喜欢这样的食物,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嚼了嚼咽了下去。

一直到她们用完食,漱完口,擦净手后——

青梨才问:[师父,你与慕华剑圣的……],可这行字还没有显出来,师父先问了话。

孟挽叶:“我观书阁布置,你最近在看医书?”

青梨答:[是的,我前些日子去庆川城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身中洞冥蝎毒的人,想找一找解法……]

孟挽叶瞥了她一眼:“我记得上一次闯过剑阵来求医的人,就是这种毒吧。”

青梨答得很快:[对。您之前令他减轻痛苦的那一招医术,可以教给我吗?]

孟挽叶:“可以。”顿了顿,“我记得就是这种毒需要火凤之心吧。”

青梨的目光闪了闪,背脊不自觉挺直,答:[是的。]

孟挽叶:“你从前说服了我,我不阻拦你的做法。”

“至于洞冥蝎毒,我从前学医道也并未深入,不冬坞里存的只是些很寻常的典籍,或许在七情药谷的孤本里会有记录。”

七情药谷位列六大仙门之一,想观阅它所存的孤本,也不是一件易事,但好歹是有了点希望。

青梨惦记着她本来要问的话:[师父,慕华剑圣与您定下比试的时日了吗?]

师父曾提起过,她在退隐之前,与邀月剑宗慕华剑圣还有一场未完成的决斗,三个月之前慕华剑圣找到不冬坞,要求师父与他完成这场决斗。

最近的时日就是他们约好的时日。

孟挽叶沉吟道:“三日后辰时一刻,在冰河之上。”

这时间也太近了,青梨隐隐不安,在这一刻也已经恍惚嗅到了剑出鞘的血味:[师父有把握能赢吗?]

孟挽叶的视线落在不冬坞上飘飞的梨花之上,不冬坞上四季长春,梨花一簇簇开得正盛,淡青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石板路上。

她曾对青梨提起过,起“青梨”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不冬坞的难得一见的青色的梨花。

“如果有必胜的把握,这一场比试就没有意义了。”

青梨的心重重沉了下去,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孟挽叶:“青梨,我如今已是一百零二岁高龄,活到这个岁数,我唯一的执念只有剑道了。”

阳光和阴影同时扑打在她的面容之上,她闭了闭眼,以一个仰面的姿势,好像走在一条朝圣的路上。

“我突破剑心之道后,忽觉剑之境界已进无可进,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剑的尽头。”

“与慕华一战,势必是生死之战。只有在生死之际,我才有进步的可能。”

听此话,青梨先感到了悲伤,然而百般心绪,却不知说什么。

她对剑的理解,还停留在因为师父要求她好好练剑,所以她每一日的修行都勤勤恳恳。

她不能理解为了剑道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她相信师父。

[如果,如果这是您选择的路,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我已提前将我身后事交诸于清砚法师,若我身陨,你日后想在不冬坞修行也可,在外修行也可。”

“你如今萧萧疏雨剑法只悟其五,在没有悟出第六式之前,不得提起师门的名号。”

“切记,山外山重山,天外人外人。”

青梨怔怔地望着师父,在这样类似于临终语的话中,第一次感受到生死的力量。

[我明白。我会做到的,师父。]

“青梨,你是个好孩子,不用为我悲伤,这是我自己选的道。我收你为徒,未尝没有传承剑道之心。”

以师父的性格,这大抵是她这么多年来说过很温情的一句话了。

深夜,清砚在自己房间里点起油灯。

庆川城里唯有寒风的声音,令他久违地怀念起菩提禅寺的永不停歇的蝉鸣。

他静默着坐了许久,才将那封来自不冬坞的信拆开了。

虽然早就知道瑶光剑姬与慕华剑圣一战不可避免,也早就知道信中会说什么,但在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他的手仍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抬头两个字是“清砚”。

他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一字一字读完了这封信,读到最后他几乎是笑起来,笑到猛烈咳嗽起来,秽物掺着血咳出来,整个人形容疯癫。

“……我无亲友,无故旧,只有两徒,一徒已远游,另一徒尚年幼。还望清砚法师念昔年我为你独挑菩提禅寺九位高僧之情,为我处理身后事。”

“……我死后,若尸骨尚存,还望大师将我火化,骨灰撒在随意一处剑冢之中。”

“我之一死,想必大师执念也将尽消,还望大师也了断此身吧。”

“永宁十八年孟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