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准备在我身上栽多久?”
艾松雪表情有片刻的僵滞,她刚刚就被他给噎住,现在又被他这话给弄得一愣。
看她表情,陈安风眼底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些。
艾松雪从他身上起来,全程与他保持对视,眼神透着股劲儿,像不愿落下风。
站稳后,她还朝陈安风伸手,示意要拉他。
陈安风这会儿坐了起来,两手着撑地,因手上沾了泥,他慢悠悠地拍了拍手才抬手搭上她四指。
艾松雪拉他起来,俯视变为仰视。
陈安风高出她许多,遮住了太阳,逆着光,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而那双漆黑色的眼,却透亮。
这一次,是艾松雪先挪开眼,出于下意识的,想逃。
她没有意识到,只觉得是阳光刺眼。
今天她没穿裙子,穿的短袖短裤,方便走小路,短袖是白色的,和陈安风的一样,只是现在她的短袖依旧白得一尘不染,陈安风的却粘满了泥。
陈安风在她挪开眼后拍了拍身上的泥,然后转过去背对她,“帮我拍下后面。”
裤子和短袖下半截他已经拍干净了,就剩短袖上半截和头发还没弄干净,艾松雪抬手帮他把衣服上剩下的泥土拍掉,至于头发……
刚刚陈安风抖了抖头发,但还有泥跟几根草沾着,艾松雪帮他拍衣服上的泥时就一直看着他的头发,他发色不算黑,头发也细,摸起来应该很软。
的确很软,她上手摸了,还冰冰凉凉的,手感很好。
“好了。”
摸够了,她顺手把那几根草摘下来。
“那走。”
陈安风腿长,很轻松垮上了田坎,艾松雪就有些困难了,她腿能迈到田坎上,但使不上力。
这次换陈安风拉她。
他伸手,她把手放进他掌心。
陈安风身形清瘦,手劲却挺大,艾松雪都还没做好准备借他的力,人已经被他拉了上去。
田坎很窄,陈安风没往后挪,两个人的脚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艾松雪被拉上去后自然会撞进陈安风怀里,艾松雪没有想到这一点,在相撞的那一瞬间,她大脑是空白的,完全是出于条件反射伸出手搂住了陈安风的腰。
他的腰,薄、劲瘦。
艾松雪在反应过来后没有慌张地立马松手,继续搂着他的腰,也继续与他保持着紧紧相贴的姿势。
陈安风比她高很多,她鼻尖只悬停在他锁骨上方一点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形容不出像什么,只让人觉得干净、清爽、冷冷的调,和他这个人一样。
有些味道极易让人沉迷,会想一直闻下去,艾松雪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有顾虑,没管陈安风现在和她的姿势,甚至还更凑近了一些。
山野寂静,随着涌入鼻腔的气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清晰,砰砰砰砰……
也不知是比平时快一些,还是慢一些。
陈安风不清楚她在做什么,大概是不想被她觉得他占她便宜,所以拿开了她搂着他腰的那只手,半转身往后退了一步,在确定她站稳了后,再松开她的手。
那股他身上的味道随之消失。
艾松雪身子也跟着转过来,看了他会儿,说∶“你身上的味道很特别。”
“特别?”
陈安风缓缓仰头,双眸在睫毛落下的阴影之间睨着她,“你闻过很多人身上的味道?”
艾松雪回忆了下,虽然她不喜欢和人接触,但总有人因为这张脸凑上来。
她对气味敏感,有些人或许只是在走廊上与她擦肩而过,她也能记得他们身上的味道。
只是气味这种东西,随着时间推移,总是会忘的。
“挺多。”
她如实说。
陈安风双眼似眯了一瞬。
艾松雪知道“挺多”这两个字还蛮容易让人误会她与很多男的有过近距离接触,但她没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还走不走了?”她问他。
“走。”
陈安风转身,轻松地迈过下一个坎儿,再等着她迈过来。
这是最后一个坎儿了,可接下来的路依旧不好走,他们要往下走,要是遇到陡坡,下坡可比上坡难,稍不留神就容易脚下一滑摔下去。
好几个坡都是陈安风牵着她下去的。
陈安风的手很大,她握不住他四根手指,只能抓着他的拇指,他则会用剩下的手指包裹住她整只手,完全的,紧紧的。
夏日闷蒸,他的手心却始终干燥,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而令人安心的力量。
有他牵着,再陡的坡,艾松雪也未觉心惊,只是心跳时不时会漏上一拍。
连下了好几个陡坡,再穿过几条林间小道,终于到了石桥前。
从竹林里穿出来,艾松雪看到前面不远处的石桥,也看到石桥前的一条路。
“还有别的路,干嘛走这条?”
说着,她抬手摘下头发上刚刚在林子里挂上的枯草。
“近。”
“能有多近?”
她没觉得多近,这不也走了挺久。
陈安风微扬下巴指向那条路,“那条路起码要走一个多小时。”
一个多小时……
艾松雪不说话了。
陈安风敛眸,瞥见她头发上还挂着根枯草,径自伸手想去帮她弄掉,他刚捏住那根枯草的一端,艾松雪忽然向前走了一步,枯草勾住了她头发,扯得她吃痛的叫了一声,赶紧退回来。
“别动。”
艾松雪不明所以,“你扯我头发干嘛?”
“你头发上还有根草,勾住你头发了。”
“哦……”
艾松雪站好,没再动。
取下那根杂草,陈安风没用多久,顺着杂草一起到他手上的,还有两缕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很细,很长,足够在手指上绕很多圈。
“行了。”
他扔掉枯草,缠绕在指尖的发丝并未随之掉落。
“谢了。”
艾松雪捋了下头发,朝桥上走去。
这座桥远看很简朴,艾松雪走近才发现上面有很精美的雕刻,刻的正是眼前的山峦、翠林与飞鸟,像一副写意的古画。
而画上不仅仅是此间的景,还有站在景中的一个人。
在那寥寥几笔勾勒出神态的绰约人影上,刻着一句诗——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艾松雪笑了声。
还是那个年代的文化人会搞情调。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吗?”她问身后的陈安风。
陈安风靠在桥的另一边,“你不是说了,这是你外公为你外婆修的。”
“有一种说法,人死后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会继续游荡在这人世间,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外公一定会到这里来,所以我来替我外婆带句话。”
陈安风似乎不以为然,“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你外公不应该是就守在你外婆身边吗?”
艾松雪摇头,“我还听过一种说法,死去的亲人不来你梦里,或者很少来你梦里,是因为其界有规定,不可以没有原因地靠近在世的亲人,如果靠近会在让在世的亲人磁场受到干扰,容易生病,他不来你梦里,是因为他过得很好,他不来打扰你,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1]。”
“而且。”艾松雪回头瞥向陈安风,“鬼魂都是夜里才能出现,我外婆是白天离开陵川的,外公怎么知道她去了哪儿。”
陈安风先是微一挑眉,然后笑了。
“是这个道理。”
见他笑,艾松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陈安风没有因为她的注视而收起眼底的笑,就那样任笑意蔓延,也不挪开与她对视的眼。
艾松雪收回视线时,他唇角还微扬着。
石桥外是一条不算窄的泥路,地上有石子,还有被碾进泥里的碎瓦片。艾松雪走过去,蹲下,拂开路旁的杂草丛,在里面找到一片散落的瓦片。
艾松雪捡起瓦片来到桥中间,弯下腰,将手伸到桥身的外侧,一手扶着桥栏,一手拿瓦片在桥上刻字。
在这个部位刻字,既不会破坏精美的雕刻,从桥上路过的人也看不到,她刻在凹面,刻得还浅,从不远处看依旧不容易看见,能看见的,或许只有她与她已然离世的外公。
陈安风原以为她是要对着桥说出她外婆让她带的话,没想到竟用的是这样的方式,不过并不难理解,她刚说了,鬼魂都是夜里才出现,现在是白天,她说了她外公也听不见。
他半靠桥身,侧目看着她认真地在桥上刻字,阳光穿不过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拉出一片薄薄的阴影。
山里的大风一吹,那片阴影晃动,而他的视线始终定定落在桥上那人的侧脸上。
大约就三分钟,艾松雪刻完了字,她直起身,把瓦片丢进桥下的河里,拍了拍手,转头,在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对上陈安风的视线。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
一般这种时候,一个人被发现了在看另一个人时,这个人该移开视线才对,出于下意识。
可他没有。
一分一毫的闪躲都没有。
他就那样坦坦荡荡的继续看着你。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滋生,艾松雪缓缓眨了眨眼,然后对陈安风说∶“走吧。”
“嗯。”陈安风这时才收回目光。
两人原路返回。
来的时候是下坡,回去是上坡,艾松雪觉得上坡还要容易些,就是累。
回到水泥路上,艾松雪两腿酸软,有些喘。她本不爱出汗,这会儿汗都把额前碎发全打湿了。旁边的陈安风却一点儿汗没出,仍然是来时清清爽爽的样子,仿佛这天对他来说一点都不热,这段路他爬得也丝毫不费劲。
艾松雪看着他,还是觉得他像风。
“今天谢谢你了。”
陈安风微仰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客气。”
这是基本的礼貌,不是客气,但她没否认,顺着他话说,“那我以后都不客气了。”
说着,她立马就跟他不客气起来,“明天你能不能来接我?接我去你家学骑电瓶车。”
“什么时候?”
“下午一点半吧。”
“嗯。”
约定好,两人继续走,艾松雪回外婆家,陈安风绕远路送她。
回去还没到吃饭的时间,艾松雪先洗了个澡。
房间里开了空调,她身上带着水汽,从浴室出来打了个冷颤。她的睡衣是一件吊带裙,肩膀都露在外面。
因为不喜欢束缚感,不止是睡衣,她夏天半数衣服都是吊带裙。
回来时穿的衣服丢在了脏衣篓里,兜里的手机放在窗边的书桌上。艾松雪半掩着胳膊走到桌边,敛眸看着桌面上的手机,想起白天陈安风存了她的号码,却让她打电话给他。
她缓缓眨了下眼,把手机拿起来,点进短信。
界面上,有条陌生号码在不久前发来的短信∶
[陈安风。]
她没回,保存联系人后复制号码去微信里搜索。
短信她一般不看,都是广告和垃圾短信。
[该用户不存在]
——搜索栏下弹出这样的提示。
艾松雪点击屏幕的手指停顿了两秒,然后将界面切换回短信。
[你微信多少?]
她一边坐下来,一边给陈安风发短信。
陈安风很快回过来∶
[我不用微信。]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用微信。
不用微信那用什么?
[你用Q?]
她问。
陈安风∶[我不用社交软件。]
房间里响起一声轻笑,接着,一双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出一句话,并发送∶
[陈安风,你要不要这么特别?]
[彼此。]
他这样回。
彼此?
她在他眼里也很特别的意思?
艾松雪若有所思,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
房间里很安静,夕阳透过树枝与玻璃窗,在蓝色便利贴纸上落下橘红的、浮动的光点。
艾松雪拿过那一叠便利贴,撕下一张,提笔写上∶
我会栽他身上吗?
不是白天那样的肢体接触,是情感方面的沦陷。
从小到大,她没喜欢过任何男生,她觉得他们幼稚且无聊。
可陈安风不一样。
他像一个引人探寻又怎么都琢磨不透的谜,会让人发疯一般的去探寻,然后沉溺、着迷。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像而已。
他本身就是一个谜。
所以,没人能不为他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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