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嘉自幼聪慧,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
她是被父亲看重的才女,是被端王倚重的女中诸葛,她心思缜密,八面玲珑,她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够好,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原来她可以做得更好。
原来世间还存在另一条路。
她可以做下棋的人,可以离开幕后,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可以堂堂正正的叫世人知晓她的才干与功绩,而不是躲在帷幕之后,做天子的解语花、女诸葛。
她可以做出一番不逊色于世间男子的功绩!
嫡妹说话时的语气很轻,然而落到心头,却如同千斤巨锤,将她过往的认知砸的粉碎,破而后立,再度构造成型。
原来还可以这样——居然还可以这样?!
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莫过于是!
而武则天仍旧专注的看着她,徐徐道:“姐姐,你这样出众的资质,这般绝伦的才慧,若为男子,必定可以金榜题名,出将入相,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功绩,名垂青史,为什么就因为你是个女子,便只能困囿于深宫,相夫教子,做男人背后的影子?”
“姐姐,你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韩元嘉嘴唇嗫嚅几下,眼底倏然闪过一抹悲色,几瞬之后,泪水沾湿了眼睫。
武则天神色了然,直接说出了答案:“因为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因为这一方天地根本没有给天下女儿施展抱负的机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我们是男人的附庸,是生育的工具,是丈夫官帽上用以增添光彩的点缀,我们从来都不是人,而只是一件用以给天下男人取乐的玩意,谁会在乎一件玩意儿的夙愿与志向呢?可是姐姐,你服气吗?就因为托生成女儿,就要屈居人下,看着那些才干平庸、资质寻常的庸碌之辈身居高位,而自己却只能在后宅一日日的虚耗,百无聊赖的彷徨,姐姐,你甘心吗?!”
不等韩元嘉出声,她便断然给出了结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在家时做父兄手中的棋子,被他们送出去换取家族利益!我不甘心出嫁后做丈夫的玩物,泯灭自己的傲骨与志向,屈膝侍奉,相夫教子!我也不甘心做一个燃烧自己奉献一切的母亲,让这个从我肚腹之中爬出来的孩子踩在我血肉模糊的肩头,去看更高更远的世界!”
韩元嘉听到此处,已然落下泪来。
嫡妹如此,她又何尝不是?
她自幼读圣贤书,寒冬腊月苦读不辍,难道就是为了拘束于内宫之中,做帝王闲暇无事时的陪伴,日复一日的跟宫妃争宠,等待天子的垂怜吗?
早先冷却的心火再度被点绕,韩元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她先是哭,继而又是失笑,用帕子擦拭掉脸上泪痕,由衷道:“妹妹,我不如你。”
韩元嘉道:“这场比拼,姐姐输得心服口服。”
武则天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姣好的面庞来。
“姐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跟你一较高下,也从来不觉得我们会是敌人,所以我选择将自己的计划告诉姐姐……”
她说:“我不会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我会拼尽所有气力,从他手上攫取权力,我要与他并尊,我要他死,我要摄政——我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我知道自己可能会失败,也知道可能会人亡政息,可是我不怕!”
我曾经缔造过成功,我是史书工笔的第一位女帝,我名武曌,我生来就该这样轰轰烈烈的做一场!
“姐姐,”武则天道:“你愿意与妹妹并肩而行吗?”
韩元嘉眼睫扇动几下,脸上浮现出几分温和笑意来。
她神情很专注,也很认真:“我愿意。”
……
皇帝对长乐郡主真真爱重,武则天人还没走,乾清宫便有内侍来这儿给她请安,又带了天子的若干赏赐前来。
武则□□乾清宫方向行礼谢恩,和颜悦色道:“本该往乾清宫去谢恩的,只是大婚在即,实在不好相见。”
内侍毕恭毕敬的应下,又回乾清宫去复命:“奴婢去的时候,娘娘正同贵妃叙话,气氛颇是和睦,二人神情中并无不豫之色。”
皇帝这才放下心来:“元望她向来柔弱纯善,并非咄咄逼人之辈,而元嘉亦是通情达理,今日了见元望入宫,料想也能够明了她的心意了。”
继而又有些感慨:“到底是姐妹呢,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即便从前有什么误会,见一面很快就能说开了。”
大婚的日子已经定下,定襄王府老早就准备好了长乐郡主的嫁妆,虽然女婿临时换了个人,但对于女方家基本上也没什么影响。
出嫁前夕,定襄王亲自往女儿院子里去拜见,屏退侍从们,隔着帘子道:“你既做了中宫,崇国公府怕就要危险了,加之此时东南未稳,接下来几年怕还会有风波。我既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又是国丈,两女一为贵妃、一为皇后,又有皇长子这个外孙,韩家可谓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现在陛下须得依仗韩家,并不显露什么,但你若是只看眼前,必然是走不长远的。”
武则天应声道:“父亲放心吧,女儿都明白的。”
定襄王向来知晓两个女儿聪慧,无需过多赘言,便顺势转了话头:“既然入了后宫,子嗣便是最要紧的,你姐姐虽也有皇子,又占了长子名分,但毕竟是庶出,你是皇后,若诞下皇子,才是最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虽然都是韩家的外孙,但究竟如何,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一次,武则天沉默的更久,半晌之后,方才应了声:“是。”
定襄王点到即止,起身告退,临行之前,又道:“等到东南平定,我便该急流勇退,等到那时候,便该叫你跟你姐姐为家里尽心了,尤其是你,内宫与外朝相辅相成,定襄王府好,你大哥好,你在宫里才能安泰,嫡子的地位才能稳固。”
武则天笑了,仍旧顺从的应下:“父亲宽心,女儿知道轻重。”
定襄王见她这样懂事,也觉欣慰,行了一礼,退将出去。
等到了晚上,定襄王妃也来同女儿说话,低声送了本压箱底的图画过去,继而又指点她在宫中如何行事:“子嗣是最要紧的……”
末了,又专程道:“人心异变,你同你大姐姐在家中如何要好,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今次因你入宫,她失了皇后之位,你,你自己多多思量些,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武则天统统点头应下,十足的乖女儿模样。
定襄王妃抚着她流云般的长发,神情感伤,依依不舍:“仿佛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
皇帝抹去了李妃的存在,不曾给予追谥为皇后,给了个端悫王妃的谥号,匆匆下葬,继而又以元后之礼迎娶定襄王嫡女长乐郡主为后。
新官上任三把火,更别说天子将将践祚了,婚礼办得异常盛大,也很隆重,而中宫所居住的长春宫更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极尽人间富贵奢华。
新婚当晚,武则天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天子。
能够让韩元嘉怦然心动,深情相许,他的相貌无疑是极为出挑的,清俊温润如和田美玉,风度翩翩,又不乏天家贵气。
亲自为新婚妻子斟了合卺酒,他俊美的面容上弥漫着由衷的欢喜与希冀:“元望,我盼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今日,叫你做了我的妻子……”
武则天深情款款的看着他,神情中隐约透出几分羞涩。
她轻轻唤他:“六郎。”
她生的这样美,声音也悦耳动听,皇帝虽然还不曾饮用合卺酒,却已经有些醉了,痴痴地看着她,唤了声“元望”。
夫妻二人须得共饮的合卺酒用一分为二的匏瓜造就,中间用红线牵连,他伸手递上,笑意温润:“希望这红线能为我拴住你的心……”
武则天配合的露出了塑料假笑。
空间里芈秋都开始嗑瓜子儿了:“哟,不错嘛,这皇帝比上一个强,小武感觉怎么样,被拴住了吗?”
吕雉跟萧绰在一边儿拼命忍笑。
武则天冷笑一声:“放心吧姐姐,他的十年脑血栓,绝对拴不住我的心。”
一个能在正妃尚在,便开始计划找人顶替她的丈夫,难道会是个好东西?
在长子新丧,便对其生母说丧期晦气,不要出门的父亲,难道会是个好东西?
武则天专程查过那位红颜薄命的李妃,倒也发现了几分端倪。
李妃的父亲是崇政殿大学士,祖父做过阁臣,当年她刚嫁给还是端王的皇帝时,也是琴瑟和鸣过的,只是伴随着李妃祖父的致仕与父亲的官场失意,她与丈夫的情分也被一道埋葬了。
一个娘家失势的王妃,已经不配再占据端王妃的位置了。
李大学士被贬出京城之后,没几个月李妃便小产了,五个月的孩子,已经成型了,流掉之后李妃伤了身子,断断续续落红不止,也彻底毁掉了她。
再之后,定襄王府的长女被指给端王做侧妃——可以说,先帝指过去的这个侧妃,一开始就是摆在明面上的正妃替补,受令执掌王府中馈。
对于李妃而言,这是何等的残酷!
再等到先帝驾崩,端王成了储君,她也恰到好处的病逝了。
这时机难道还不够微妙吗?
武则天知道前世韩元嘉的下场,知道皇帝的下场,也窥见过皇帝对于长乐郡主的满腔深情,那是一心一意的专宠与可以为之漠视一切的真心,只是……
你这真心保熟吗?
皇帝真正爱的,到底是韩元望,还是定襄王府唯一的嫡女、冠绝帝都的长乐郡主?
他是单纯的爱着这个人,还是如同水仙花一般顾影自怜,觉得既为天子,便该匹配帝都最尊贵美丽的贵女?
他只是爱他自己,顺带着爱这件足够体面的美丽道具罢了。
认真你就输了。
武则天这辈子经历过的事情,盘古开天辟地之后都没几个人能够比拟,要想哄住皇帝,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而皇帝也正如前世一般,在这场婚姻中焕发出所有的真挚与热情。
帝后大婚一月,皇帝都不曾召幸宫妃,每日料理完政务之后,便往长春宫去陪伴皇后。
而皇后也时常往御书房伴驾,红袖添香,慧心解语,常有不凡见解发出,倍得天子信重,俨然是女中张良,将满宫妃嫔都比成了尘埃。
韩元嘉往长春宫去请安,望着嫡妹那张海棠一般鲜妍妩媚的面孔注视良久,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那天你到翊坤宫去说的话,还算数吗?”
武则天道:“那话永远算数。”
韩元嘉神色有些复杂:“他待你这样好,你,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
武则天对此付诸一笑:“他待我很好吗?其实也不过尔尔。”
曾经有一个人,以天下为棋盘,举世之人为棋子,他拉着我的手入局,手把手教我如何纵横捭阖,制衡天下。
他是我的先生,是我的知己,是我的盟友,他以万里江山教我,与我一起并肩作战,肝胆相照。
他虽然不在这里,但我的意志里永远有他的影子。
我曾经遇见过过雄鹰,又怎么可能为鸟雀低头?
叫我收敛野心,相夫教子……
呵,他都没做到的事情,这个狗货更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