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瑟在五套衣服里选了最素净的那一套,正配头上那一大一小、开得粉嘟嘟的月季。
难得这么清雅,玉瑟连耳环都不戴了,只穿两只玉镯,在侍女们的簇拥下前往长风阁。
这是她专门空出来会客的小阁楼,共两层,建在玉明湖里,四面环水,夏日里在二楼摆上花朵和水果,再叫来教坊司的女乐侍过来弹琴吹笙,最是惬意。
坏处是蚊子多,玉瑟又很招蚊子,每逢夏热,都要叫内侍们在湖边装上捕蚊笼,一遍遍地洒上杀虫粉。
所以玉瑟最喜欢秋天,蚊虫少,天又高又阔,连风吹起来都是舒坦的。
秋日果然已经到了。玉明湖里的荷叶都凋成了卷儿,池中光秃秃地支着些细瘦的残色褐绿莲蓬头。
玉瑟的心思活泼,觉得秋日枯槁别有韵味,就叫侍卫去为她采点莲蓬回来,插在开片纹青瓷瓶里正合适。
她捧着那书老弱莲蓬进长风阁时,她的好姑母,曾经在府中添置了数十个面首的陈国大长公主,已经等候她有一会儿了。
“听说你前些时日还郁郁寡欢,躲在宫里不肯见人。”
大长公主一生无子,如今年近五十,看起来却只有三十来岁,新添的皱纹没有给她增加老态,反让她多了些韵味。她放下茶碗,打量玉瑟,又笑着说:“今日我看你倒是喜气洋洋,果然是有好事啊。”
玉瑟给她写的札帖里写了,想找她说说闺房密话。大长公主很清楚自己在外是个什么名声,还能不明白玉瑟想说什么?休夫如新寡,找个小唱玩玩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她昨天一收到玉瑟的手信,今天就上了门,并且开门见山:“你看上了个什么样的,快说与嬢嬢听听。”
玉瑟羞恼于她的直白,可她有求于姑母,只好说起了“阿奴”的前后来历。
大长公主吃吃笑道:“我也猜是个好人物,不然你见过了宋韫那样的,轻易哪看得上别人?”
这不是玉瑟第一次听见宋韫的名字,但是她第一次听有人夸他。之前她提不起对这位“驸马”的兴趣,因为她总觉得,驸马会变成前驸马,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长公主甚至不用刻意去回忆,脑海里就勾勒出了前驸马的模样。“相貌,才学,我是没见过几个盖过他的,绝不能说你眼光不好。只是他为人太过板正,不苟言笑,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这样啊!
玉瑟立刻忍不住拿这个只在对话里出现过的前夫和阿奴做对比,阿奴总是好声好气,又温柔,也爱笑。她喜欢这样的,所以不明白:
“那我怎么会看上他?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好?会写诗作文?”
“可不是吗?”大长公主似笑非笑,“你不仅看上了,还把人家强抢回来,逼人家做你的驸马呢!”
玉瑟咋舌。这种事她是做得出来的,不过她不信自己会看上一座冰山,于是让姑母说得详尽一些。
“民间兴捉婿,但都是些豪绅才敢这么干。你那时听了某位夫人讲起她弟弟被捉的场面,就说,可不能让宋韫被别人捉走啊!过两天就派你府里的侍卫去蹲守了。百姓看见侍卫,以为是官府出面不让捉举子,都不敢轻举妄动。宋韫刚出集英殿,就被你的侍卫抬了过来。那时宋韫很不高兴呢,无论你问什么,他都是一拱手,而后答是或不是。你当时也气恼,说什么,你既然不愿意,那就走罢!那宋小子是个榆木脑袋,竟然也真走了。”
玉瑟听罢,摇头:“果然不行,这种人有什么讨喜的,难怪会被我休掉。我那时真是瞎了眼,还好什么都不记得。”
大长公主轻哂:“你怕也是嘴上这么说,再见到人家,说不定又要看上。”
话说到这里,她好奇心更重了:“所以,你新招来的那位‘琴侍’长什么样?什么品性?现在的这些乐人,一个个眼高于顶,最喜欢你这种傻乎乎的公主,等着一步登天呢!不如把他叫出来,让嬢嬢我帮你相看相看。”
“他不在,”玉瑟道,“刚被人叫走呢。”
不过她觉得姑母的担心很多余:“人是青沐拿过底细的,奇怪的人他可不会放进来。”
“也对,”大长公主对这位陪伴玉瑟长大的勾当舍人颇有好感,毕竟他相貌很不错,“宁中人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也真难为他由着你胡来。”
说到这里,她提醒玉瑟:“这事儿可不好传出去,你年纪轻轻,才二十初,又没有孩子。你无故休夫的事,御史台那边早有异议,是陛下替你挡着呢。这时节传出你养面首的话可不好听,说不得你哥哥挡不住,又要闹出削降你封号的事情来。”
“一群老胡子,总是盯着人家屋里那些事,”玉瑟对这一点也颇为烦恼,“他们自己屋里还不是要添妾纳通房?怎么女人养几个男人就那么多话来说!”
大长公主深以为然:“可见伦理纲常也是有两套标准的。”
她没有提醒玉瑟,被她这么厌弃的前夫宋韫,也在御史台办事,里头还真不全是老胡子。她只是促狭地说:“不过呢,再荒唐也荒唐不过去榜下再捉个驸马回来,有你惊世骇俗在先,御史台对你所作所为,恐怕是见怪不怪了。”
玉瑟就觉得很晦气。“我冒这么大风险,却抢了个不会下蛋的。我和他成亲两年多却没有孩子,这不是很奇怪吗?可见是因为他不行!文人果然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正准备返回长公主府的宋韫鼻子发痒。
从宋府到长公主府所在的金水坊,马车要行近一个时辰。等他抵达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从接应他的小内侍那里得知,长公主正留陈国大长公主用晚饭,他便先去见了长公主府的勾当宁青沐。
宁青沐是自玉瑟儿时就近身服侍的内侍,也是玉瑟的陪嫁之一,长公主府一应事务全交给他打理。
其人三十有二,温和如水,皎若玉树,垂眸时笑意款款。若是不看他身上的服饰,单看容貌气质,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个宦官。
如今再见宋韫,他的内心不可谓不复杂。在宋韫向他道谢,感激他前去告知长公主有意蓄养男伎一事时,他内心的复杂程度更是翻倍。
“这是小人分内之事,”宁青沐只能端出平和的笑容,“事已至此,也请宋大人不要忘记约定。”
宋韫面色略僵,还没有回答,便有内侍赶来说,殿下召见谢琴师。
看来是大长公主已经离开了。
离开前,宋韫回首,忽然问宁青沐:“我可以遵守约定,可若是殿下离不开我,我又该如何处之?”
宁青沐:“…………”
在小内侍的接引下,宋韫洗漱一番,才来到宿云殿。
玉瑟已经沐浴结束,闲闲靠在榻上,由两个侍女为她顺发。
她换上了入寝时穿的单衣,薄薄的一层,玲珑身段显现无遗。她本来昏昏欲睡,却听出宋韫的脚步声,精神回转了几分。
“阿奴,”她拍着身边,“过来这里。”
宋韫落到她身边,自然接过侍女手中的梳子,手指缠进她柔软的青丝中。
“好凉。”玉瑟躲了一下,笑道,“不要你来,刚从外面进来,手这么冰!”
宋韫便讪讪地把梳子还给侍女。“是我粗心了。”
这个委屈无措的模样看得玉瑟好笑,她伸出手:“本公主最是会疼人的,你把手拿来,我给你暖暖。”
宋韫乖乖交出他的手掌。
玉瑟可不是诚心想给他暖手,只拿着他的手指把玩。两只健全的属于男子的手,指节修长却有力,那触感让她心里感到新奇又熟悉。
阿奴是个琴师,平时想必也写文练字,手上起了大大小小的薄茧。
玉瑟摸着他圆润的指头,见指缝里有些未洗净的残红,问他白天在做什么。阿奴答:“受风薰姑姑的吩咐,替殿下研磨染丹蔻。”
这时节凤仙花还开着,摘了花瓣和明矾、蜂蜡和棉线捣糅在一起,用油封了过一夜,就能拿来染指甲了。
玉瑟玩性大起,想一出是一出的,忽然要给宋韫染指甲。宋韫先是有些抗拒,后又无奈答应,好着脾性,由她拿还没做好的红色混合物贴在他修长的甲床中,留下斑驳如锈迹般的大块印痕。
“是不是你捣的油不好?涂出来一点也不好看。”
玉瑟到底是个主子,哪里会涂指甲?不过这不影响她使性子,把错全推在宋韫身上。宋韫只能承认错误:“第一次做,想来还有欠缺。”
听他说是第一次,玉瑟又来了兴致,把自己的两手露出来,叫宋韫拿剩下的油液来给她涂。
“也不能辜负你的辛苦嘛。”她是这么为自己解释的。
宋韫怎么会拒绝?只得接过钵盂,用镊子把棉团挑出来,一点点涂在玉瑟粉润饱满的指尖。他涂出来却是好看的,足以证明玉瑟是技不如人。玉瑟哪会认账?根本当刚才说的话不存在。涂完了手指还不算完,她又伸出两条腿,露出微微蜷起的脚趾,送到宋韫的膝盖上。
一更敲响了。
更鼓声不止响在街巷里,也响在宋韫的心上。玉瑟的个子不算矮,可手脚都是小小的,完美契合在他的手心。他被染红的指甲扣在她的脚背上,更衬得她的肌肤如玉似雪,好像稍微用点力气就会化掉。
感觉到宋韫的手在微微颤抖,玉瑟的脸上微微羞红。
好在侍女们早就退了出去,没有人会看见他们的动作。
这个时间,她却召唤宋韫过来,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怎么了?”她任性地把脚往前凑,“涂呀。”
宋韫轻轻吐纳,重新集中注意力。不知是他手没拿稳,还是有人故意使坏,那抹刺眼的赤红色落歪了,自趾缝拉扯出一道长长的红痕,一直蜿蜒到弓起的足背。这只被画坏的脚抵在了宋韫的胸口,作乱的人还在笑:“呀,看你给我弄的,你得赔我呀。”
回答她的是一双大手,扣住她的脚踝,一下把她拉到了跟前。
“啊!”玉瑟又惊又笑,就这么落进了宋韫的怀里,胸膛抵着胸膛,两颗心撞在一块儿,吵闹声胜过了夏日的蝉鸣。
男人的声音沙哑,近得能够润湿她的耳垂。
“殿下想让阿奴怎么赔?为您吃干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