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磨墨的手堪堪停下。
他把墨杵放倒,放下袖口,再用帕子挨根擦净手指。
玉瑟从他这几个平静的动作里品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但不明白其中的奥义。她还催促他呢:“我问你话,怎么不回答?”
“殿下想要几个?”宋韫放下绢布,语调还是温柔,像是再重一点就会把她吓跑。
想要几个……玉瑟大脑一震。这月来楼难道卧虎藏龙,美男成趟,想要几个就能有几个?
“额,”她歪着头思考,还真的算了起来,“琴棋书画,这琴已经有了,还得来个下棋的,会书法的,再加一个会画画的吧!”
宋韫低眉微笑,语调平平,叫人听不出其中蕴藏的情绪:“殿下还真是贪心啊。”
玉瑟还未说话,整个人却腾空而起,竟然是被宋韫给整个抱了起来,揽在了怀里。
“你……”她胸口直跳,分不清这感觉是兴奋还是讨厌,抬手捶了宋韫一下,“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总是——”
宋韫却已经把头靠在了她的脖子上,轻轻印下一吻,痒得她直哆嗦,不住往下缩。
“你——”她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什么狠话都说不出来了。她干脆软下了性子,问:“怎么啦?”
宋韫以额抵着她的肩窝,闷闷问道:“是不是我让殿下不满意?”
哎呀哎呀,老实说,这感觉也不差。玉瑟此前没正经碰过几次男人,一下就碰到了个俏郎君,还是个爱拈酸吃醋的。她心道:我可不会哄人啊?
嘴上说的却是:“我问问而已,真的叫来了人,也是欣赏他们的才艺罢了,你想到哪里去啦?”
宋韫围在她腰间的胳膊不松反收:“果真吗?”
“是的,是的,”玉瑟说,“你表现好,我哪会这么快冷落你嘛。”
这么快。
宋韫的注意力却全在这三个字上。他发出微不可查的叹息,却也知道,以玉瑟的耐心,说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即便是从前玉瑟一心还扑在他身上的时候,也从来是不肯受委屈,要叫他先低头的。
也许是因为有过了床笫之欢,被阿奴抱在怀里,玉瑟心里竟然会觉得十分满足。她有时候感觉,阿奴看她的时候,像是非常喜欢她。那目光叫她心里酸酸的,有些受不了,总是想避开。
可她也不明白,阿奴到底喜欢她什么呢?是她作为长公主的身份,还是她享受着的荣华与富贵?
纵使她对感情稚嫩懵懂,大抵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
她性子直,所以也直接问了:“你呢,阿奴,你喜欢我什么?”
宋韫一愣,他回想起还未完全化雪的春日,玉瑟只着素袜从榻上跑下来,握住他的手,一边问怎么这么冰,一边不肯撒开的样子。
她执意要尝烈酒,被烧得受不了,却强装着不肯露出窘状的醉态。
“我喜欢殿下……”话出口时,他的嗓子无比干涩,“坦诚,直白,想什么是什么,率性而为,像一阵风,像一团火。”
玉瑟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夸呢,她“嗐”了一声,带着疑问:“你不会其实是想说我脑子不聪明,比较单纯,比较幼稚吧?”
倒是难得她有这个自知之明。宋韫忍着没有附和她,语气仍然是温顺的:“殿下心性纯善,已经十分难得了。”
玉瑟哼哼两声,干脆真的整个人靠进他怀里,扬起眉毛看他,用笔尖点他的鼻子:“你既然这么小气,不许我去找其他人过来,那就要负起责任,一个人把四个人的事儿干了,知不知道?”
宋韫含嗓音沉沉:“殿下想要我做什么?”
一刻钟后,风时奉命把新酿的梅子端来书房,却看见长公主殿下正倚着门,手里拿着一卷书,做忧伤仰天状。门后,宋韫一手撑桌,一手拿着画笔,耐心地描着廊下美人。
风时:“……”
她哭笑不得,想要问话,又被旁边的风薰给“嘘”住了,只得端着盘子立在另一侧。
她心里一阵酸涩,暗叹,若是没有那些风波,这难道不是极为般配的一对璧人?
宋韫是昌隆三年的进士。那年正是今上登基后第一回科举,规模前所未有,各地赴考的举子足有数千人。国朝因放开了商贾不得入仕的禁制,以科举为登云梯的学子不在少数。又因民风开放,且文人地位极高,榜下捉婿一时成了风潮。
更有闹出过笑话的:花白老叟中了进士,竟然也被土财员外抢回家中,要聘给二八芳龄的小闺女做女婿。老头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笑着说,要回家问贤妻同意否。
普通士人都是如此,何况宋韫呢?
他家世不强——其父当时也只是个地方县令——却才学卓绝,十四岁入太学,十六七岁就已经在京城中小有盛名,十八岁参加殿试,得了一甲。
凡入殿试者,都是天子门生。
他年纪到底轻一些,有两位前辈压制,被主考官列为了第三名。今上有意捉弄他,便说:“你这模样点做状元还是太抢眼,不如吃点亏,做个探花郎吧。”
足以见得这对兄妹都是喜爱美貌之人,这不,哥哥前脚给人点了探花,妹妹后脚就把人抢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出降声势浩大,又是与才子结合,足足让京城上下欢腾了三日。
外头看热闹,其中的冷暖却只能自知。
成婚两年,这二人吵过架,冷过脸。至少风时看着,是觉得驸马为被掳一事耿耿于怀、不爱给长公主好脸色的。不过日久也能生情,慢慢的,两个人居然也磨合好了,多了些温馨的时刻。长公主甚至为了亲近驸马的家人,还常常陪伴他回宋府小住,以公主之尊侍奉舅姑。
当时长公主身边的人全都欣慰不已,认为不久就会有小郡主或是小公子诞生。风薰最心急,已经开始绣起了孩衣和孩鞋。
只是谁也想不到,一次小小的争吵,却让两个人彻底分裂。长公主执意要和离,谁劝也不听,为了不见驸马,甚至躲去了宫里,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朝堂言官为此议论纷纷,都认为公主任性,罔顾礼法。今上顶着压力,来回周旋数次,问题却始终没能解决。
那之后,不知公主说了什么,陛下与公主长谈过后,竟然越过了宗正司,直接宣布二人义绝,并言明错处不在驸马,解除婚姻乃是二人感情不和所致。
和离之后,长公主的状态却不见好,反而每况愈下:时常精神不济,每日只能勉强吃进一些东西维持生机,那么爱玩闹的一个人,却越来越贪睡。
今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到田猎时,他破天荒带上了女眷,让长公主男装出游,就是为了带她散心。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宋韫也叫上。
也许他本意是好的,想让这对破碎的夫妻见上一面,打开心结。可长公主见了宋韫,却面露惊慌,驱马奔逃。不巧的是,她那日正巧挑了匹烈性的马儿。这马比公主还惊慌,没跑多远就把她给甩了下来。如果不是宋韫匆忙间弃马,舍身去救,护住长公主一起滚下坡去,后果不堪设想。
奇怪的是,今上却叫她们不要告知公主被宋韫救命一事。她们那时以为这是为了公主再伤心,所以照做。
然而谁都意想不到,长公主因祸得福,竟然把前缘往事一概忘了。为防意外,知道这件事的,还只有长公主身边的数人。至于这之后的故事,长公主转了性子,却又出了新的变化:她刚回公主府就要找面首,而登门阻止的宋韫,却被长公主当做面首,强硬地留了下来。
自然,最最叫人惊讶的,还是一向孤高的宋韫竟然就这么答应了,以男侍身份陪伴在长公主身边。
看今上与宁中人的态度,竟然也默许了这件事……其事态之复杂,实在匪夷所思。
“好了。”
宋韫收起画笔,自己先端详一番,才对玉瑟道:“请殿下先来品鉴。”
玉瑟早已站酸了腰。她刚刚还在心里盘算,若是阿奴画得丑,她一定得好好想个法子罚他。听说画好了,她好奇心盛极,全没有了刚才作出来的姿态,以小碎步跑过去一张张翻看,登时娇笑起来:“好么,陛下常常说我失仪,难为天下女子典范。等把你画的这些小像甩到他跟前,也让他知道知道,魏国长公主的淑女风范!”
她一高兴,就把风时和风薰都叫过来一起看。
风时凑过去,心弦不禁一颤。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张图就是最好的说明:朱阁廊下,芭蕉树远。衣着华贵的女子书卷半掩,或丰韵俏丽,或神采奕奕,或庄重肃然,或脉脉含情。她们像极了长公主,却又没那么像,每一张里都透着一股子可爱的倔劲,或许这才是驸马眼里真正的长公主。
玉瑟当着她们的面,一点也不端庄,搂住宋韫的脖子说:“你做得好呀,本宫要重重赏你!”
宋韫道:“殿下想赏我什么?”
“唔,宅子?金子?奇珍异宝?”玉瑟是在金银堆里长起来的,只能想得到这些。
她也没想过宋韫竟然拒绝:“我不要那些。”
玉瑟又是“嗐”了一声:“那你想要什么?除了天上的日月星,神话里的鲲鹏巨兽,还有违背王法的那些事我不能帮你解决,其他的你尽管提。”
“是啊,我和殿下要点什么呢?”宋韫作沉思状,长睫轻轻眨动几次后,不怎么艰难地做出决定,“就请殿下赏我一日独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