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侍女在前头提着灯,宁青沐在后头缓慢地走。因时不时下场飘雨,公主府的路灯点了又熄,此刻也不再有点起来的必要。一团亮光在这漆黑的夜里,就像一只落单的萤火虫。
宁青沐的步子与他单薄的身形比较起来,略显沉重。
还是侍女提醒,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内侍所。
玉瑟当初出来立府,一共点了五个内侍。他们住在挨近公主府后门的罩房里,这里便叫做内侍所。
宁青沐身份高些,又得玉瑟看重,却不恃宠而骄,而是和其他内侍们住在一起。
只是他毕竟做了勾当,待遇不同,不必和其他内侍一样两人凑一个屋,而是住在最大的单间,还有个自己的小院。
他每日亥时四刻入睡,寅时五刻起身准备点卯。
但今日,他是没有这样早睡的福分了。
宁青沐抬头,朝眼前的人作揖:“不知宋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宋韫立在他的小院里,笑道:“宁先生难道不欢迎宋某?”
宋韫是官,现任七品殿中侍御史。宁青沐是宦,还是已经出了大内,服侍公主的“外宦”。国朝的宦侍们是极为低贱的。得宋韫一句先生,他本该如芒在背。
可他却从宋韫的语气里听出了些和解的意味,仿佛生死由他主宰,不由得好笑。
“宋大人担心的事,”他坦白道,“没有发生。”
他跪在地上,请求向玉瑟说明真相,让玉瑟自行定夺。
可玉瑟犹豫了一瞬,就拒绝了他。
“我不知为什么,对从前的事都提不起兴趣,现在就很好,何必为自己找不高兴呢。”他语气平淡,“殿下是这么说的。”
宋韫沉默以对。
不在玉瑟面前,他就还是其他人眼中不苟言笑的宋殿侍。
“长公主殿下年轻随性,可她是天家人,有随性的道理。宋大人呢,”宁青沐道,“难道也要走一步算一步,或是一辈子做个男宠么?”
宋韫道:“我自有打算。”
说罢又觉得这句话太过自大,补充道:“我要弄清……殿下那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玉瑟起床先打了两个喷嚏,喝了一杯姜茶才压下去。
梳洗时,她一边玩司珍台新送过来的珠宝,一边想起来:“我昨儿是不是带了两个人回来?”
风薰回答:“是,一个叫李淇,一个叫卢晏。”
李淇和卢晏,都是三十岁的年纪。
论长相,这二人不算最突出,却仍然能在大长公主身边得宠,可见身上是有点真本领在。
其中李淇是南方人,相貌斯文,眼波含情。他会唱一口江南小调,迂回婉转,十分动听。
卢晏则是中原人氏,五年前来京城闯荡的棋手,大长公主看上他,不只是因为他会赢,还因为他会输。与李淇的小意温柔不同,他更粗大豪放些,也学得更风流。
他们这样的人精,奉承玉瑟都不需要打草稿,就能让玉瑟心满意顺,对他们另眼相看。
昨日,玉瑟对他们是很满意的。小聊一阵便觉得有趣。
不过今日玉瑟再看他们,又觉得失去了点光辉,好像哪哪都比阿奴差一点。
主要是脸差多了。
可人都带回来了,不用算怎么回事?做样子也要做出来,否则不是叫人笑话么。
她打起精神,让李淇唱一曲吴声来听听,李淇就自奏自唱了一首四时歌。
等他唱到“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以为自己刚经人事的玉瑟听了还会脸红。她道:“吴人还是民风开放,竟然把这种话也唱进乐府里去么。”
李淇笑答:“不是吴人开放,而是百姓开放。哪里的青年男女不眉目传情?一来二去,看对方顺眼,爱慕由心而生,又不好直白说出来,怎么办,当然是以歌传情。每逢暮春三月,还有青年男女踏青私会,互传情意。反而是受了礼教的人,才固步自封,处处拉不开面子。”
玉瑟点头:“是这样的,到处都讲规矩,闷也要闷死了。”
卢宴吊儿郎当道:“那些满嘴之乎者也的学究,真到了女人房里,还不是要变成色.中饿鬼?难道他们进妾室的房,是为了温故知新,学而时习之么?”
这种话题,玉瑟又羞于听,又爱听。她总觉得这两个人说得都有道理,可是又觉得也不对。“不是都说,无礼不成邦?如果没人讲礼义廉耻,大家都踏青私会,眉来眼去,岂不是乱了套了?”
可这话一说完,她自己心里也犯嘀咕:到底什么是礼?
她可是头一个不守礼的。抢驸马,无故休夫,现在还养男宠。
可她做的事,也都是那些男人们做过的。他们也抢学子做女婿,随便就休妻纳妾,还出去眠花宿柳呢!否则外面那些娼馆是哪里来的,为谁开的?
既然男人们不用守这份礼,那她为什么要守?难道只有女人才守礼吗?她不明白。
她拿这个问题问两个男人,李淇惊讶道:“您这个想法,倒是和大长公主如出一辙。”
卢晏则说:“殿下说到点子上了,正应该是,谁定的礼,谁就去守,没有定了规矩自己却不遵守的道理。可实际上,规矩从不是为自己定的,是用来叫人老实的。有些人喜欢老实,有些人需要别人老实,这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玉瑟还是不懂:可有人不愿意老实,那又该怎么办?
卢晏道:“殿下眼界广,才烦恼这种问题。可这个世上,多的是老实人。”
玉瑟哑然。
这大概是夸她聪明的意思,她只当卢晏是在奉承,也还算受用。不过她没太听懂卢晏的话,在李淇和卢晏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中,她就慢慢把规矩这件事给忘在脑后了。
也许是长公主府安静久了,难得来新人。玉瑟不仅留了两人用饭,还在午休后让卢宴陪自己下棋。
玉瑟对下棋这件事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
她的棋是青沐教的,不过她总是不耐烦,坐不住,所以学得不好。
还好除了青沐,她也没从别人那里见识过厉害的棋手。听嬢嬢说卢晏下棋厉害,她就把人要了过来。
为了让卢晏显出真本事,她事先做了要求:“先说好了,我和嬢嬢不一样,你不许让着我。让我知道你放了水,我就要生气的。”
亏她棋艺不精还敢说这种大话,卢宴忍着笑,还真的杀了她一个片甲不留。
“你还真的就不让啊!”她幽幽抱怨。
卢晏无奈:“殿下,这是您亲自吩咐的,我哪敢抗旨?”
何况他都已经让了两轮,只是玉瑟没有发现。
玉瑟面子上挂不住,借口说自己累了,偏头对身后说:“青沐!你来,你和他过两盘,让他知道知道你的厉害!”
然而榻上靠过来的人却不是青沐。
玉瑟没有回头,竟然光凭味道就辨别出来了两人的不同。
他刚才一定沐浴过,兰香膏的气味袭来,男子的长发没有全部束起,而是虚虚拢着,用带子系在背后。残留的细发还带有潮湿感,擦过她的耳背,柔软地落在她的肩上,脖子上,痒痒的,像在勾人。
她被勾得抬起头,看见了熟悉而美丽的脖颈,被她用手指揉.弄过的喉结。再往上,是阿奴湿软的嘴唇和柔润的目光。
玉瑟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宁中人事务繁多,派我来为殿下助兴,”宋韫语气亲昵,长臂一伸,让玉瑟整个人都沉进他的怀里,眼神与她久久相接,“殿下同意么?”
玉瑟……玉瑟很难不同意。
啊,这是勾引,这是勾引啊!
什么礼不礼规矩不规矩的,果然都形同虚设。谁见了这种绝色会不想据为己有,何况还是美人自己主动。
要不是卢晏还在,她可能就要把宋韫摁在这里,真的成色.中饿鬼了。
她心中默念,不能沉迷美色,不能沉迷美色,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报仇雪恨,杀卢宴一个片甲不留!
坚定了意志之后,她一拍桌子:“好,那你就在这里坐着,待我和他下一盘,你来看看他的底细!”
但宋韫却紧贴着她,咬着她的耳朵道:“殿下此言差矣,我与您同心一体,自然是我与您一起。”
说罢,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捏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中央,看向对面的男人。
“卢先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