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又何必临水登楼

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宋韫料想过时间紧迫,可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快过来给他施压,逼迫他做出决定。

要如何挽回玉瑟,怎么才能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他对此绞尽脑汁,焦头烂额。

所以,来到长公主府的这段时间,他问遍了他能问的所有人。随身服侍玉瑟的风薰和风时,被他视为对手的宁青沐,和那些从前没被他当回事的小内侍。

但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答案。

也许没有人知道玉瑟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是没有人愿意正视他这个下堂的驸马。

就连风时也只是反问他:问题难道不是出在宋大人自己身上?

宋韫无言以对。

他们虽然做了两年夫妻,却不曾真正了解对方。甚至于他们算得上“恩爱”的时候,也不过是短短数月。

这两年间,他仿佛是做了个梦,梦里不知身在何处。他本以为,就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可他还站在原地,玉瑟却已经先走一步。

此时再回头一看,他才惊觉已经站在了悬崖边缘,再往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长公主真正需要什么?”

兄长的这句话再次在心头浮现,宋韫望着玉瑟明亮的双眸,罪恶与愧疚从心头升起,几乎把他淹没。

至少,靠欺瞒绝不可能让玉瑟原谅他。

除非这个谎言是一辈子。

他要汲汲营营,编织无数个谎言,来补全这个弥天大谎。

他明白,他全都明白。

有谁会喜欢被他人欺骗?哪怕只是因缘际会,哪怕只是出于善意。

可事到如今,他该怎么把真相全盘托出?

这段关系是他勉强来的,寄生于谎言之上,才得以生存。如果要说出口,那就是拆盆卸土,再没有植根的办法,迎来的只有枯萎与崩溃。

他不想再看到玉瑟那厌恶与惊慌的眼神,那无论如何也要逃开他的背影。

但饮鸩止渴也不会有善果。

他明白,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他会说出口的,亲自告诉玉瑟。

坦白他从前不该端着自尊,不该在那天和她吵架,不该误以为各自冷静之后就能和好如初。坦白他与静女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她没必要担心他有二心——他始终疑虑玉瑟那日听见了静女对他说的话,所以误会了什么。

分开后有许多次,他请见玉瑟,却始终不能得见。

现在终于有说出口的机会,可玉瑟已经失去记忆,甚至不记得静女是谁,使他无从解释。

“先专心办事。”玉瑟用指头点着他的眉心,“心不在焉,你就这么伺候我的?”

宋韫哑然失笑:“遵命。”

他拥着怀里的人,心里想道:至少今日不是一个好时机。

下次,等到下次……

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到底还能做什么?

玉瑟重回长公主府,分明是深秋萧瑟,她却感觉处处鸟语花香。

终于不必再在她那个满肚子心眼的哥哥装模作样,也不用处处遵守礼仪。回了自己的地盘,她想躺就躺,想跳就跳,这下可真是,鱼归大海,鸟回深空,自在逍遥!

加上美人在怀,日子看着就更美了。

尤其这个美人,为了把府中闲得没事干的李淇和卢晏两个人比下去,在她身上用的心思,更到了一个新地步。

她的发髻是由他来梳的。一开始跟着梳头娘子学习时,他还会手忙脚乱,可没两天,他就得心应手,连玉瑟都挑不出错处来。

她睡觉时要听着他读文章的声音,他就念到她睡熟为止。

她若是要听琴,他仿佛不知疲倦,可以弹到手指发麻。

沐浴时,他也把使女们的差使给抢了,为她清洁时细致入微,面面俱到:这一点不好的地方在于,很容易多洗上几次,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

玉瑟身体底子好,把身子养回来之后更是百病不侵。她虽然还不至于染病,却犯了另一个老毛病——没几天,她又过腻了这样的生活,想给自己找点刺激了。

被告诫过不能太招摇,玉瑟就只能在长公主府里逞威风。每天要么率领一堆内侍和侍女们踢蹴鞠,要么就指挥身边这群人表演才艺,像模像样地给优胜者颁奖。就连这些都腻了之后,她有天忽然指着屋檐道:“不知道这上头爬上去是什么感觉?”

这话是在熄灯之后,她在房里和宋韫躺在一起时说出口的。到这时,宋韫已经完全习惯了玉瑟的口无遮拦。好像她再说出什么话,都不会让他觉得惊讶。

“春天的时候,四处都在放风筝。有时候我会想,人若是能像风筝那样飞上去,是什么滋味。”

见宋韫发笑,她不满:“你笑什么?”

“我在笑殿下总是有新奇的点子。”

这算新鲜吗?玉瑟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想过。很小的时候,她站在宫墙里,就很想变成风筝飞出去看看。

逢年过节登上高楼时,也能俯瞰到一片世界,她很喜欢。

“现在倒是不想变成风筝了,”玉瑟道,“看见小鸟儿时不时飞去屋顶上,我就想,能去屋顶看看也不错。”

这种愿望,也不能在青沐面前说。因为青沐会觉得她胡闹,并且时刻忧心忡忡,担心她哪天真的会这么做。

在风薰她们面前……算了,她们八成会吓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在阿奴面前说,嘴上才能痛快痛快。不过,这种事,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她想想罢了。

她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毕竟她是公主,再怎么任性也有尽头,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做出有损皇家威仪的事。否则不小心流传出去,那个魏国长公主居然在众目睽睽下爬屋顶,这么不成体统,好像比养面首和抢驸马都要丢人。

她正要收回话,调笑一下,说方才只是开玩笑。

没想到阿奴却回问:“殿下要试试么?”

玉瑟:“啊?”

“要不要爬上去试试?”宋韫替她把腮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笑着又问了一遍,“殿下若是想,我就带殿下上去。”

玉瑟:“啊?”

她觉得阿奴一定是疯了,但是疯得恰到好处。

压抑不住到了嘴边的惊呼,她兴奋问道:“阿奴,你不光会舞剑,还会飞吗?”

有些志怪传奇里写过,能人异士可以身轻如燕,甚至腾云驾雾。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呢!

不过宋韫给她的回答让她有些失望:“我不会飞。”

玉瑟:“那你怎么带我上去?该不会是哄我开心的吧?”

“殿下别急,虽然不能飞,倒是也有别的办法。”

玉瑟还好奇是什么办法,宋韫已经吹灭了灯,披衣起身,去替她找来了外袍和斗篷,又把一支蜡烛托进灯笼,俨然是要带她出去的样子。

她又是茫然,又是激动,眼睫一眨一眨的,乖乖由宋韫给她穿衣服,戴上手套。

像做贼一样,他们绕开已经熟睡的风时,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栓,拉开寝殿大门。略微的吱呀声弄得玉瑟提心吊胆,时不时往后看看,生怕风薰会忽然醒转。

好在宋韫的动作够快,及时扶住门,露出一条足够玉瑟钻出去的缝隙。等她过去后,他才放缓动作,自己也退出身来,再把大门缓缓掩上。

然而他们动作再小心,还是把风时吵醒了。她飞快坐起身,拿起床边的空夜壶,在里面警觉道:“什么人?”

“是我。”玉瑟被吓了一跳,还是飞快反应过来,道,“睡不着,我去院子里走走。”

“那我来陪您……”风时松了口气,说着就要爬起来,却被玉瑟喝住了。

“不用,不用。阿奴在我身边,你别来添乱。”

风时:“……”

她立刻就踌躇了。

大半夜的,马上就是三更天,这两口子出去干嘛,还真不好说。

这个时候就算她担心,也不能执意跟出去。

短短一瞬,她脑子里闪过了许多可能,最后只能宽慰自己:算了,毕竟有宋大人在……

思及此,她委婉劝说:“天冷了,殿下要注重身子,不适合在外面久留,要尽早回来。”

玉瑟怕她吵醒更多的人,低声道:“知道了知道了,很快就回来,你且睡着。”

反倒劝上她了。

风时哭笑不得,也不能真的缩回被子里去,干脆穿戴好了,就靠在床边。

十月要说冷,倒也不算十分冷。至少被裹成了绒球的玉瑟这会儿暖呼呼的,她走上两步,还觉得自己身上在滋滋冒汗呢!

他们从寝殿出来,四周静悄悄,只余石柱中的灯火还在摇曳。

玉瑟跟在阿奴身后,沿着她十分熟悉的道路行走,疑惑道:“我们不爬这座屋顶吗?”

她说的是寝殿。

“这座爬不上去。”宋韫解释完,也意识到他的回答十分不具备男子气概,与侠客二字更是搭不上边,不由得摸摸鼻子,“我们去长风阁。”

“嗯?为什么要专门去长风阁?”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摸黑进了长风阁的二楼,此刻微风吹动玉明湖的湖面,扇过来粼粼寒意。

玉瑟终于觉得凉快了些,松了松斗篷,从宋韫那里接过灯笼。然后她歪着头,看宋韫在黑暗的角落中一抽一拉,居然扯出了一截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