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瑟举起灯笼凑过去,瞧见了梯子的形状,讶异道:“阿奴,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东西?”
宋韫咳嗽一声:“碰巧,某次看见有下人在这里打扫……”
其实是因为长风阁是在他入府后才建成的,他亲自监工过,怎么会不清楚这里的构造。
长风阁临水,望板与博风板[1]比起其他建筑更容易腐坏。为了方便更换望板,才留了这条梯道,方便随时上房顶修缮。加上长风阁虽然是阁楼,用的却是重檐歇山顶,这条梯子就是直通山面[2]的镂窗,出去之后,可以踩着瓦檐行走。
宋韫先一步走上木梯,回头看还站在原地的长公主。
玉瑟琉璃般的双眼在火光耀跃下熠熠生辉。
“怕吗?”他问。
“谁怕了!”玉瑟确实紧张。她可是金枝玉叶,别说爬高,平时多走两步都有人怕她累着。她的心砰砰跳,为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尝试。她嗓音都是抖的,试着平复心绪。
一只手伸到她跟前,是宋韫的手。
“我却怕得很,”宋韫道,“请殿下抓紧我。”
玉瑟脸一红,觉得这个家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讨厌一些,却还是伸出手去,死死握紧了宋韫干燥温暖的手掌。
宋韫把她搂进怀里,两人挤挤攘攘,亲亲热热地走上梯子。越往上越狭窄,到最后只能匍匐。宋韫先找到了圆形的镂窗口,拉起百叶帘,推窗而出,稳稳踩在了青瓦上,一手扶住上檐,才探下身,用另一只手迎接还缩着身子的玉瑟。
“倒是不脏。”玉瑟本来担心这里全是蛛丝和灰尘,却没想到如此清爽,居然连这个镂窗旁也点了檀木香。
“看来是宁中人的手笔。”
就这点来说,连宋韫也对宁青沐抱有钦佩。这里是玉瑟最爱来的地方,所以处处都要一尘不染,毫无遗漏。
被他点明,玉瑟不自觉有些骄傲,小小地得意了:“是啊,青沐他最会为人着想,真难为他事事这么周全。”
宋韫低笑一声,没说什么,再次向玉瑟伸手。
玉瑟却没有去接,而是自己撑着圆窗的两侧,支起上身看向外头。
深秋的夜空,既没有明月高悬万里皎洁,也没有繁光点点满目星河。死寂而不见宇宙的黑夜里,只有数颗星子远远地点缀在深空,遥遥辉映。从下屋檐看去,玉明湖畔的灯火好像一团团扑朔不定的萤火,飞舞在深不见底的沼泽一侧,全没了平日的精致与秀气。
即便是这样,也值得玉瑟激动许久。
她卯足了劲爬出来,被宋韫两手接应,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吓得不敢睁眼睛:“这些瓦怎么会响……我不会掉下去吧!”
“殿下放心,您要是掉下去,明日掉的就会是我的脑袋。”
这倒是句大实话。
与阿奴要被杀头相比,只是从这里掉下去好像也没有那么吓人。玉瑟的紧张感消了不少,甚至笑了起来,笑声银铃似的传了很远。
“嘘——”
宋韫低头在玉瑟唇上啄了一口,竟然是用这种方式为她噤声。
害得她的心又用力跳了跳,胸口竟然隐隐作痛。
等她已经冷静下来,宋韫才移开嘴唇,低声道:
“殿下再大点声,宁中人恐怕就要点着火把过来,把我们抓下去了。”
玉瑟抿着嘴,两只眼向上看他,嗯嗯点头。
他们带来的灯笼卡在了上檐的瓦片间,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玉瑟半睁着眼,在宋韫的引导下一步一踏,从山面走下来。等她站稳,宋韫让她稍等,而后把自己身上的广袖袍脱下,垫在相对平缓的侧檐,才让玉瑟坐下。
玉瑟的腿都是软的,不自觉去贴近宋韫,等碰触到了结实的男人躯体,才缓过一口气来,抬头望天。
“有一颗很亮的星星!”玉瑟抬手指天,像孩子发现了什么新事物,“不对不对,是两颗?三颗?上了屋檐果然看得更清楚些!”
宋韫跟着她的目光抬头,辨认道:“最亮的那颗,是参宿。”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玉瑟笑道,“难道说的就是这个参?”
“是啊,殿下博闻广识,什么都知道呢。”宋韫奉承道。
玉瑟哼哼:“这是当然,我也是被催着读过不少书的。”
“可为什么要说动如参与商?”玉瑟对天文知之甚少,总觉得那些都太晦涩,从未去了解过。
“参在西,商在东,一个在秋后才得见,一个却在初夏最鼎盛,此起彼伏,永不相见。”说到这里,宋韫不由得心下联想,这说的,不也是玉瑟与他么?
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的玉瑟,可以如商星一般隐去。而他这颗初升的参宿,正孤零零地待在这里,等不到他的结局。
玉瑟听着觉得悲伤:“永不相见这个说法,未免太可恶了。可见又是那些文人伤春悲秋,自己不如意,强行给人家安上的名头。否则,人家好端端儿地做着冬日的星星,无忧无虑,干嘛非要想这么多,非要去见别的星星呢?”
同样被骂的宋韫听完,先是愣神,随后扑哧笑道:“是这个道理,还是殿下想得通透!”
玉瑟就又得意起来,两手抱怀,继续分享她的感悟:“我倒也不是说他们怎么样,可是事事都牵扯上什么柳啊花的,今天落个花要悲愁,明日吹个风要落泪。显得这些花花木木也可怜起来了。”
“正是不如意之时,才更容易触景伤情。”宋韫道,“要是连借景传情都做不到,作诗的人岂不是无话可讲,更悲惨了?”
“也是。”玉瑟点头,又贴回宋韫怀里,笑道,“阿奴,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琴师,有时候讲话却有腔有调,懂得也挺多呢。”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的缘故。她这句话,听起来竟然有点试探的意味。宋韫额头上冒出了一层汗,仓促答道:“……也是道听途说,拾人牙慧罢了。”
“哼哼,真好。”
倚在他怀中,玉瑟的目光重新放回了远处。
眼前的这番景色,让人觉得宇宙从未如此浩大过,只是看着就心情舒畅。玉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来隐隐压抑的一些情绪,也渐渐消解,释怀。
她忽然理解了姑母喜爱的那座采阳楼,或许姑母在上面往下看人间烟火,也有相似的感受罢。
“真想再去外面看看啊。”她道。
夜深露重,他们没有在上面待多久。宋韫护着玉瑟回阁中,玉瑟这时胆子才变大了,得寸进尺道,“下次我们坐到屋脊上去!”
宋韫道:“那样可不好上下,裙裤缛杂,不能攀爬,除非能穿过木板。”
玉瑟略有失望,不过也听劝,就此打消了念头。要是两个人爬屋檐不成反倒摔下来,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巧成拙了。
回寝殿时,她仍然抓着宋韫的手。
不知怎么,她和阿奴亲近的时日分明没有多少,可她隐隐产生一种感觉,好像这双手,她已经这样牵了许多遍。
再看宋韫时,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她自己也不太懂的东西,心间说不上是酸还是甜呢,她回忆起屋檐上的那个吻,忽然嘴馋起来,对宋韫说:“阿奴,再来亲亲我。”
朦胧灯影,宋韫回首,仿佛看见了两年前那个倔强的长公主,嚣张跋扈、装出厉害的样子:“宋韫,我要你自己来亲我!”
宋韫放松眉眼,像被主人召唤的鹰犬,臣服地凑过去,被玉瑟咬住了嘴唇。
“嗯——”他闷声吃痛,却没有松口,而是等玉瑟咬够了,才乖巧地被放开。
“殿下。”他揉着自己被啃出了印子的嘴,正要讲话,却看见玉瑟脸上恶作剧得逞般的神情。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想咬你一口。”玉瑟也摸着自己的嘴唇,笑道,“真奇怪,竟然有点解气的感觉!”
“那殿下就再咬几口。”
宋韫就像个甘愿被人欺负的怪人。玉瑟被他这个态度搞得肉麻,心里又有说不上来的酸酸痒痒,她受不了,捂着脸转头走了。宋韫也是心间悸动,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似的,小跃步追上去。两人迎面正撞上在大路中央徘徊的风时和风薰姐妹。
原来他们迟迟不归,风时实在担心,就去把风薰叫醒,两个人偷偷打着灯笼出来寻长公主和从前的驸马。
风薰先发现了在前面打闹的两口子,及时拉住了要去另一边查探的风时。
“哎,回来了,回来了!”
她们赶紧吹灭了灯笼里的烛火,静悄悄地躲进了一旁的黑暗中。
在她们的注视下,玉瑟走着走着就说自己累了。而本应该已经下堂的驸马,二话不说,把她整个抱起来,裹进了怀里。
一串清脆的笑声刚扬起,又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只剩下了细细的唔唔声,被路过的风儿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