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这个世界,申小菱有朋友,那一定就是丁墨。
丁墨是泉州人,祖辈都是潮帮出身。
南舟北马的前朝,海运十分发达,甚至到了一港千船的壮观景象。
到了本朝,战事刚歇,国力衰弱,海外倭寇逐渐壮大,今上收紧了海事,潮帮收缩成了一只队伍,各家出一只船。往海上走。剩下的都北上西探汇入马帮,再带货入河壮大了漕帮。
申小菱和丁墨认识,是因为那些舶来品。
那一日,丁墨正在运河边指挥几个玄夷人装货上船,很多人没见过黑皮肤的奴隶,都在河边围观。
反倒是河边支的一个小摊儿引起了申小菱的注意。那可都是一些稀奇玩意儿,很多人不认识,她却已看得热泪盈眶:
几把发黑的香蕉,几袋子泡了水的绿豆,一套有些磕磕碰碰的水晶杯,一套银盘银杯银壶的茶具,还有来不及打开看的西洋书画。
申小菱干脆指了指摊子,说:“这些我都要了,多少银子?”
略带鼻音的豪放,让旁边的人交头接耳。
守摊子的人先哈了一个腰,说:“太太您要买这些?”
“不卖吗?”申小菱问。
“这不是泡了水了?我们正在这里晒。并不卖的。”守摊的人有些为难。
“可我就是想要它们。你开个价吧。”申小菱纤纤玉指敲了敲水晶杯,准备强买强卖了。
丁墨远远地发现人群的聚拢,过来查问情由后,微笑着说道:“这位太太既然喜欢,送您也无妨的。”
。
丁墨这次去泉州之前,申小菱画了好几幅图给他,托他在港口或海市里找寻。
所以一看见是丁墨的玄夷奴在搬东西,申小菱笑开了花。
“申小菱。”丁墨站在她身后,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全杭州,只有他会叫她的名字。申小菱觉得叫名字是朋友之间最基本的尊重。
申小菱转身,只见丁墨身姿挺拔,身穿鸦青色的圆领袍,头戴墨玉簪,双目如星,眉飞入鬓。只是脸色有些憔悴,下颌泛着点点青须。
“你这是刚到吗?”申小菱有一丝惊讶。
“刚下了货,”丁墨望着申小菱,眼神如水。“就给你送东西来了。”马不停蹄地赶三天的路,语气透着十分的疲惫。
“那你赶紧进来喝口茶,吃点儿点心。”申小菱道。
这天都快黑了,路上行人都没几个了,就只请他吃点心?
丁墨望着她,揶揄道:“看在丁某为申老板尽心寻找宝物的份儿上,可否赏口饭吃?”
申小菱有些不好意思,一抬下巴,回答得很干脆:“赏!”
玄夷奴把箱子都抬到了园子里。饶是黑奴来过两次申家,小丫头仆妇们还是有些畏惧,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
丁墨赶紧让人带着玄夷奴回了码头。只留了一个小厮伺候。
一进园子,申小菱一边吩咐厨房烧水做饭,一边迫不及待地去开箱子。像极了拆礼物盒的小孩。丁墨端着一杯茶,站在她身侧娓娓道来。
“这一箱,是你要的书,我看不明白。只要是不认识的字,就都给你带了回来。”
申小菱点头如捣蒜。
她想要书,为的就是想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本英文书。
她也知道几率很低。一是,这个世界是否会有日不落帝国,还是个未知数。二是潮帮出海走的也就是东南海沿岸,遇见欧洲商船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申小菱,你认识这些字吗?”丁墨随手拿起来一本。
申小菱瞟了一眼,说:“不认识。”
怕丁墨追问,又补了一句,“就是因为不认识,才想见识见识。”
丁墨知道她在搪塞,并不多追问,又指着几口箱子道:
“这几箱都是一些小玩意儿,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用,看着有趣就都买了。”
申小菱翻了翻,像是一些土著人小玩意儿。土陶制品,或者树皮画。有些意兴阑珊。
丁墨问道:“不合心意?”他还是含着笑,笑意未达眼底。
申小菱赶紧否认,“也不是。”毕竟人家千里迢迢搬回来。“只是——”
“别急,你来看看这个。”有一个大箱子,一直盖着。
申小菱觉得内有乾坤,赶紧去掀。奈何箱子盖有些沉,她搬不动。见丁墨正端着茶盏,便让站在一旁不曾离去的柳怀舟和罗曼来帮忙。
“来,快来帮我,一起把箱子打开。”
丁墨扫了两人一眼,摇摇头,一只手抬起了箱盖。
是两株植物。申小菱蹲下来仔细一看,半晌没说话,最后忍不住,抱着箱子哭了起来。
丁墨皱着眉头,没想到她会哭。
罗曼和柳怀舟顿时不知所措。罗兰、常清和常静都赶来了。丫头仆妇小厮们,也都围了过来。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看着两株花就哭了。
马大姐听见动静,也抱着照儿跑来。
照儿从马大姐身上滑下来,直直扑进申小菱怀里,奶声奶气地说:“娘不哭。娘不哭。”
马大姐看了一眼箱子,不明就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哄着说:“妹妹,不哭。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
又问丁墨这是怎么了。丁墨摇摇头。
申小菱哭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常清递来的手绢擦擦鼻涕。仍旧止不住地抽抽搭搭。
照儿好奇地看了看这从未没见过的两株花,珠圆玉润的果子,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半青半红。像灯笼一般挂在枝头,甚是可爱。他伸出小手想去摸摸。却被申小菱一把抓住。
“照儿,别碰!”申小菱道,“再等等。等它红透了。娘就让你摘。”
她见过这个东西,而且很熟悉。丁墨想。也对,否则也不会画出来让他去找。
“娘,这是什么花?”照儿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
“它不是花。”
“那它是什么?”
“它叫番茄。”是申小菱日思夜想了三年的食物。
“番茄是什么?”
“等它熟了,你就知道了。”申小菱留了一个心眼。要是现在说能吃,只怕自己一转身,他就摘来放嘴里了。
并不是要跟儿子夺食,一是自己想了太久,二是这东西太难得,她必须要想办法留下种子。
丁墨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着说道:“千万不能碰,等着你娘说可以了才能摸。”
照儿点点头,将小手缩回袖子里。
申小菱深吸一口气,示意仆从们都散了。又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褶皱。
“丁墨,谢谢你。”来这里三年,她从未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那你得表示一下。”丁墨还是微笑着。
“吃老阳楼吗?我请!”
丁墨失笑:“你就说说,这番茄的来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