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雪夜营火(一)

“第二阶段的治疗方案,还需要再延长一下吗?”

微光闪烁的实验室里,席勒站在冷冻仓前,拿着一个笔记本,一边写一边问维克多。

维克多站在冷冻仓的后面调试设备,他说:“我觉得已经好很多了,或许可以直接进入第三阶段的治疗了。”

“第二阶段的疗程药物方案可能还需要调整一下,再来一周作为收尾吧。”席勒抬眼,本想去看维克多,却看到冷冻仓里,弗里斯夫人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是我看错了吗?她的指尖好像有反应了?”

席勒蹲下来,看向冷冻舱内,维克多也走到前面说:“应该不是错觉,昨天晚上,我看到诺拉的眼皮动了一下……”

“我没有调整过冷冻仓的功率,所以这应该不是她的自主活动,而是脑活性药剂在起作用。”

“要不要加大一点神经修复药剂的剂量?毕竟……”席勒转头看向维克多,在冷冻仓冷色的灯光映照下,这个男人显得有些苍老。

“你已经等了这么久。”

维克多摇了摇头,说:“就是因为我已经等了这么久,我才不介意等更久。”

“席勒,我知道你想帮我,但这已经足够了。”维克多叹了口气,他鬓边的一丝白发被冷冻仓的灯光映射成蓝色。

“最近的改变已经比过去许多年加起来都多了,诺拉的病情已不再恶化,你提供的那种神经治愈药剂,让她的神经系统开始逐渐修复。”

“解决了冷冻状态下的大脑活性问题之后,很多因长期低温休眠而可能产生的后遗症也被消除了……”

他把一只手按在冷冻仓上,看向冷冻舱内的目光深情又专注,然后他转头对席勒说:“时间不早了,席勒教授,你先回去吧,我把冷冻仓再调试一下,我们明天见。”

席勒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1点了,他说:“我明天还有早课,现在回庄园也来不及了,我们就在这呆着吧,正好可以聊聊天。”

维克多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他抿起的嘴角带动脸上的纹路,似乎把一切动容的感情都藏在了内心。

席勒走到另一边的桌子上坐下,然后一边整理自己的论文材料,一边问:“职业教育学校那边怎么样了?我听说昨天晚上你还去加课了来着?”

“说实话,比我想象的要好。”说起这个话题,维克多有些欣慰的感叹了一句:“那帮小混蛋们虽然不服管教,但学东西还是挺快的。”

“那群黑帮老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基础教育的老师?总不能一直让你这个大学教授去教一帮小学生吧?”

“其实也没什么,我有少儿教育的经验。”

“我和诺拉在佛罗里达生活的时候,诺拉也曾经在中学代过课,那时候,我还没有当上教授,和诺拉一起带着那帮孩子上活动课,教他们水凝结成冰的原理……”

维克多的声音充满怀念,如果说他这个人在人际交往上有什么问题,那就是不论聊起什么话题,都总是能回想起以前和他妻子的生活。

可这并不令人反感,因为他讲的故事中总是充满真挚的情感,那些生活中的小事,也总是能让人感受到那段平静又美好的日子里两个人的幸福。

“当时,我把水管这样提起来,然后我问‘你们谁知道水是怎么凝结成冰的吗?’,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哄孩子的语气……”

“那种接在消防栓上的水管水压很高,我刚打开阀门,一个跑过去的孩子被冲了一个跟头。”

“他们竟然丝毫不觉得危险,还觉得好玩,排成一队往水管旁边冲,诺拉气坏了,因为她好好的一堂课就变成了打水仗,她埋怨了我一周……”

维克多一边调试设备一边讲,语气轻快又温柔,席勒坐在桌子旁边完成他的论文,但就在这时,一连串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实验室内祥和的氛围,维克多拿起电话说:“喂?奥斯瓦尔德?怎么了?什么?……好的,你先别急,我马上就过去……”

席勒转头看向他问:“怎么了?”

“你知道那个职业教育学院的学生吧?”维克多,放下工具站起身,然后开始换衣服,一副要准备出门的样子。

“就是那个身材矮小的奥斯瓦尔德,奥斯瓦尔德·科波特。”

“他怎么了?”

“他母亲自杀了,但是未遂,现在情况应该很紧急,但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这件事,我得过去一趟……”

“我也去吧。”

席勒也披上外套,维克多下楼开车,等车开到了路上,坐在副驾驶的席勒才问:“你和奥斯瓦尔德的关系看起来很好,之前我只知道你很欣赏他。”

维克多握着方向盘开车,车窗外的流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说:“奥斯瓦尔德是罕见的好学生,他和那帮父母都是黑帮的小混蛋们不同,他有明确的目标很好学,学的也很快。”

“我觉得他和我小时候有些像。”

席勒打量了一下维克多,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来自一个中产家庭,而且从小到大都是成绩优异的好学生。”

“是的,我父亲从事航运工作,他的生意伙伴们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跟他们的家长一起上过船,对他们家族事业非常了解。”

“可我从小就是个书呆子,沉迷于各种化学实验,对于做生意毫无兴趣。”

“奥斯瓦尔德和我一样,我们两个就像混进胡萝卜地里的莴苣,想法和周围的人完全不一样。”

“而且,我觉得他本性不算坏。”

维克多扭动方向盘,转过一个路口,接着说:“他的父亲去世太早,母亲又没有什么自理能力,他照顾自己已经很费劲,可还要兼顾他母亲,这样人能在哥谭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没人能再要求他更多……”

“或者不如说,他是哥谭少有的正常人。”席勒接着维克多的话说:“就像你一样。”

“我?我当然是个正常人!……好吧,其实我知道,你们对于我用冷冻仓把妻子冻起来这件事,觉得有点疯狂,但我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而现在也确实有好转了,不是吗?”

“你说的那些人当中不包括我,我没觉得这有什么疯狂的,或许在未来,这也会成为一种非常正常的医疗手段,普及进入千家万户。”

维克多转头过来,他的眼睛里既有饱经风霜的沧桑,也有孩童一般的希冀,他有些期待的说:“要是真有那一天,或许我也可以带着诺拉回我父母那去了,其实我很想他们,但……”

维克多的声音低沉下来,席勒看向窗外的景色,说:“其实他们是理解你的,只是你不愿意回去,对吗?”

“我不想让我这种惊世骇俗行为,害他们成为邻居口中的异类和怪物。”

维克多总是很善于直白的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总是用能用话语把自己的心境描述的很明白,这也是席勒和他很聊得来的原因,维克多是那种少见的不会在面对他的时候,依旧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人。

“他们很爱我,在我研究冷冻仓的初期,我的父亲曾给我寄来不少钱,我的母亲和姐姐也给我写信,他们希望我能回去,可我知道这样不行……”

“我不可能把这样一个冷冻仓和冻在里面的大活人搬回我的家,那样我的家人就都会生活在别人看怪物的目光中,那种目光有多伤人,我很清楚。”

“可我不能放弃诺拉……”维克多的声音带上一点悲伤:“就像她在我研究出现意外,被学校辞退的时候,没有放弃我一样。”

“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席勒的语气中总是有一种平静的力量,然后他换了个话题。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和你的妻子没有办过婚礼,这是怎么回事?”

“哦,这事啊。”维克多的语气带着一点愧疚,他说:“我之前不是说了吗,在我刚刚晋升为教授的时候,一场意外的实验事故害我丢了工作,那时候,我和诺拉已经在筹备婚礼了,可你知道,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项目和经费,所以……”

“那时候都是诺拉在养活我,我们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去举办一场婚礼。”

“之后,我受雇于洛杉矶的一家低温实验室,在情况好转之后,我本来想给她准备一个惊喜,可就在这个时候,她查出了神经退行性疾病……”

“就算有医疗保险,也抵消不了我们辗转各州去求医的费用,如果不是我父亲的那几笔资助,恐怕我连最初期的冷冻仓都做不出来。”

车子缓缓行驶着,很快,哥谭又下起了细密的小雨,只是雨势不大,有些轻柔,拍打在车窗玻璃上的时候,没有打断车内交谈的氛围。

“有时候我在想,我真的已经很幸运了,每当我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总是有人来帮助我,当我丢了工作的时候,诺拉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而当诺拉生病的时候,我的父亲又一直资助我,当研究再度停滞的时候,你又出现了……”

“人可能就是這樣。”维克多的聲音中带着一种温情。

“不管再糟糕的情况,只要看到一点希望,就会感觉很满足。”

“重要的就是这一点希望。”席勒也感叹道:“哪怕已经身处地狱,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也依旧可以作为一个人类而活下去,而不是堕落成为地狱的魔鬼,或者是彻頭彻尾的疯子。”

“我喜欢把这种希望,比喻成雪原中的营火。”席勒调整了一下自己坐在座椅上的姿势,他和维克多经常这样聊一些文学和哲学的话题,并不会觉得生硬和尴尬。

“一个已经在雪原中前进了很久的旅者,白茫茫的大地上,除了雪之外什么都看不到,这里的每一片雪花都让他感觉更冷……”

“但是一旦在远处出现一丝火光,那再激烈的风雪,也阻挡不了他前进的脚步。”

“当他走到这团营火旁边的时候,他会感觉到温暖,就好像漫天大雪都不可怕,可他知道,这是因为上一个旅者点燃了这堆营火。”

“于是,在他临走之前,他也拿出为数不多的木柴,扔进火里,不管有没有下一个旅者到来,营火都不会熄灭。”

维克多操控着车子减速,笑了笑说:“你可以把这概括为一个词,那就是雪中送炭。”

席勒摇了摇头说:“雪中送炭难免带着成功者高高在上的怜悯,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不需要救世主,哥谭更不需要。”

“如果可以,我更喜欢当那个留下营火的旅行者,不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后来者,都可以在这里停留,如果他们真的要感谢谁,那就感谢长途跋涉还没放弃的他们自己吧。”

说着,席勒推开车门下车,走进雨夜中。

维克多在座位上沉默了一秒,再度把那种动容的表情收敛回去,然后转身,推开车门下车,走入微凉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