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之下,凌放的高起跳再次顺利发挥了出来。
腾空、前倾。
仰角达到18度了,开始俯冲!
他可能还没有掌握到克努特那样,把飞行前期和后期的切换时间点、人体仰角角度的每一度每一分,都往极致折腾的精细程度呢。
但关于飞行,某些东西,是他的天赋。
如果记录凌放的实时飞行姿势,可以看出,凌放比前天的资格赛时,提前了0.08秒开始准备俯冲,但人体仰角基本保持一致,大概维持在18度20分。
他在维持仰角的基础上,尝试了一下,提前开始俯冲。
这个技术,本质还是脱胎于奥维尔、弗朗克那一代人的高曲线技术,也非常适合高起跳、高前倾的运动员,如果练得好,可以说是相得益彰,能够有系统性的提升。
凌放现在,或许做不到克努特那样已经成熟的、比普通运动员明显提前的效果。
可贵的是,他只是刚看了克努特、拉森的跳,也没见过什么动态曲线身位图,就有了这个意识。
才有些感悟就直接实操,其实有点冒险。这不算大的变化,倒不至于会摔,只是如果没掌握好分寸,可能会导致飞行距离大大缩短,影响成绩。
好在,凌放在动态平衡上做得不错。
他很松弛地感受着风的托举。
90多公里的时速下,人有种通过鹰眼俯瞰大千世界的快感。
着陆坡的景致飞掠,风的嘶鸣灌入双耳。
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在享受着这宝贵的、每一次都无法复刻的,飞行时光。
第一跳,凌放的飞行距离暂列在克努特之后,但他落地后心态出奇地好。
助滑达成预期,飞行也很快乐,落地同样是稳当当。
主要是,昨天大跳台的那一幕,竟然对他今天标准台的比赛没什么影响?
那还要什么自行车嘛!
——没错,而且决赛共两轮跳跃,他都非常稳定。
第二次飞行落地,凌放依然自觉很轻松。轻松到,他本人的面色都有点古怪了。
“……”速度减缓下来后,凌放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白雪。
雪,踏踏实实在他脚下。它们又是那样的纯净、晶莹、轻灵,是最让他着迷的、最可亲可爱的大自然的造物。
随着雪板前行,地面上细碎的雪珠儿逐着阳光微微溅起,粉雪的柔雾轻扬,如琼珠碎玉。
昨天那样对白雪的恐惧和窒息感,像是幻觉。
凌放想过,最差的结果就是,昨天的大跳台训练,可能诱发PTSD,导致标准台也受到影响,尤其时间就只隔一夜,这么近。
可是……凌放下意识眨着眼,敲了敲自己的右边膝盖。
——在标准台,他怎么好像真的,没什么事儿?
全部选手的两轮跳跃结束,克努特的第二跳风向不利,起跳前转顺风,飞行发挥有些受影响,小失误,只拿到了第三名。
凌放前阵子刚和教练们聊过的索契冬奥会男子标准台冠军瑞士西恩.洛曼,在索契冬奥后受伤了,今冬正是复健后复出的第一个赛季。这位瑞士名将发挥不错,拿到了第二名。
凌放,则在加米施-帕滕基兴的K90标准台上,力克这两位世界名将,两轮总分合计排名第一——要知道,索契冬奥会里,这两人一位是K120大跳台银牌得主、另一位是K90标准台金牌得主!
在那场惨烈的幻觉疼痛发作的不到24小时后,凌放在强手如林的四山系列赛分站之一,拿下了今生首个冬季世界杯分站的冠军。
当晚,叶飞流和方唐提交回国的报告里,重点写明了凌放目前对大跳台,疑似为PTSD症状,建议等他们回国,就立刻安排心理医学专家会诊。
但随即报告里又强调:
“执行教练组及运动员本人均认为,此情况在K90标准跳台的训练和比赛中,并无显著负面影响,我们提议暂缓大跳台训练,但继续今冬的标准台赛程。”
报告传回国内的结果,正如叹着气在凌放眼巴巴的沉默视线下、给叶飞流润色这份稿子的方唐所料。
虽然凌放和叶飞流表示必须试试看,但方唐从一开始就料定了结果。
——继续四山系列赛赛程的提议,没有获得通过。
岂止是不通过啊!
国家队孙宇恒总教练和国家冬季中心的葛主任,两个人前后分别打电话来,把主管教练叶飞流、领队方唐,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捎带上凌放一起训,完全是怕带给孩子更大的心理压力,要回国请医生们给会诊完了再说。
上面要求叶飞流和方唐,中止行程,即刻带运动员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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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想问,人可不可能由于一段过于真实的惨痛的‘梦’,就留下心理阴影?”穿着白大褂的那位熟悉的医生,坐在凌放对面,思忖着回答他的问题。
“凌放,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少见,但是从心理角度,完全可以成立。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对过往记忆的感知能力,都是不同的,梦,也形成你记忆的一部分。而只要到一定程度、具备一定诱因,任何所谓心理阴影,都可能发展到创伤后应激反应综合症,也就是PTSD。”
凌放认真地看着对面。X省的资深心理医生,正表情严肃地跟他讨论病情。
唉,还是被捉回国了。
四山系列赛后两站没法参加。而且叶飞流说,他只能努力争取说服领导们,不错过整个冬季赛季。
如果错过全赛季,那才真的麻烦了。
现在距离平昌冬奥会,还剩下不到一年。
2017年冬季赛季这才刚刚开始,凌放只参加了奥伯斯多夫和加米施-帕滕基兴两站世界杯呢。
他今年必须确保再来一站世界杯/大奖赛级别的A类赛事,平稳着陆进入前30名,这样才能触发奥运资格赛名额,目前的中国国家队里,他是唯一能做到的人。
原本打算冬天搞定名额,接着认真备战明年初的平昌冬奥。
如果一直拖到夏季赛季还没确认奥运名额,这上上下下的,潜在心理压力都有点大。
一回国,体育总局冬季运动中心就立刻给凌放安排了心理医生。
凌放最信任的还是这位家乡省份,已经交流很久的医生,对方也是国家体育总局常年合作的心理学专家小组成员。
经过沟通和凌放本人同意,大家决定还是请那位赵医生过来一趟,初步和他本人进行探讨,然后继续专家组会诊。
咨询地点是在J省医院,借用了这边的心理诊室。
凌放也是好好斟酌了一番,才把前世那次重伤及其前因后果,描绘成了一场“和真的一样的梦”。
……也确实没想到别的描述方式了。
“如果是它导致了PTSD,在我看来还是很不可思议的,”凌放下意识垂下眼,睫毛微微呼扇,“……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梦’,我以为早都翻篇了。”
他这都重活一辈子了啊!
“翻篇这个词,”心理医生赵匀,推了一下眼镜,斟酌着对凌放说,“很多咨询者用到这个词汇的时候,其实表达了比较急切的、想避免陷入某种负面情绪状态的潜意识。”
凌放下意识地微微偏了偏头。
他这天从进了诊室后,首次没有直视赵医生的眼睛。
“你说过,之前的那种‘对环境反应迟缓茫然’的状态,也更常发生于赛季、训练季初期,夏季几率更大?这也和你的梦里一致吗?“
“……对。”
“梦里有非常确切和真实的细节?”
“是。”
那次事故,是他在HB省崇礼目前还没建成的那座120米大跳台训练时,发生的。
夏天,训练季开头,在大跳台。
起跳失误引发的重大事故,致使他错过了北京冬奥,从此退役。
心理医生的语气和缓,“凌放,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承受的话,可以尝试对我复述一下你的‘梦’吗?”
“……”
凌放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受伤的那天,其实没什么特别。”
一个简单普通的夏日,国家的第一个跳台滑雪中心,第一座K120大跳台。
那是凌放期待已久的,他在自己国家的第一座大跳台上的首次试跳。
他满怀期待地和方唐分开,上到跳台顶,然后,迎来了最严重的一次伤害。
只是脚的一下打滑,或许是太兴奋,或许是有点紧张。
在坠落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努力挽回,却还是失败了。
他记得,在地上打滚的时候,嘴里有血的腥味,眼前的一切光影变得诡异地扭曲,两耳有嗡嗡的尖锐响声。
还有就是……
“真的很疼。”凌放咬了咬牙,“……不太想描述有多疼了。”他有些犹豫地看着医生。
赵医生鼓励地点点头,“随你的意愿描述就好了,没问题。”
“唔,后来那一阵子,梦里的我就……唔,反正就像梦中梦,晚上总做着全身在流血的梦,惊醒过来。”凌放描述得很平静。
“噩梦,也是典型的ptsd症状。”医生提到。
“我知道,可是,站起来之后就不会了。”凌放接着讲述。
复健也是很辛苦的。
钢钉在身体里的感觉怪怪的,也可以透过膝盖上薄薄的皮肤摸得到好几个钉子头。
还有那两片几乎是斜插进下半身,替代了他的三分之一盆骨的钢板,边缘都能看出点形状,每次脱衣服,都能碰到那里。
但是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凌放那时候对自己的身体几乎不带什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