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晋江

姨妈攥住池翊音的手极为用力,像是害怕他不同意而跑掉。

“玉泽,你都是这般年纪了,不嫁人的话,其他人会说闲话,说你在沪上的学校里和人怎样了的。”

姨妈劝得苦口婆心:“你信姨妈的,姨妈是过来人,外面人会说的多难听,姨妈是知道的。”

外面人?闲话?

池翊音发觉了姨妈话语中的怪异之处。

姨妈为什么会这样劝说他?一般人在劝其他人时,会选择对方最在意的事情作为切入点。而在姨妈看来,马玉泽是不光彩的,她有缺点,必须要用结婚来覆盖掉。

他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闺房里的布置,管家和仆从们之间的对话,女鬼的反应,以及他在现实中听说过的传闻。

这是个对女子依旧苛刻的年代,甚至连与家人以外的男性说话,都会引来流言蜚语,妨碍女子名声。

池翊音可以很确定,马玉泽并无孩子,那最可能的闲话,就是她与男子接触了,并且姨妈还提到了学校……是认为她在学校与人交往了吗?

但马玉泽才刚刚回到家中,姨妈就立刻登门,几乎是前后脚的时间里,闲话不可能在古树镇传开。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马玉泽回家之前,就已经有流言了,而她被急叫回家,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件事。

“姨妈,那些人都是怎么说我的?我什么都没做,怎么会有闲话?”

即便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定论,池翊音依旧不动声色,他故作委屈的反扣住姨妈,道:“我和姨妈这么亲近,有什么话是姨妈不能告诉我的?”

姨妈却只是摇头叹息:“玉泽,你还小,你不懂,你做没做过根本不重要,流言杀人啊……”

见姨妈不为所动,池翊音又补了一句:“姨妈说得对,但我也得知道到底有多严重,才能考虑婚事。”

姨妈对马玉泽的婚事之热切,甚至比已经死亡的马家夫人,和不曾露过面的马家老爷都要积极,这让池翊音在起了疑心的同时,也猜测这桩婚事对姨妈自身利益的影响很大。

她或许并不在乎闲言碎语对马玉泽的影响,却一定会考虑自己的利益。

果然,姨妈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开了口。

池翊音猜的不错,最近几个月里,有关马玉泽的流言在古树镇愈演愈烈,现在已经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

最初的时候,是马家下人在买菜时和人闲聊,说自家大小姐在学校里谈了朋友,还是个富家少爷呢。

卖菜的又告诉别人,马家大小姐在外面上学时和人结了婚。听这话的人转头便说马家大小姐已经结婚生子,人家不稀罕古树镇小地方,高傲得很呢。

娱乐匮乏的年代,镇子里有地位人家的传闻,最能勾起人的好奇心。

可传到最后,却已经演变成了马家大小姐未婚生子,被男方抛弃,又做了百乐门的舞女,所以马家才不愿意让这个女儿回来,嫌她丢人。

还有小商人为了炫耀自己去过沪都,说自己亲眼所见,马家大小姐不仅是舞女,还做些伤风败俗的生意。

流言越传越广,最后重新传进了马家老爷的耳朵里。

他大感丢脸,和夫人大吵了一架,指责夫人教养不力,同时要求马玉泽立刻滚回家里,不要再给他丢人现眼了!

姨妈叹了口气,道:“玉泽,你乖,听姨妈的,嫁了吧,啊?”

整个院子的温度都在急速下降,空气中恍然传来女鬼愤怒的嘶吼和指责。

池翊音甚至看到假山附近的植物迅速枯萎,郁郁葱葱的草木变成了漆黑一团散发着臭气的腐烂物,池水变得浑浊,锦鲤翻着肚皮浮上来,臭味充满空气。

短短时间,刚才还繁华富贵的徽式大宅,就变成了臭气熏天的死亡之地。

姨妈却对此毫无反应,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这桩婚事的好处,好像根本看不到周围的变化。

池翊音却很快就发现,现在这副模样的宅子,更令他眼熟。

——这分明就是他本来探索的那座凶宅,几乎一模一样。

池翊音的表情严肃了下来。

他本来以为,这个狂欢游戏场是隔绝在现实之外的空间,他毕竟是个小说家,对此接受良好。但现在他却忽然意识到,或许是他惯性思维了。

他在现实里看到的凶宅,同样也是游戏场里的副本,这是否说明,其实游戏场和现实息息相关,甚至游戏场本身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现实?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被拉进游戏场也并非偶然。

毕竟他引导过其余玩家说起过他们来到游戏场的原因,无一不是和死亡有关。

但池翊音却很确定,自己并没有死亡。

即便他的记忆消失了一部分,无法记起自己在凶宅里遇到鬼魂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无脚鸟胸针并没有任何异常,而自己的能力也还在。

他伸向西装外套上别着的胸针,若有所思。

【幸存者Z1001获取关键线索,触发剧情“她的嫁衣”】

系统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池翊音的思考。

随即,池翊音的眼前出现了一道道半透明模糊的身影。

那些人穿着马家仆从的衣服,径直从池翊音身前走过,眼神呆滞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存在,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而庭院也重新显露出郁郁葱葱的模样,只是变成了半透明的影子,悬浮在破败的院子上,重叠时如同鬼影般诡异渗人。

院子角落里,几个仆人嘀咕着闲聊。

“老爷夫人今天怎么会吵得这么厉害?我刚才还看到老爷叮嘱马房的人备马,说是最近都不回家住了。”

“现在镇上所有人都在说大小姐是个不知检点的,好像就因为这个,上个月老爷都没谈成那笔生意,对方取笑老爷连女儿都教不好,怎么可能打理好生意。”

“好多人都说闲话,说马家是个窑子,都怪大小姐!”

“什么新式学校,我呸!女子不三从四德,净想着去读书,能不出事吗?”

“对啊,还不如大小姐没生出来过,连带着让我们这些在马家做工的人都没脸。街坊本来很羡慕我在马家做事,现在都嘲笑我是伺候妓.子的!”

“要我说,还得是二小姐,那才是大家闺秀,针线活做的特别好,认的字也少。”

“对对对!”

管家出现,愤怒的踹过去,让仆从们赶紧干活别嚼舌头。

但还是有人忿忿嘀咕着:“自己不检点,还不让别人说了?”

前院也传来中年人愤怒的低吼:“让马玉泽给老子滚回来!让她母亲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把老子的脸都丢尽了,还想再毁了我马家的生意是吗!”

池翊音循声看去,隐约看到一个矮胖的身影上了马,这应该就是一直没露过脸的马家老爷。

画面一转,徽派大宅消失,老式火车站的模样隐约浮现。

大小姐一身新式西洋打扮,草帽长裙,拎着箱子下了火车。

可当管家叫破她的身份时,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却安静了一瞬,周围的人全都停下了交谈,用不怀好意或好奇的目光看向大小姐,从头打量到脚,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不少人朝马玉泽指指点点,彼此交换着各自知道的情报,甚至价钱几何都谈到了。

马玉泽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向管家询问。记忆中可爱亲切的镇子变得恶意,淳朴善良的人们变成了她不认识的可憎模样,那些向她看来的视线让她几乎想要重新逃离这里。

可管家却只是冷哼一声抢过马玉泽手里的箱子,阴阳怪气的让她赶快回家。

管家给车厢上了锁,马车开动。

然后他打开箱子,翻乱了里面叠得整齐的衣物和书籍,面目凶狠的嘀咕着“和男人的书信在哪里,结婚证明在哪”。

他翻到了马玉泽的身份证明和学校文件,粗暴的扯了出来,一把撕了个粉碎。

池翊音看到,在那些散落的碎片里,还有很多荣誉证书。

那是马玉泽努力学习的成果,却被管家轻而易举的否定抹消。

而箱子里一些贴身的衣物,也被听闻马家大小姐回来了而围过来的人看到,他们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视线落在那些衣物上,好像便幻想出了血脉偾张的场景。

管家怒极,扣上箱子神经质的朝路人挥手,大骂着让他们滚,马家的事情也是他们敢笑话的?

可周围的男人们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彼此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懂的眼神。

被锁在车厢里的马玉泽忐忑而茫然,委屈的几乎要哭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池翊音不舒服的皱了皱眉,内心满是厌恶。

对于自家女儿的流言,马家不仅不加解释,就连自家的下人都不加约束。而古树镇的人只听到街上的只言片语,便随便给人定了罪,为自己的幻想里的罪行而随便恶意嘲笑无辜的当事人。

池翊音已经意识到,他现在看到的这一切,都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时间无法倒流,过去无法改变,即便他愤怒厌恶也无济于事。马玉泽曾经遭受过的那些冤屈和眼神,也无法被忽略遗忘。

所以,你才杀了所有人吗?那些议论你的人,逼迫你出嫁的人,污蔑你的人……所以你才会满怀恨意,在自己成亲当晚,杀了所有人吗?

他们让你活不下去,你就把这份痛苦也还给他们。

池翊音克制不住的想起那座凶宅的传闻,直到现在,网络上在说起“十大凶宅”时,还有人会怒骂这座凶宅的杀人新娘心思太恶毒。

可没有人知道,在她“恶毒”的背后,分明是周围人对她的恶毒。

如果有可能,池翊音想要和当年的马玉泽面对面而坐。他不会劝她不该下死手,他只是希望,那个百年前痛苦绝望的新娘,能够在泄.愤之后活下来,不要自杀。

不要……因为他人的恶意和过错,毁了自己本来光明的人生。

以那个年代对于女子的苛刻,马玉泽却还是能在艰难的求学环境中,打败其他人获得厚厚一沓的荣誉。

池翊音不由得在想,如果马玉泽逃离古树镇,在她余下的生命中,是不是可以成就更伟大的事业。

他如同亲眼看到了一颗星星陨落,无法绽放璀璨夺目的光芒。

“我听说,你们想让马家重归于好,给我父亲一个他喜欢的家。”

女鬼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就是你们想让我接受的家吗?”

冰冷的气息吹拂在池翊音的脖颈后面,寒意顺着脊椎向下蔓延。

池翊音眼神暗了暗,没有在意自己察觉到危险而本能紧绷的肌肉,只道:“不。”

“这是你绝不可以原谅的家。”

女鬼没想到池翊音会有这样的回答,猝不及防之下,她愣在了池翊音背后,已经缠在他脖子上的长发也停止了动作。

直播前的观众们愕然。

[他在说什么啊?他疯了吗!]

[这个副本的通关要求就是完成马老爷的心愿,让马家重新和睦。他这么说不就相当于否定了副本吗?]

[本来我看他领先拿到了剧情,还特别佩服他,但他这操作是真的过于迷惑了。不过副本竟然和一个小NPC谈心?他有病吧!]

[唉,确实比较难选择啊,一边是不通关就死的副本,一边是身世凄凉的NPC。想想要是我被一群人这么误会抹黑名声,我肯定也受不了啊,而且还是那个时代……真的能逼死人。]

[难选个屁!哪来的废物在这大发善心?这是赌命的游戏,你当游戏场在和你玩过家家呢?]

[其实游戏场里很多副本都很惨,我也很同情他们,但这不是不做副本任务的理由。自己活还是无谓的同情NPC,玩家必须要分清楚。你不狠心,别人就对你心狠。]

[完了,他要死了,甭想!踏马的他竟然开始和女鬼谈心了?这时候不应该劝女鬼接受吗?马家有什么不好?那个时候多少人饭都吃不上!她不事生产,马家金尊玉贵的养着她,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不少玩家愤怒的骂着池翊音,恨不得换自己进去劝说女鬼。

这可是钱啊,钱!只要通关副本,就能得到马家所有的财富,还能获得游戏场里的声名荣耀和系统奖励。但如果无法通关,就是死亡。

这么大的落差,是个人都看得出应该选哪个。怎么就偏偏这个池翊音瞎了眼!

但也有零星几个玩家心怀不忍,一名女玩家忿忿的直接打赏了100积分,留言支持池翊音。

[不管他最后的结局如何,光是冲他对女鬼的这份善意和帮助,我都愿意支持他!好人不该死!]

辱骂也是流量,不少人听说有个身份神秘的玩家拿着一手好牌主动寻死,都好奇的跑了过来,进入直播间。

池翊音的直播间排名很快就窜了上去,在直播大厅里处于流量最好的中央位置,还被加上了“强力推荐”的金框。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池翊音的死亡,迫不及待想要见证一副好牌被打烂的凄惨。

而几乎吵翻了天的直播间,也吸引来了系统的关注。

“……嗯?”

屏幕前,懒倦的男人掀了掀纤长眼睫,颇有些惊讶,百无聊赖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动。

“他没有选择马家老爷的心愿,反而注意到了女鬼吗?”

在屏幕光芒的映照下,那张俊美的容颜堪称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即便是创世者本身也无法创造出如此昳丽却锋利的美。

可他眉眼间却满是冰冷的残酷,好像对世间并无半点情感,即便有人死在他面前,也无法激起半点波动。

男人挺括肩膀上半披着一件长及地面的华丽衣袍,露出线条分明的脖颈和锁骨,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下是绝对的力量感,身周强大的气场使得无人胆敢冒犯他分毫。

【是的。】

系统一板一眼的回答,语气却透露着低进尘埃里的恭敬:【幸存者姓名,池翊音。因在马家老宅身死,被自动判定为幸存者,正常登陆游戏场。预估通关副本概率:0.7%】

“你是需要维修了吗,0.7%?无法通关的概率是0.7%还差不多。”

男人低低的笑着,低沉磁性的笑声勾起胸膛间的一片震动。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隔空勾画着池翊音的身形轮廓,他注视着屏幕中的池翊音,眼中兴味渐浓。

而身处于大宅中破败现实和繁华虚幻中间的池翊音,却并不知道外界因为他而产生的争执。

池翊音站在原地,眉眼低垂,声音平静的劝着女鬼。

——却是完全背离副本的方向。

“我要是你,就在杀了他们之后再永远离开古树镇,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而我也可以开启崭新的人生。”

池翊音轻声道:“马玉泽,你的死亡对世界无足轻重,你满怀悲愤死亡,可在你死后,流言蜚语不会停止。扑灭了一个火源,会有另一个起来——这就是流言。”

“比起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你自己。”

女鬼错愕的听着池翊音的话语,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她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但……

地面在颤抖,空气中气场紊乱,女鬼发怒。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说这种话,你……”

女鬼愤怒的指责带着哭腔,她歇斯底里的崩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说下去,好像从前的一切只要稍稍想起来,就会令她痛苦不堪。

狂乱的风吹卷整个庭院,就连假山也被拦腰切断,滚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枯枝杂草剧烈摇晃,池水波动。

好像女鬼混乱的情绪,也一如庭院中的狼藉。

池翊音有惊讶却并没有畏惧,他抬手挡在自己面前,拦下被风吹刮向自己的杂物。

但直到狂风渐渐低落下去,周围恢复了平静,女鬼最终还是没有杀死池翊音。

他能感受得到,身后那道一直注视着他的阴森视线,消失了。

只有本来重叠在庭院景致上的模糊重影,在慢慢消退。

半透明的仆从身影消失,管家和原本繁华景致的建筑也消失了。

慢慢的,只剩下昏暗无光的破败庭院,死鱼的腥臭味顺着风传来,枯死的草木像是张牙舞爪的鬼影。

池翊音皱了皱眉,有些奇怪。

虽然系统可能如童姚所提醒的,存在有故意引导玩家误会的情况,但他在现实中听到的传闻却不会被系统篡改。

即便传闻会有夸张的成分,但马家大小姐在出嫁当晚杀死了马家所有人这件事,是真实存在的。

池翊音在探索凶宅之前,做过充足的功课,还从地方志里找到了关于这件事的记载。

马家毕竟是富贵人家,在百年前的古树镇也是大户人家,马家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着,发生在马家的事情也是古树镇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地方志描述得很详细。

因为马家嫁女这样的大事,所以马家的很多亲戚长辈都尽数到场,和马家有来往的富贵人家也出席了婚礼,可这些人,却都没有逃过马家灭门惨案。

天亮时,马家剩下的只有一地尸骸。

并且在那之后,因为马家所有人都已经死亡,大量的财富空置,使得镇上一些人动了邪心,趁夜偷偷溜进废墟,想要翻找些值钱东西。

可在第二天,人们发现了这些人死不瞑目的尸体。他们瞪裂了眼眶,神情惊恐,好像看到了极为可怖的存在。

当地也因此流传起了马家女鬼的传闻,说那大小姐穿嫁衣在子时而死,最为凶煞,所有胆敢打扰她的人都会被她杀死。

如果这是真的,那到底还有什么是地方志也忽略掉了的细节,使得他猜错了有关女鬼的真相,激怒了女鬼?

池翊音皱眉沉思,却也松了口气。

因为前有书写失败的事情,所以他并没有将对于女鬼的后续猜测写进笔记里,而是先行验证。如果他写错了的话,这一次可就不是笔迹消散那么简单了,而是会迎来女鬼的反噬。

他既是真心为女鬼感到惋惜,想要让她过的更好,也是为了自己能够从副本里活下来。

池翊音对死亡不感兴趣,虽然他对通关条件的马老爷心愿不屑一顾,却也并没有让自己死亡的打算。

比起选择,他更喜欢一石二鸟的绝对胜利。

况且,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没有完成,怎么可能去死……

池翊音的眸光暗了暗,指腹摩挲着无脚鸟胸针。

女鬼虽然愤怒却并没有杀了他,这可和传闻中的凶煞不同。是地方志有误?还是说,他虽然有猜错的地方,却也猜中了一部分真相,使得女鬼动容,才没有下死手杀了他?

他立刻开始回想自己当时说过的话,在脑海中迅速与自己梳理出的真相意义比对,想要从中找出可能猜错的地方。

既然他有猜对的部分,那最明智的解决方法,就是退回到正确的部分,摒弃错误部分的思维,重新开始推导全部的真相。

但这时,池翊音敏锐的注意到,自己身旁的花草树木在慢慢舒展,从腐烂枯萎的一团,重新变得青翠欲滴。

池塘中翻了肚子的锦鲤抽搐着翻滚,随即一个打挺翻了过来,甩着红艳的大尾巴继续在浑浊的池水中游动,池水也渐渐清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百年前的旧影在消退,马家大宅重新恢复成副本中的模样。

池翊音立刻走回到姨妈面前,好像这段插曲并不存在,而是垂下眉眼,做出了和刚刚一样的神情。

下一秒,姨妈的声音响起:“玉泽你放心,姨妈不会害你的,姨妈是为你好。这次给你说亲的这一家,同样也是古树镇出了名的好人家,只要你嫁过去,不仅没有人再敢说你闲话,以后还能做官太太,荣华富贵。”

姨妈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刚刚被定格的身影重新动作,拉着池翊音的手苦口婆心,关怀备至。

“这门亲事,说起来都是马家高攀了,玉泽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何乐而不为呢?听姨妈的劝,不要倔。”

这一点和地方志上的记载相同,马玉泽嫁的,确实是古树镇的官员儿子。

姨妈带来的,就是这一桩婚事。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听得清楚,女鬼骂他“你知道什么”,说明这里面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细节,因此才激怒了女鬼。

池翊音看向姨妈,若有所思。

如果马玉泽要嫁的是官员儿子,那对马家老爷来说,这场婚事是能够为马家带来利益的。这样不仅洗刷掉了马玉泽身上的污名,结亲后还能让马家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这样一来,姨妈的急切也就能说得通了。

姨妈嫁的是乡下豪绅,并且很多生意都与马家有来往,可以说是仰仗着马家。如果马家势大,那对姨妈一家也有好处,这是真实的切身利益问题。

怪不得姨妈在知道马玉泽回来之后,就立刻登门了。这是唯恐夜长梦多,有所变故吗?

不管马玉泽本身是怎么想的,她周围所有人都会因为她的婚事获利。

她就像是待价而沽的商品,被送出去换回马家的利益。没有人在乎她在想什么,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池翊音冷笑,心中的愤怒让他几乎想要立刻把马老爷拽出来,痛揍一顿。

女儿被冤枉被误解,马老爷这个做父亲的不仅不保护女儿,反倒争分夺秒的想要把女儿卖出去,用婚事换马家利益,好像唯恐稍慢一点,女儿就掉价不值钱了一样。

这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这也配被称为父亲?

这一刻,池翊音将自己代入了马玉泽,感同身受的愤怒,被关押在他魂魄中的凶兽咆哮着,想要冲出来毁掉眼前的一切。

不管是那些议论她侮辱她的古树镇人们,还是对她的遭遇冷眼旁观的马家,都统统毁掉,以死亡来忏悔他们所做的一切!

每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和眼神,都在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池翊音能够感受到自己胸膛中剧烈跳动的心脏,每一声都是愤怒的鼓点。

但他好歹还记得姨妈就在自己面前,只能深呼几口气,然后咬紧了唇瓣,靠着意志力强制自己恢复平静理智。

马家老爷夫人不在,姨妈为了她自己的利益急于求成,已经失去了冷静思考。因此,只要他用婚事刺激姨妈,就能知道姨妈本身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他需要从姨妈口中套出更多有关于马玉泽和马家的真相,还不能让姨妈对他起疑心。

在姨妈面前,他必须是马玉泽。

但池翊音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官员的儿子,为什么会娶马玉泽?

从马老爷和姨妈的急切来看,这位官员在古树镇的地位举足轻重,谁和官员做亲家,就能够从官员那里获得切实的利益,引得人心疯狂。

这在马家看来,是一桩绝佳的好亲事。

可在官员一家看来,却并非如此。

池翊音并没有忘了马家所处的年代是百年前,这个时候,士农工商,门当户对。

就算马家有泼天的财富,官员也看不上粗鄙商人,不会贸然让商人之女进入自家门第。

如果是官员嫁女,或许要求还会放松一些,看在巨额钱财的份上松松口。

可这是官员的儿子娶妻。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很多官职几乎是世袭的,官员的儿子也会走仕途做官,因此妻子的身份就变得很重要。

虽然池翊音并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但他很清楚,这种情况,官员的儿子一般都会选书香门第或者同样家中为官的女子,这样才会对仕途有帮助。

但要与马家说亲的官员,不仅选了商人,还是名节已经受损的马玉泽。

虽然池翊音并不认为流言有多重要,也深知马玉泽是被冤枉的,她并没有做那些传闻里的事情。

可姨妈说的一句话却没有错。

流言,能杀人。

在那个年代,不乏有女子被污蔑后悲愤,不得以用死亡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女子的家人都会逼迫女子去死或者出家,唯恐污了自家名誉。

对于官员来说,马玉泽本不应该在考虑名单里才对。但为什么如此急切的想要成亲?

“姨妈,那你和我说说那家人的情况。”

池翊音故作动摇犹豫,向姨妈索取更多有关官员的背景。

“玉泽你愿意嫁了?”

姨妈有些惊喜,随即忙不送迭的向池翊音介绍起这家人的情况。

官员家有两个少爷,夫妇深爱大儿子,这次说亲的对象也是大儿子。

据姨妈所说,那位大儿子模样英俊,只比马玉泽大两岁,并且家中还没有妾室,是绝佳的好人选。

可姨妈介绍得热烈,池翊音心中却只想冷笑。

只因为流言,马家对马玉泽都能苛责至此,不仅马老爷为此大骂马夫人和马玉泽,就连管家和下人们也看不起马玉泽。

管家对马家忠心耿耿,他的态度最能体现出马老爷的态度。

他胆敢上锁车厢,撕毁马玉泽的身份证明,让她无法离开古树镇,一定是经过马老爷的授意。

可在这样的冷待之后,这样好的青年才俊,马家竟然还会想到马玉泽?

光是在仆从们的闲聊里就能发现了,现在马家更喜欢的,是二小姐。

也就是池翊音见过的那个心怀恶意的妹妹。

池翊音不相信因为流言勃然大怒的马老爷,会在重要婚事的考虑上真切的为马玉泽着想。

况且,马玉泽在成亲当晚发狂杀人的事,看起来也有隐情。

姨妈一定是隐瞒了什么,或者干脆说了谎。

“听说那位大儿子啊,都是请的古树镇最好的教书先生来家里,年轻有为,古树镇很多大人物都对他赞不绝口,他以后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姨妈只要稍微想象下以后的光景,就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你做了官太太,姨妈也能借你的光,风光风光。”

池翊音挂上假笑,声音冰冷:“那姨妈,为什么人家会指名要让我嫁过去呢?妹妹也和他差不了多少,不是吗?我相信父亲不会在乎妹妹的年龄,如果对方愿意,他连自己都能同意嫁过去——只要有利可图。”

他的质问,让姨妈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神情也变得尴尬无措,似乎并没有料到马玉泽会注意到这件事。

但她还是强挤出来一个笑容,说:“应该是因为那位大少爷见过你吧,或许和你还是一个学校的学生呢?你们在沪上读书,不是经常能看到很多同学吗?”

池翊音却嗤笑,眼神极冷:“姨妈,你刚刚可是才炫耀过,那户人家请的都是最好的教书先生。现在怎么突然又改口,说和我是同学了?”

光想着如何用马玉泽牟利,却连谎言都变得如此蹩脚。是被利益迷了眼吗?

姨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模样扭曲,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池翊音还想说什么,但这时,一声惨叫却从不远处传来。

“啊啊啊啊啊——!!!”

池翊音眼神一厉,迅速循声看去,却发现惨叫声传来的地方,刚好是宴客厅。

温暖明亮的灯光从纸糊的窗户里透出来,一连串的血液飞溅,迸到窗户纸上洇染开来。

一道道身影投射在窗户上,模糊而混乱。

但一个人却在窗户后面停住了脚步,影子静止在窗纸上。

好像……看着池翊音,无声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