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晋江

安静的环境下,所有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八音盒叮叮咚咚,如泉水溪流,更如女鬼唉声啼哭,在无人空旷的大宅里令人发寒。

女学生猛地睁开眼睛,利落翻身站起来,警觉向四周看去。

她还在“姐姐”的闺房里,只是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危机感让她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也正是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是倒在地毯上昏睡了过去。

女学生瞳孔紧缩,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怎么可能……这太荒谬了,她绝不是会在副本里浪费时间的人,那睡意太过古怪,而且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她正要出门,否则也不会摔在地面上睡过去。

也正是这时,清醒过来的女学生发觉了从闺房外传来的音乐声。

她眉眼一喜,立刻循声向外快步走去,却没注意到脚下突兀出现的木箱,因此被绊了一下,箱盖也被踢开来。

当她皱眉回头看去时,就被一片金光晃了眼。

一整箱金锭。

除此之外,还有几口箱子零散摆放在旁边。

在进入副本前做过充足准备的女学生知道,这就是马玉泽的“卖身钱”。

几大箱黄金,换到现实里可以兑换几千万,放在暂居区可以换几万积分,足够一个玩家二十年不进副本的吃喝玩乐了。

但女学生只是瞥了一眼,就冷漠扭过头去,黄金对她的吸引力还赶不上八音盒。

只是在临推开门前,女学生还是回过身,神情冷漠的看向安静黑暗的闺房。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马玉泽。但是我不会帮你,请你理解。”

她的声音是与稚嫩外表不符的冷静低沉:“帮你复仇就等于毁了副本,那会导致我的死亡。你可以骂我自私,但我不会因为我的同情就压上我的命。”

女学生顿了顿,还是冰冷的道:“抱歉,然后——请不要妨碍我。”

闺房的门开了又合,女学生警惕的左右看了一眼,其他玩家的闺房依旧安静黑暗。她这才放下心来,迅速离开了院子,心情激动的跟着钢琴声而去。

重获黑暗的闺房里,红绿人偶站在床旁的角落中,笑容僵硬而诡异。

“呼!”的一下,厅堂的正桌上,龙凤喜烛猛地燃烧起来,将整个房间映得通红明亮。

红绸缎凭空落下,囍字慢慢从白墙上浮现,原本悬挂的油画被无声的腐蚀成一把齑粉,簌簌坠落。

而在正位的太师椅上,嫁衣女子盖着红盖头,静静安坐。

没有了女学生身影的闺房里,并没有钢琴声……

女学生和她直播前的观众们,都并不知道她离开后发生的改变。

她熟练的从宅子中穿过,避开所有可能有无脸仆从的地方,直取直线快步走向宴客厅后的主宅。

就好像她对大宅的地形已经熟稔于心,提前做好了一切应对准备。

如果池翊音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满意于他猜测的正确性。

——女学生并不是新人,而是伪装成新人的老玩家,和李粒等人一样,都是为了最后一次副本的高昂奖励而来。

女学生的直播间里,观众们明显知道她的身份。

[关注主播这么久,每次看到别人以为她是新人我都会笑。]

[她进这个副本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结局了,胜利者肯定是她,都不用想了。那几个人连自己竞争对手的身份都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指望?]

[卧槽,八音盒?之前黑市里一份叫价很高的资料里,就提到了八音盒,是一个因这个副本而死的大佬的回忆记录。]

[看来主播是有备而来啊,连这种难搞的资料都搞到手了,啧啧啧,结局已经毫无悬念了。]

女学生飞速浏览了一遍直播间的弹幕数据,在看到没有对她有用的发言后,就立刻关闭。

然后,她便在主宅门前警惕的停住脚步,侧耳倾听从门后传来的音乐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作为游戏场老玩家,她比寻常玩家拥有更多的信息渠道,知道这次副本远远不像是它看起来那样简单。实际上通关副本能够得到的奖励,足以令魔鬼都心动。

有迹可循的老玩家最早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因此游戏场公认的存在时长也是十二年。

在此之前,【亲爱的家】给出的通关奖励,是完成马老爷心愿后被馈赠的马家财富,甚至包括传闻中旧王朝皇宫的秘宝。而每一次失败,都会使得当次的奖励重新滚动堆积。

这些年间,副本的通关奖励被滚动到了一个难以相信的天文数字,如果用现实货币来换算,价值可高达万亿以上。不论谁拿到了它,都会瞬间成为富可敌国的人物。

但吸引女学生进入这个e级副本的,却是因为她得到消息,作为副本最后一次运行,不论谁通关,都可以在财富奖励之外,再拿走整个副本。而只要找到其中的内核,就能窥见一部分有关于游戏场的真相。

那才是她想要的。

——获得游戏场真相,进入a级副本,触发s级,然后,离开游戏场,回到现实。

为此,她对待这次副本的态度极为慎重,在做准备时看到了一位已经死亡的副本参与者的笔记。

那位玩家拥有天榜排名,通关副本失败后当机立断使用道具,回到了暂居区,却在七天之后,死相凄惨的吊死在家中。

他临死前用血做笔,墙上写着:厉鬼索命,死有余辜。

而他在笔记中提到了八音盒,说“只要听到了音乐声,记得去追寻它,那会为你指引真相。”

在宴客厅时,女学生就努力寻找过八音盒或者钢琴之类的东西,却无功而返。

却没想到在诡异的昏睡后,反而让她找到了线索。

这让女学生在大喜过望的同时,也更加谨慎。

真相通常都伴随着危险。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主宅的大门。

院子里微弱的光慢慢洒进宽敞的客厅里,八音盒就放在正对着大门的桌子上,打开着的八音盒里,精致的红衣小人正只顾自的跳着舞。

女学生面色一喜,快步走进去。

但她忽然觉得脚下一疼,低头时,就发现羊毛地毯上散落着不少孩童的玩具,正是其中一块积木硌了她的脚。

她厌恶的皱了皱眉,泄愤一样抬脚把积木连同旁边的玩具全都踢到一边。

玩具撞在墙上,顿时有了裂纹,小木车坏掉了。

那一瞬间,八音盒停顿了一秒,空气中隐隐有风吹过,木质的楼梯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但真相近在咫尺的喜悦已经全然吞噬了女学生,让她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小细节,快步走向八音盒……

同样听到音乐声的,不仅是女学生,还有其他几名玩家。

所有人都在古怪的困意中昏睡过去,又被钢琴声吵醒。

被随机进来的倒霉中年人吓得瑟瑟发抖,转身冲上了床榻,他裹着被子,又把床帘都放下,好像这样就安全了起来。

可他没有看到的是,就在床帘后面,一左一右站着红绿纸扎人偶。

它们缓缓扭动脖子,用僵硬的笑容看向床帘里自欺欺人的中年人。

而京茶,他就坐在窗户后的贵妃榻上,撑着下巴懒洋洋的看向纸窗外。

“兔子兔子,他会出来吗?”

少年拉动着垂下来的帽绳,兔子耳朵随之上下晃动,像是在打招呼。

然后,他又换了一种声音,笑着自问自答道:“他一定会,连教皇都敢假扮的人,怎么可能是乖乖牌。”

“等他出来后,就是我们找他玩的好机会。”

他轻柔的声音意味深长。

随即,一只黑兔子猛地蹦到了他的手边,鼻子不断抽动着像是在嗅闻什么,红眼睛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京茶抬手慢悠悠的摸了摸兔子柔软的皮毛,随即轻轻一拍:“去吧。”

黑兔子立刻窜了出去,从纸窗的缝隙中迅速的挤了出去。先是第一只,第二只……数不尽的兔子隐没于黑暗中,冲向池翊音所在的地方和整个大宅。

忽然间,一间闺房亮起了红灯。

京茶眯了眯眼眸,看到女学生行色匆匆的离开了庭院。

他意识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转身向自己的闺房看去。

“不要随便离开房间……是指,只要离开闺房,真正的姐姐就会回来吗?”

京茶低声喃喃着,随即扬起一个笑脸,抬手向闺房深处的黑暗中打了个招呼。

“你好呀,马玉泽小姐姐~”

京茶一手撑着贵妃榻,笑嘻嘻的模样人畜无害,还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或许,你想要我这间房间?也对,这毕竟是你的闺房,我擅自闯进来,你很不高兴吧?”

京茶歪了歪头,黑兔子耳朵也随之垂下。

他的笑意慢慢加深:“要不然,你给我一个离开这里的理由,好不好?”

在他晃荡着的纤细小腿

乍一看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黑兔子。

它们抽动着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好像在找些什么。

而京茶摊了摊手,对依旧毫无反应的黑暗无所谓的说道:“实不相瞒,我对完成你父亲的心愿不感兴趣,对你那些悲惨的故事也不感兴趣——虽然这么说很抱歉,但你不是最惨的那个,我见过远超于你的悲惨人生,所以,你就别指望我发善心了。”

“我的目标是对面那位先生。”

说起池翊音,京茶的眼睛亮了起来,呼吸也开始急切:“嘿,小姐姐,你看到他了对吗?多棒啊,明明什么底牌也没有,就敢用虚假的底牌和身份欺骗所有人,让所有人信以为是。”

“那才是,那才是我想要的对手!”

京茶晃了晃小腿,从贵妃榻跳了下来,笑着走向厅堂里的主位,然后坐了下来。

“既然你不说话,那我来给你一个理由吧。”

京茶笑嘻嘻的道:“我离开房间,是因为我已经杀了你——这个怎么样?”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立刻伸出手直挥向黑暗,纤细的手掌猛地掐住了什么东西。

他慢慢抬头,就看到自己手里拎着的,赫然是一只绿色的纸扎人偶,惨白脸上的两团腮红分外乍眼。

同时,摆在厅中央的几口木箱子迅速腐烂,化为一滩黏腻的黑水,像是尸体腐烂后的粘稠尸水。

京茶缓缓扭过视线。

而一道大红的身影,就坐在他旁边的另一把太师椅上,嫁衣女子双手交叉在腹部前,静默无言。

在两把椅子中间的小桌上,点心瓜果已经备好,龙凤喜烛已经摆好,却还未亮起。

看着突然出现的嫁衣女子,京茶并不惊讶,他只是缓缓松开了手,不再去理会拎着砍刀的纸扎人偶。

“对不住啦,小姐姐~”

京茶笑得甜蜜:“我不是为你而来的。”

“还有。”

他歪了歪头,轻声道:“如果是我,我只会自己去复仇,不会期待任何人来帮我。从很多年前起我就知道了,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人会爱我。谁伤害你,你就伤害回去,谁想杀了你,你就先下手为强——这才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与其期待着让别人来实现你的愿望,不如你自己来。”

京茶说着,缓缓站起了身,双手插兜就准备走。

“啊,对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转过身重新回到嫁衣女子身前,从自己的卫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剔骨弯刀,弯腰塞进了嫁衣女子的手里。

“送你啦,小姐姐~不用还了。”

京茶甜滋滋的笑着,将和刀放在一起的棒棒糖摸出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然后他踩着小皮靴,双手揣在卫衣前的口袋里,慢悠悠的走向房门。

即便他离开了庭院,闺房里的红烛也始终没有点燃。

房间里的纸扎人偶和纸钱尽数消失不见,就连嫁衣女子也不知所踪。

只有披散着黑色长发的红衣女鬼站在那里,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黑兔子蹦到女鬼旁边,抽动鼻子嗅了嗅,又蹦开了。

整片黑暗都仿佛兔子的巢穴,就连原主人误入了巢穴,也只会被饥饿的兔子当做食物,啃食殆尽。

……

“马小姐。”

池翊音走到女鬼不远处站定了脚步,向她微微点头致意:“我听到了钢琴声,这让我在想,或许,你当年在沪都的学校时,也学过钢琴?”

女鬼没想到池翊音会问这种问题,她在愣神之时,视线也下意识游离,瞥向旁边的西洋柜子。

池翊音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当打开抽屉时,惊讶的发现里面是厚厚一沓的荣誉证书。

他动作轻柔的拿起那沓崭新的证书,一一翻看过去。

国文,外语,法律,钢琴,西洋画,交际舞,全部优秀的成绩单……从马玉泽年幼到她回古树镇,其间的数年间,她几乎拿到了所有的证书,在男多女少的沪都新派学校里,有力证明了她的优秀。

可池翊音记得很清楚,在他看到的属于马玉泽的记忆中,她刚一下火车,这些证书就全被管家撕得粉碎。

仿佛否定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和沪都的洋人做生意,将从皇宫里偷来的珍宝卖到海外。”

出乎直播前所有人意料的,女鬼竟然主动开口向池翊音说话。

他转身向她看去,却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证书上,眼神饱含怀念和不舍。

池翊音了然,是自己的询问触动了女鬼生前的回忆。

对于马玉泽而言,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她在沪都求学的生涯。

人皆有软肋,只要找到了正确的切入点,哪怕铸铁也能开口。

看到了那副油画的池翊音判断,马玉泽向往自由和新派,喜爱新事物。

于是,有关钢琴的话题,这也因此成为了他了解女鬼的切入点。

“沪都的商人说,现在最时髦的,就是送家里的女孩子去读书,这样将来嫁人,也能嫁给那些肚子里有洋墨水的新派官员。所以,我父亲动了心,花大价钱送我去沪都。”

女鬼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很多年都没有开过口,与别人说过话。

她伸出手,从池翊音手里接过那一沓证书,手指在纸面上摩挲而过时,像是在温柔的抚摸着那段时光。

即便最开始父亲的目的并不纯粹,但那却切实的让马玉泽灰暗的人生里有了光亮。

父亲听说新派学校里的女孩子都不喜欢裹小脚,所以大手一挥,也让马玉泽不用裹。新派的女孩子喝洋饮料,穿漂亮衣服,参加舞会时漂亮的不得了,父亲也都像模像样的为马玉泽置办。

她脱掉了宽松的旧朝裙子,换上了女学生的制服,父亲带着她去购置物品时,她仰头看着胖乎乎的父亲,有那么一刻是真心在感谢他。

即便她知道,父亲只是想把她包装得更好看些,卖个更高的价钱。

如果我足够优秀,优秀到不输男儿,不比那些新派官员差——甚至,我自己就可以是新派官员的话,父亲会不会改变心意,不再逼我嫁人?

马玉泽这样想着,憋着一口气在学校里埋头苦读。

其他人穿着漂亮衣服跳舞的时候,她在学习,其他人在谈情说爱时,她在结交新派人士,和同学一起积极奔走,为码头工人和纺织厂,为不白死去的人发出声音。

可是每每年节回家,父亲对她拿回来的证书荣誉都不感兴趣,只是急切的问她认不认识某家的公子,知不知道哪一派的人物。

“我始终知道我的命运,我只是……不甘心。”

女鬼仰起头,声音嘶哑的向池翊音问道:“明明我能做得更好,为什么父亲不选择我?我不嫁人,会有更大的价值,可这个时代,不给我机会。”

池翊音沉默了。

他已经知道被撕烂的证书会重新出现在此的原因了,因为这些证书,代表着马玉泽无法和解的执念。

她想要的东西,亲人不理解,时代不允许。

所以她拼命的抗争——就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蝴蝶。

“马小姐,你恨你的父亲吗?”

池翊音轻声问道:“你本可以不回来,你可以留在沪都,即便马家断了你的经济来源,光是以你的这些证书,就可以到沪都的富贵人家去做家庭教师,这足以让你生活下去。”

“你已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要回来。”

池翊音静静的看着女鬼:“为什么?”

他一开始以为,马玉泽是在全然无知的情况下,被马老爷的书信骗了回来。

但随着他深入了解她,却发现她有着远超于常人的聪慧。马老爷的书信时间并不是学校放假的时间,也不是年节,只是说马夫人身体不舒服,想要见见她。

池翊音不相信马玉泽毫无察觉。

可,既然知道,又为什么还会回来?

那个年代没有电话监控,一个人想要消失于人群,改头换面,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如果马玉泽意识到了事情不对,立刻离开沪都的学校,那么不管她去哪里,马家都不再能找到她。

天地广阔,大有可为。

可马玉泽却回来了——也迎来了她的死亡。

随着池翊音的问话,女鬼渐渐蓄起了血泪,从惨白脸颊上蜿蜒流淌而下。

“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曾经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在集市上,还会骄傲的向别人介绍,说我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女鬼哽咽:“他们是我的家人,还有我的母亲……即便我知道这可能是一个谎言,可如果是真的呢?如果因为我对家人的不信任,让母亲受伤呢?”

她曾经对这个家寄予期待和爱意,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真切的当做自己的家人。即便明知有危险的可能,却还是愿意赌一把信任。

可……

“正是你的家人,害了你。”

池翊音回想起之前在噩梦中的所见,轻声叹息:“你妹妹嫉妒你,在她口中的一句谎言,最后成为了压垮你的大山。”

“你的父亲想要用你牟取利益,你的弟弟在窃喜,觉得你的婚事将为他铺平以后的路。而你的母亲,死于酗酒过量后的呕吐窒息。”

池翊音定定的看着女鬼,问道:“你还爱着这样的家吗?还有留恋吗?”

女鬼在听到池翊音的话语后,竟然瞬间瞪大了眼睛,错愕反问:“你说什么?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池翊音皱了下眉,发现了不对劲:“你以为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父亲告诉我,是因为我败坏的名声,让母亲气急攻心,羞愧上吊而死。”

女鬼恍惚的呢喃:“难道不是吗?”

“绝对不是。”

池翊音斩钉截铁的回答。

借着姨妈的势,池翊音得以去看望了马夫人。

他在马夫人的房间里看到了她已经变成了干尸的尸体,但她的脖子上并无上吊的勒痕,致死原因是喉咙里堵住了气管的异物。

他仔细查看过,那是过量酗酒后引起的呕吐反应,呕吐物堵死了气管,也让马夫人气绝身亡,却没有人来帮她收尸,任由她在那间被人遗忘的房间里慢慢干瘪。

房间里到处都滚落着女儿红的空酒坛。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马夫人一定是对马玉泽的婚事极为失望,认为自己女儿将要嫁的人,将要举行的婚事,配不上她为女儿精心准备的女儿红,于是自行喝掉。

池翊音想起,噩梦中新嫁娘离家的时候,马夫人并不在场,她拜别的是姨妈。

或许那个时候,马夫人就已经身亡。

听完池翊音的话,女鬼沉默了。

她的神情恍惚,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我真的曾经相信,是我,是我害死了我的母亲……”

女鬼绝望的看向池翊音:“难道当年我父亲是在骗我?他连这件事都骗了我吗!”

长发乱舞,整个空气中都密布着纵横交织的黑发,女鬼的面目逐渐狰狞,怒气和绝望使得她力量暴走发狂。

那些长发甚至卷向池翊音,想要把他这个带来噩耗的人勒死。

好像只要这样,令她痛苦的事情就不复存在。

池翊音却没有挣扎,只是任由长发困住他,平静的看着女鬼。

“马小姐,如果你这样做,又与当年那些害死你的人有何异?”

他轻轻垂下眼睫,低声询问道:“现在,我就是你,你杀了我,就等于毁掉了你对于美好可能的向往,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所看到的马玉泽,坚强,乐观,强大,进步。却绝对不是会向无辜之人动手的存在。”

池翊音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坚定,即便在一片混乱中,依旧传入了女鬼的耳中。

她惨白的面容上流淌着血泪,无光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一直以来,母亲的死亡都是她愧疚的心病,让她对这个家更觉亏欠,因此发疯了一样的想要弥补。

她从未怀疑过父亲和管家告诉她的死亡原因,也因此而日夜徘徊在大宅里,茫然想要寻找自己母亲的踪迹。

她想要向母亲道歉,告诉母亲自己并不想害死她,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也没有做过流言里的那些事。

可是却哪里都没有。

不管她几次进入母亲的房间,看到的永远是一片狼藉的地面和空荡荡的床铺,并无母亲的身影。

直到现在,真相被池翊音察觉,又被告知给了女鬼,她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一切都是个谎言。

彻头彻尾的谎言!

想要利用她婚事牟利因此来者不拒的父亲,嫉妒她而说谎散播流言的妹妹,忠心耿耿想要维护马家地位的管家……

这些帮凶们,害死了她的母亲,却把母亲的死归咎于她身上。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鬼眼珠赤红,痛苦的捂着头疯狂嘶吼,状若疯癫。

黑发翻滚着涌向四面八方,从闺房的门窗缝隙里涌出去,纵横交织像是一张细密的蜘蛛网,将大宅里的一切都牢牢困住,不得挣脱。

可就站在她身边的池翊音,身边却留下了一片空地。

女鬼并未对他出手。

池翊音注意到了这件事,他缓缓放下了摸向笔记本的手,无声叹息。

马玉泽,曾经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啊。是那个时代逼疯了她,是她的亲人让她失去了善良。

“玉泽。”

他上前一步,轻声呼唤道:“那些人做错的事,不应该成为束缚你的网,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寻找你的天地。”

“马家配不上你,古树镇不值得拥有你。或许你的路,在他方。”

话音落下,池翊音想要伸手去女鬼。

可就在这一瞬间,女鬼的身影却如烟雾一样溃散了,消失在他眼前。

同一时间,系统的提示音响起:【恭喜幸存者!“女鬼的仇恨”已解除,“背后有灵”已解除!您当前的副本综合仇恨值下降到42100,直播间热度排名第二,请再接再厉!】

池翊音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系统的提示音令他意识到了什么。他愣了一下,才缓缓调转方向,转而去试探着触碰空气中的那些交织的黑发。

就在他触碰的瞬间,那些原本应该极为有力的头发,竟然像是虚假的投影一样,根本没有实物的触感,反而让他的手指穿了过去。

这是……幻觉?

池翊音先是错愕,随即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马玉泽看不清真相,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所有的束缚其实都是自己以为的,当他想要离开时……

他神情定了定,向前迈开了一步。

果然,那些长发并未伤及他分毫,没有阻止他离开闺房的脚步。

只是随着他的行走,纸扎的闺房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是被揉成一团的纸在慢慢舒展。

竟是从纸扎的房子,重新变成了真实存在的建筑。

那一瞬间,池翊音觉得自己的眼前好像有一层膜被揭开,视野变得清晰,就连呼吸间的空气都变得清新顺畅了起来。

当他跨过门槛时,就看到了早早等在外面的嫁衣女子。

她衣着隆重,发间的珠翠金饰轻撞泠泠,微微向池翊音点头致意,像是在感谢他之前的作为。

随即,嫁衣女子一直交叉在腹部前的手终于缓缓抬起,遥遥指向自己身后的庭院大门。

池翊音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那个方向,竟然就在宴客厅附近,并且好像是钢琴声传来的地方。

而随着嫁衣女子的一挥手,庭院大门轰然打开,渐远处的一扇扇大门接连打开,指引池翊音走向那里的路,畅通无阻。

【恭喜幸存者帮助女鬼完成了心愿,结束未触发剧情“生子害母”,获得副本重要nc好感度1点,获得重要nc的帮助。】

池翊音向嫁衣女子点头回了一礼,在与女子擦身而过时,转眸看向她,轻声道:“在噩梦中时,是你救了我一次,对吗?”

他穿着马玉泽的身躯,被喜婆强压着上轿,但嫁衣女子却早早坐在其中。如果不是嫁衣女子挥袖让他得以离开,或许,他会在噩梦里永远成为“马玉泽”。

在成亲当晚死亡,然后化为鬼魂,被困在马家大宅里几十上百年。

“谢谢。”

即便嫁衣女子默不作声,但池翊音依旧郑重的向她道了谢,并且在离开前笑着问道:“刚刚与我交谈的那位,和你,其实都是马玉泽对吗?只不过一位是嫁人前,还对马家和其他人怀有善意信任的学生马玉泽,而你,是成亲那晚死亡的马玉泽。”

嫁衣女子不置可否,身影慢慢浅淡消失在空气中。

池翊音看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庭院,发觉不远处有红色的光亮。

他抬眸看去,便看到几个房间都亮起了红色的烛光,甚至门前贴着囍字,垂着红绸。

就像是他在噩梦里看到的那样。

池翊音眯了眯眼,轻笑出声,随即循着嫁衣女子为他指明的那条路,走向钢琴声传来的方向。

在他离开之后很久,庭院里的秋千,重新轻晃了起来。

“吱嘎,吱嘎……”

红色的身影慢慢显现在秋千上,只是原本系着秋千的麻绳,却变成了黑色的长发。

女鬼拽着长发轻轻晃动,看向大门洞开的庭院时,低声嘟囔了一句:“谁让你之前不让我杀了姨妈的,活该。”

也要吓吓你才公平。虽然……好像并没有成功。

女鬼的眼睛不再像之前那样浑浊无光,好像被过重的压力压垮了精神,满心满眼都是绝望。

在得知母亲并非因自己而死之后,女鬼只觉得一直压在她身上的一座山被搬开了来,让她得以喘息。

母亲爱护她,她也爱着母亲,想要成为母亲的骄傲。

在梳妆镜前,母亲曾轻柔的为她梳着头发,细细密密的叮嘱她在外要多求学,多上进。

“我这一辈子,已经这样了。玉泽,母亲老了,走不出马家和古树镇了。”

母亲的叹息犹在耳边:“但是你可以,玉泽,离开这里,你可以成为天上自由自在的鸟。”

对于爱着母亲的孩子而言,有什么比告诉她,是她杀死了最爱的母亲要更加残酷吗?

巨大的愧疚和悔恨击垮了马玉泽,她趴在母亲的床前,哭得像是迷路的孩子,乞求母亲的原谅。

也以此,当父亲告诉她,成亲可以洗刷她已经不堪的名声,挽救回她对母亲的伤害时,她含泪点了头。

——愧疚绑住了她的脚,把她关在了这里,任由她有翅膀也飞不出小小一方天地。

直到现在,绳索断裂。

女鬼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