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隔着众人与黎司君遥遥相望,他看见那双光华流转的金棕色眼眸中,满是冷酷没有温度的笑意。
他在问他——喜欢你眼前这片死亡之景吗?
就好像黎司君早早便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死亡与怪物又是从何处而来。
仿佛神明俯下身,对信徒耳语。
祈祷吧,跪拜吧,乞求你的神赐你予怜悯,救你于死亡之中,用虔诚的信仰来换你的生命。然后……
神将闭口不言,任由你如何跪拜,都笑着冷眼旁观,以你的死亡愉悦神明,打发无聊的时间。
池翊音恍惚了一瞬,视野中都好像不再是小木楼,而是唱诗声空灵的神堂,神像矗立在窄路尽头,等他向祂走去。
那景象只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便被他靠着意志力强压了下去,他定了定神,眼前重新变得清晰。
发动车子的声音从小木楼外传来,那个崩溃离场的玩家已经不管不顾的开始逃离,其他人听到声音也都向楼下跑去,凑到窗户旁边向外看,一阵阵惊呼。
而池翊音逆行而上,他步履坚定的穿行过众人,走向长路尽头的黎司君。
“是你做的吗。”
池翊音轻声询问,用的却已经是肯定的语气:“那两人的死亡,以及从前副本中每年十一人死亡,是你吗。”
面对严重的指控,黎司君却笑了,反问道:“难道不是你们自己做的吗?”
他随意摊了摊手,显出几分倜傥的潇洒来,无辜道:“我的池大法官,就算你想要定我的罪,恐怕我有的,也只是见死不救之罪,其他的……”
黎司君歪了歪头,低声轻笑着缓缓俯下身,靠近池翊音。
池翊音皱了下眉,本想要后退,却被黎司君一把环住了腰身,那双金棕色眼眸在他的视野里缓缓靠近,放大,而对方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与我无关啊,我的法官大人。”
温热的气息落在池翊音耳后脖颈,本能的激起酥.麻.痒感。
他不适的皱了皱眉,迅速反手拧住黎司君的手臂向后一折一推。
“砰!”的一声闷响。
有人闻声回头看去时,就见池翊音攥住黎司君的手臂,将他重重抵在了走廊墙壁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甚至黎司君散落下来的发丝,也从池翊音眼眸前飘散而过,缭乱了眸光。
池翊音仰头定定的看着黎司君,他不曾眩晕在那双金棕色眼眸中,反而蓝眸如海,平静却深不可测。即便他比黎司君稍矮一些,气势却十足惊人,不曾败落分毫。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黎司君。”
池翊音嗤笑一声,低声道:“但,只是暂时不知道而已。只要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一定会看清你所有的底牌,包括你上一次与今日的敷衍,统统清算干净。”
“我说到做到。”
黎司君眼中略过一丝惊讶,但紧随而来的,就是无与伦比的兴奋,甚至连呼吸都微微急促。
他咧开唇角笑得畅快,低下头靠近池翊音,轻声回应:“我怎么会不相信呢?不,应该说——”
“请务必,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何种程度,是否能站到我的位置上。”
“如果你做不到的话……”
黎司君微微侧首,贴近池翊音侧颜,用最旖旎的语气,却说出了最狠厉的话:“我就杀了你——为你的欺骗与狂妄。”
不可以……亵渎你的神明,欺弄神明的期待。
否则,就以命来抵。
池翊音冷哼一声,眉眼间却连一丝一毫的波动也无。
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他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臂,然后果决的转过身,迈开长腿背对着黎司君走向楼梯。
其他玩家都在楼下,摇滚男瘫软在地颤抖不止。
没有人注意到,在二楼的角落里,刚刚上演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只除了三楼楼梯上露出的一角衣服。
黎司君缓缓从墙壁上站直身躯,侧眸看着池翊音渐渐远去的背影,笑得轻盈。
他头也没抬,便轻声问询着空无一人的空气,语调轻柔缱绻:“他不会让我失望,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温文尔雅的轻笑声从楼上传来:“虽然这么说会伤你的心,但请恕我还是要说实话,我并不看好他。”
“多少年了,来了又去,何曾有人看清过真相?”
一声浅叹散落在空气中,慢慢氤氲散开,消失于无。
池翊音似有所感的顿住了脚步,若有所思的侧身回眸看向身后的楼梯。但一切模样都与之前别无二致,好像刚才的感知只是他草木皆兵的错觉。
只有黎司君修长的身影缓缓从走廊后走来,在楼梯之上站定,单手插兜,懒洋洋的居高临下笑看向他。
“怎么了?”
京茶察觉到了池翊音的不对劲,他皱了皱眉,也顺着池翊音的视线看去,在看到黎司君的瞬间立刻警惕起来,就连趴在他肩头的兔子都咧开了嘴露出尖牙。
但黎司君只是漫不经心的瞥过去一眼,那兔子顿时消散成一缕黑雾。
“小兔子,也敢冲我呲牙?”
黎司君冷哼了一声,远比在与池翊音独处时更加冷酷漠然,好像京茶连被他看在眼里的资格也没有。
京茶抿了抿唇,却只是硬生生压下了暴躁脾气。
“不用在意那人。”
池翊音率先收回视线:“你刚才说,厨房里的尸体消失了?”
京茶点了点头:“对,不仅是那堆肉块,就连地上的血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绝非打扫能达到的程度。”
“你呢?你在上面时看到什么了?”
二人并肩而立,在行走的过程中迅速交换了彼此的情报。
“怪物……?”
京茶愣了下,随即拧紧了眉头:“我在进副本之前还是做了些准备的,但我并未听说过以往有人遇到过类似的东西。”
“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池翊音站在明亮的窗户后面,平静的看着外面万山皑皑下渺小的车子,敛眸轻声道:“那些遭遇过怪物的人,他们的直播并没有形成录播,相关的消息也被消除。”
“不可能!”
京茶下意识脱口而出。
但当他被池翊音那双蓝眸注视时,却愣了愣。他忽然觉得阴森寒意慢慢沿着脊背向上蔓延,汗毛直立。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喧嚣声都疾速后退,脑海中剩下的,只有反复回响着的池翊音的话,以及他之前翻看过的所有资料。
如果仔细回想的话,确实……那些资料的数目,根本对不上。
【雪山惊魂】在游戏场正式上线之后,很快就得到了“送分菩萨”这个称号,引来玩家们的热烈欢迎追捧。
别说是寻常的B级、C级玩家,就连低等级的玩家都可以在这个副本里找到简单的任务,拿着和任务难度相比过于高昂的报酬,满意离开。
因此,像王乐乐陈叁这种反复刷这个副本的玩家,并不在少数,所产生的录播资料如果粗略估算的话,怎么说也应该在十几万之数。
但是京茶记得很清楚,他的搭档搜集到了所有的录播资料,却只有不到十万份。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在意,这种简单的副本从来都不在他的选择范围里,并且十万左右的数量也足够庞大,他花了将近一天时间归纳阅读完了所有的准备资料,并没有仔细思考其中的差别。
人在庞大资料的冲刷下,就会对数量失去实际感受,身处其中时看不清数量之庞大,十万与二十万并无区别。
直到池翊音的提醒。
京茶回想时,终于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没错。
虽然这个副本形成的资料已经足够庞大,但如果以这个副本的受欢迎程度来重复计算的话,最起码丢失了上万份录播资料。
京茶已经是晨星榜上的人物,他的认知中,在资料搜集和篡改这方面,他的搭档已经称得上是拔尖的存在,“Red”之名在高级别玩家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即便是Red,也做不到篡改如此大量的数据。
——更何况是从最开始到现在,完美无缺的修改和防护,多年来没有人看出来有问题。
能做到这一点的……
恐怕只有本身就是庞大数据库集合的系统。
但,可能吗?
京茶张了张嘴,想要提出自己的质疑反驳。
可池翊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双湛蓝眼眸仿佛看透了所有真相。
“童姚曾经告诉我,大多数高级别玩家都不在乎金钱,而是以探知游戏场的真相并打通游戏场离开为目的。但我想,童姚搞错了前因后果。”
池翊音微微垂下纤长眼睫,像是落雪覆盖了湖面。
他道:“是先有通天之志,才能成为高级别玩家。而对你来说,京茶,以你的身份对游戏场的认知程度,你来告诉我——”
池翊音认真的注视着京茶,反问道:“最有能力做出这样事的那个存在,会不会这么做?”
“系统……”
京茶的眸光模糊,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
但池翊音还是清楚的听到了京茶的声音。
也正是这一声,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果然是系统所为。
池翊音虽然有所猜测,但他毕竟才进入游戏场不久,对这里的认知依旧不够完全,在情报的掌握程度上与京茶这样的高级别玩家无可比拟。
所以,他就借京茶,来验证他自己的猜测。
他故意将问题说的模棱两可,给京茶留足了空间,让对方来补足这一空缺。
京茶在震惊之余,果然没有意识到池翊音挖好的坑,主动跳了进去,把答案双手奉上。
但这一次,池翊音却宁可自己猜测错误。
因为猜测正确的结果……意味着游戏场的危险程度,就会被拔高到寻常人根本无法接受的程度。
——在游戏场中,根本没有中立的存在。
你会信任自己的手机和电脑吗?相信它为你呈现的数据,信任透过它看到的世界。
但,如果这一切都从一开始,就被带上了其他目的,被系统操控着引导向它想要的局面呢?
“如果你一开始获得的,根本就是错误的信息,又怎么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池翊音垂眸向京茶问道:“你信任系统吗,京茶?”
京茶沉默了。
但直播前的观众们能听到的,却只有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就连画面都抽成无数色块与彩条,像是坏了的电视机,晃得他们眼睛疼。
[怎么回事?信号不好?]
[怎么可能!有系统这么厉害的科技在,你当是现实呢?还没信号。]
[他们在说什么啊?啊啊啊好好奇啊,好想知道!]
[可能是在说跑出去那人吧,不太能看得见他们的口型。他们是不是觉得跑出去那个要倒霉了?要不然表情怎么有点凝重啊。]
[不太可能?说实话,虽然你们一直骂主播善良得像个蠢货,但在我看来,他简直是笑面虎……我宁可面对圣母和恶人,也不想和主播这种人为敌。]
[主播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像是没穿衣服一样,所有秘密都被他看透了。]
[不太对劲!这个副本和以前相比改动太大了,感觉已经脱离掌控了。]
[我怎么看不懂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过于蠢了,连这种简单的副本都过不了?只要触发任务完成任务就行了呗,还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呢?]
[你……算了,我又不认识你,没有教导你的义务。等你遇到高难度副本的时候,死亡会教会你。]
[不用管,那么热心肠干嘛?有的玩家只看到一层皮毛就不耐烦了,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看到了所有真相。他们就算存活一时,但这些缺点也迟早有一点会导致他们的死亡。]
[有病!故作神秘什么啊,明明就是一群傻*,连“送分菩萨”都过不了,还不让说了?]
直播间里一片热闹,但在直播前,却有一人沉默了。
那人同样听不清直播下二人在说什么,滋滋啦啦的电流声掩盖了一切。
但他了解自己的搭档,知道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本不应该露出这种神情。
就好像……小祖宗曾经信任过的东西,其实全都是虚假的,黑与白混杂不清,不知那句是真何处是假。
绰号Red的红鸟,在高级别玩家中被称为情报之王,他是少数的并未觉醒血脉,却在晨星榜上拥有排名的存在。
很多人都以自己狭隘的眼界去猜测,以为Red是靠着搭档才在晨星榜和天榜双榜上有了一席之地。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红鸟是唯一一个没有觉醒,却堪比觉醒强度之人。
他甚至可以骄傲宣称,在他面前没有可以隐身的情报。
但,那份骄傲从此刻起,已经成为了历史。
被“干扰”的信号,使得池翊音和京茶的对话模糊不清,但红鸟却另辟蹊径,放大对视中两人的眼睛,从两人的瞳孔中截取倒映出的对方的影像,修复破损的画面,再一帧帧连起来,形成了连续的动画。
借于此,他看清了两人的口型,得知了他们的对话。
然后,他彻底愣在了屏幕前。
怎么可能……系统擅自删除录播资料?
要知道,就算是系统也有必须要遵守的规则啊,游戏场里的规则并非摆设,它既约束玩家,同时也监督系统。
规则规定了系统不得无故干扰玩家,那系统就不应该能有权限删除资料。
同一时间,京茶也向池翊音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池翊音,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但……”
京茶眸光闪了闪,压低了声音道:“有‘规则’的存在,我不认为系统能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
“它不需要违背规则。”
池翊音没有暴露出自己第一次听到‘规则’的事,立刻反驳道:“公然与规则对抗只是下策,以卵击石从来都不是聪明的做法。真正有可行性的可能,是它利用规则,让本来应该约束自己的规则,成为打击敌人的利器。”
“就比如现在,京茶。”
池翊音直起身看向窗外的雪原:“利用这个副本的规则,我可以杀死你,而不让我的手沾上鲜血。”
——将原本约束自己的力量,化为支撑自己的力量。
池翊音之所以会如此清楚,甚至不需要思考就可以脱口而出,没有半点犹豫,是因为他曾经就是利用规则之人。
利用规则,他轻而易举的离开了孤儿院,并且让那些对他心怀不轨之人,全都永远的留在了孤儿院的废墟里。
同样,利用限制,他将看似鸡肋的力量,转化为了强悍到恐怖的实力。
虽然池翊音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诡异的血脉,但他在摸索自己所觉醒的力量之时,清晰的看到了力量对他的制约。
不看透真相不可书写。
不查清前因不可书写。
不明确归宿不可书写。
池翊音必须要让非人之物在自己的笔下“活”过来,不能错漏一丝一毫的细节,才能让非人之物的力量为自己所用。
但他反而借助这三条严苛的限制,使得自己拥有了可以改变笔下人物结局、赋予他们更强大力量的能力。
一如马玉泽。
正因为池翊音自己做到过,所以他认为,系统很可能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达成目的的。
京茶被池翊音说得愣住了,他顺着池翊音的目光向外看去。
那个崩溃的玩家已经开着来时的车子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了雪原之中。
其他还留在小木楼里的人们刚有些心动,也想要逃离这里,就发现窗外的景象闪了闪。
随即,纯白重新覆盖整片天地,那一点黑色也荡然无存。
不知是驶出了众人的视野范围内,还是……
“雪原,重置了。”
京茶立刻意识到了池翊音想要让他看的是什么,他错愕的抬头看向身边的池翊音,没想到对方竟然在事情还未发生前就已经有所预知。
不,那不是预知的能力。
那是,根据现有的局势和情报进行分析,罗列出了所有的可能性,然后在其中选定了最有可能成行的未来。
在想清楚的瞬间,京茶有种窒息的错觉。
他感觉自己在无意中窥见到了磅礴瑰丽的银河,其中繁星流转运行,无数的情报和人性在其中闪烁光芒,而池翊音就身处最中央,手握银河踏星辰。
那片辽阔广袤,令京茶在震撼的同时,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激动与颤栗。
我面对的,我的敌人……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能够有这样的敌人,亲手杀死他所能带来的满足和成就感,啊……
京茶定定注视着池翊音,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如果不是强大的意志力在阻止他,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错觉中看到的那片银河。
池翊音看出了京茶的怪异,但没有在意他的想法,只是点点头道:“寻找副本中的规则,尽可能的从重要NPC那里触发规则,或许并不是系统在提醒我们。它真正的意思是——只要违反规则,系统就能利用规则杀了你。”
就像是此时冲出去的玩家。
池翊音不清楚对方明确的处境,但他很清楚另一件事,那就是,在雪原中一旦失去标志,就会迷失方向。
他们刚刚在副本开始时,已经经历过一次雪原重置,知道重置时会将一切归零,像是打扫房间迎接下一批宾客一样,所有前人留下的痕迹都被清理一空。
可玩家本来并不是雪原中的一份子。
如果重置的规则认为驱车离开的玩家也是“污垢”,那或许,他会在重置中,也被归零,湮灭于虚无。
就算是池翊音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也只是对方因为失去了雪原上的车痕,找不到从小木楼离开的方向,迷失在茫茫雪原中,绝望的等待饿死或冻死。
在玩家离开小木楼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对方可能的结局。
不过,他并没有过度加以阻止——这是对方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对方想要逃离地狱,不论前方是否是更深的绝境。
而他想要的,是借由对方的结局测试自己的猜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池翊音不必过多解释,只提到了最重要的关键节点,京茶就已经迅速思考,明白了池翊音的意思。
这令池翊音对京茶的好感度上升了些许。
他并不在乎有人想要杀了他——从幼年开始,想要杀了他,或者从他身上牟取利益之人,从来不在少数。危机四伏的处境对于他而言,就如呼吸一般自然。
比起有敌意之人,他更厌恶的是愚昧之人。
池翊音和京茶对于雪原的分析并没有刻意隐瞒,在周围安静下来之后,他们的对话也被周围其他玩家听到。
楚越离眼神复杂的看着窗外,想要说什么却最后还是闭了嘴。
毕竟有同乘一辆车的经历在,他也让对跑出去那人有些初始的亲近感。不过,也就这样了。
游戏场里,每一秒钟都有玩家死亡,如影随形,不可摆脱。
他佩服池翊音,感激童姚,但却绝不会为了一面之缘的同路人做更多事了。
其他人大多也和楚越离是同样的想法,甚至他们有些庆幸,有人做了第一个的实验小白鼠,让他们知道离开小木楼的方法行不通。
“但是留在这里的话,无法触发的任务该怎么办?”
有人迟疑道:“如果一直都接不到任务,那不就根本无法通关吗?”
“怎么会没有任务!”
激动到破音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阿麦站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眼睛亮得惊人,呼吸都是急促的。
他热情的向大家提议道:“你们刚才没有听到陈叁说的吗?有任务,还是个大的!雪山线,那可是我们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只属于高级别玩家的金库啊!”
“这次我们能够听到这个消息,就说明这笔财富就应该是我们的!”
阿麦鼓动众人道:“你们想想,那可是一笔足够我们再也不用进副本的财富啊,只要拿到了它,我们就再也不用拼命了。以前是我们不知道,但现在机会就摆在我们眼前,难道我们要任由它溜走,看着别人发财吗?”
一开始抗拒未知事物的玩家们,也被阿麦描述中的财富天堂所打动,心神动摇中有些犹豫不决。
王乐乐则用隐晦的目光看向池翊音,询问着他的意见。
在他看来,和阿麦或陈叁相比,一直深藏不露的大佬才是更靠谱的那个,说不定陈叁没有拿到的进山显露,池翊音知道。
王乐乐倒是不怕所有人一股脑进山导致财富被分割,他虽然想要珍贵药材换钱,但他更想活着。
就如他对池翊音说过的那样,这药材不仅值钱在它的稀少,更稀少在它的采摘困难。
雪山这么大,如果没有确切的路线,死在里面也是正常的。
但池翊音却对阿麦的说法无动于衷,也没有给王乐乐回应,只是向阿麦问道:“你出来的时候,看到老板娘了吗?”
池翊音记得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发现厨房里争执的陈叁和熟食店大叔,引子是老板娘。
他追着老板娘走向柴房,却中途就失去了老板娘的身影,并且厨房和二楼的声音这么大,他不相信同在小木楼里的老板娘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之前因为花臂男吵醒睡眠就大发雷霆的人,现在却在吵闹中安静得无声无息,没有出来查看过一次,这可能吗?
阿麦在听到池翊音的问题时愣了下,但很快就不感兴趣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在问过陈叁之后就出来了,没看到老板娘。
池翊音皱了皱眉,重新走向厨房的方向。
他还记得之前老板娘给他的违和感,明明旅馆每一年都死一次人,但身处风暴中心的老板娘却始终安然无事。甚至按照大叔的说法,最起码十七年过去了,老板娘看起来却还是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这可能吗?
而大叔在变成碎肉拼成的人形怪物后,还一直指着他,似乎想要对他说什么……虽然失败了。
一幕幕在池翊音脑海中迅速滑过,所有最微不可察的细枝末节,都被放大镜毫不留情的揪出来,陈列在他眼前,重新组合拼凑,努力将真相还原。
陈叁正呆呆的站在厨房里,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
在看到池翊音的身影重新出现时,他吃了一惊,没想到池翊音会再回来。
但池翊音迅速意识到了陈叁身上的反常:“你身上的血呢?”
刚刚陈叁浑身是血的模样,可是十足可怖,现在却全都消失了。陈叁衣着整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听到问话,陈叁下意识摇了摇头,像是遇到危险之后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连忙道:“就在你们离开之后,莫名其妙的这些血液碎肉就都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池翊音环顾厨房,果然像京茶所言,地板干净得光可鉴人,甚至料理台上还摆着大叔切到一半的熟肉,好像之前那可怖一幕只是所有人的错觉。
他走过去,用手帕包着手握住了陈叁的手臂,仔细检查陈叁的衣服。
天寒地冻,陈叁有备而来,穿的是针织衫。
按理来说,毛线的东西最能吸附这些液体的脏东西,就算清理也会在缝隙里残留痕迹,但陈叁的衣物上却干净得很彻底。
从未发生过,和发生之后再清洁,是不同的概念。
陈叁和小木楼里的“怪物”造成的狼藉现场,现在属于前者。
池翊音眸光暗了暗,松开了陈叁,同样向他询问了有关老板娘的问题。
有了之前两次被池翊音全方位碾压甚至差点迎来死亡的经历,现在陈叁也不敢忤逆池翊音,就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陈叁比老板娘要早走向厨房,并且一直待在这里与大叔争吵,却始终没有看到过老板娘的身影。
甚至池翊音告诉他老板娘进了厨房时,他都吃了一惊。
因为寒冷环境的缘故,如何在烧柴之后保暖,就成为了关键问题。而寻常不会有人去的柴房,刚好可以放在最后面,有效防止热流失。
想要进入柴房,就必须经过厨房,从厨房里的小门进入柴房才行,供暖整个小木楼的主炉子也在那里。
“柴房就在那扇门后面。”
进过副本多次,早已经对地形熟络的陈叁为池翊音指路,还道:“但是,按理来说老板娘很少会到后面柴房来才对。之前我进入副本的时候,都是有一个专门的旅馆服务员在,由他来看炉子。”
池翊音愣了下。
老板娘曾向他们介绍过小木楼的布局,但说的内容却与陈叁大不相同。
按照老板娘的说法,厨房对面的员工房早已经无人居住,现在旅馆生意不景气,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并没有陈叁说的那个员工。
最关键的问题是,虽然池翊音是第一次进入这个副本,但除了陈叁之外,王乐乐他们也是副本的常客了。如果陈叁说的属实,那王乐乐他们在听到老板娘说的话之后,应该会反驳才对。
但事实却是,无一人反驳。
即便一个两个人有私心,但在这种事上面,总不会所有人都统一了想法,和老板娘一起欺瞒?
听到池翊音的话后,陈叁也懵了,脱口而出:“不可能!”
“我进过这么多次副本,一直都有那个烧火工,也是他负责所有客人的饭食。老板娘是重要NPC,她最主要的任务是由玩家触发规则,发布任务,怎么可能做这些杂活?”
怕池翊音不相信,为了证明自己,陈叁还补了一句:“我之前接到过的一个任务,就是帮烧火工烧炉子,和烧火工聊天的时候,我还听他诉苦说了不少东西呢。”
比如,无法离开的雪山旅馆。
和老板娘一样,烧火工其实也是当年第一次邀请函事件的亲历者。
虽然他的存在感太弱,几乎没有被玩家们提起过,但他对于当年的惨状,其实远比老板娘更清楚。
毕竟是他来做苦力,清理的死人后的现场,又跟着当年还活着的探长跑来跑去,想要为侦破这起案件出力。
按照烧火工的说法,死在雪山旅馆的那些人,全都是死于一人之手,并且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凶器。
——那些人,是被凶手活生生徒手撕裂的身躯,扭断脖子扯下头颅。
头被放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躯干却被扔进了壁炉里,当做柴火焚烧,淋漓的血液碎肉沁满了地毯,甚至一脚踩下去还会有血水飚出来,溅了一身。
炉子在烧过一夜之后,需要在第二天早上清理炉灰,换上新的木柴。
但当烧火工抱着新的柴火走到壁炉时,却被壁炉里烧得焦黑的无头尸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摸了满手血液。
老板娘也是因此才被吵醒的。
邀请函事件在小镇上轰轰烈烈,却以探长和探员们一个个死亡收场,无疾而终。
那件事之后,老板娘本来想收拾行李离开旅馆,烧火工开着车带上老板娘,要把她送到小镇上,再买票坐车离开。
但不管他们在雪原上行驶多久,暴风雪都会挡住他们的去路,只有退回旅馆一条路可走。
两人又冷又饿,疲惫不堪,无奈之下只能暂时回到旅馆。
刚好就是这时,镇上来人送了补给,还说是老板娘向他们下的订单,让他们这时把食物被褥送过来。
但两人都很清楚,他们刚刚在雪原上迷路了两天两夜,怎么可能下订单?
还会预料到自己什么时候回来?
可两人实在是饿得狠了,狼吞虎咽后又睡了一觉,准备第二天再做打算。
但第二天,雪原上重新变得万里无人迹,两人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里。
一开始两人还在挣扎,但慢慢的,他们却把这件事忘了,重新在没有客人的旅馆里住了下来。
直到第二年邀请函事件。
然后是第三年,第四年……相似的死亡重复上演,老板娘终于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崩溃,嚎哭着忏悔,嘟囔着烧火工听不懂的话,然后冲进了小木楼外的暴雪中。
烧火工本来想把老板娘救回来,但门外的风雪实在是太大了,转眼间他就失去了老板娘的踪迹。
无奈之下,他只能回到小木楼里,焦灼的等待暴风雪过去。
他莫名其妙的在壁炉旁睡着了,等他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
而老板娘失魂落魄的从外面回来,身上已经被风雪打湿了,却还安然无恙的活着。
——那可是零下四十度的雪夜!别说整整一夜,就算穿得厚实在外面待两个小时都能被冻死。可老板娘浑身湿透,却熬过了一整夜,还连一点冻伤也没有。
从那天起,老板娘再也没有提过离开旅馆的事。
她只是沉默的守着旅馆,躺在壁炉旁昏昏沉沉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去,浑噩麻木的活着,模糊了时间与生死。
小镇也都默认舍弃了雪山旅馆,为了小镇的安全,让杀人狂魔不要祸害小镇其他人,他们“献祭”了雪山旅馆,隔一段时间就送补给过来。
然后,再等待着邀请函出现。
烧火工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于是扔下老板娘,一个人试图冲出雪原。
“我帮他烧火的时候,他只是给我讲了这个故事,然后劝我不要想着离开。”
再提起当时的事,陈叁依旧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我并没有在意,毕竟我是玩家,只要完成任务就能离开,和他们这些NPC不一样。”
“不过……”
陈叁惊奇的道:“难不成在我走之后,烧火工终于离开雪原了?”
池翊音却不像陈叁那样乐观。
他垂眸看向干净的地板。
这个副本中死亡后尸体会消失的规则,简直是隐藏一个人死亡的最佳手段,就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会被留下。
而死亡的人,会变成那些怪物,来去都无影无踪。
比起相信一直无法离开的雪原突然得以离开,池翊音更偏向于烧火工已经死亡。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意味着NPC能够死亡……
池翊音意识到了什么,他愣了愣,视线缓缓转向旁边的柴房。
柴房的门还从外面被上着锁,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但池翊音却快步走向柴房:“柴房的钥匙,你那有吗?”
陈叁不明就里,摇了摇头。
池翊音果断摘下无脚鸟胸针,掰直嗒”一声,门锁被打开。
陈叁懵了:“?你怎么还有这种奇怪的技能?”
池翊音没有管陈叁,而是一把推开了柴房的大门。
随着大门打开,柴房里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
那是霉菌和血腥混合后发酵的腥臭气味,像是放在坛子里腐烂了数个月的烂肉,直冲天灵盖令人作呕。
池翊音被熏得立刻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一旁等气味稍微散开些之后,才拎起旁边的灯向柴房里照去。
昏暗的柴房中,一摞摞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堆在墙角。
炉火烧得正旺。
可引起池翊音注意的,却是炉火里掉出来的一截已经焦黑的柴火。
就算已经被火焰烧得像是干枯的鸡爪,池翊音也一眼就认出来,那根本就算一根人的手臂!
老板娘的头被端端正正的摆在柴火堆上面,无神的浑浊眼珠僵直的看向柴房门的方向,在昏暗中与池翊音对视。
而池翊音也慢慢看清了那堆柴火里……有一些,根本就不是木柴。
那是被劈开后的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