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自认不是一个情绪过多的人。
事实上,无论是他曾经的同学还是老师们,都一致给过他“内向”、“冷漠”的评语。
比起自己的情绪,他更习惯于与笔下的鬼怪共情,以此来将鬼怪写进书中。
即便是很多年前他冷眼看着那人在斜阳下渐渐远行,或是在无光的孤儿院眼见着罪恶的黑暗,他也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深刻极端的情绪。
可当他遇到黎司君,才知道或许自己前二十三年的自我判断都出了错。
他并非不会愤怒,只是除黎司君之外,再无人能够挑起他深重的情感。
池翊音慢慢从两个场景疾速切换的眩晕中镇定,眸光沉沉,注视着黎司君时能够感受到杀意在胸臆间涌动。
他想要扯掉黎司君微笑的假面,亲手触摸黎司君心脏的温度,就如同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跳动。
他想要让黎司君痛至濒临死亡,让这个永远微笑却遥远到不可看透的人,展露所有的真实。
黎司君……
池翊音从未如此关心过一个人,哪怕是想要杀了对方,看对方露出真实的痛色。
——他倒是承认,自己会有很多异于常人的极端想法,想要在探究的真相中,见识人性究竟能恶到什么地步。
那些危险的想法,或许被人们称之为疯狂。
但池翊音将它称之为真实。
他背对着落满灰尘的窗户与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恍然如神祇初次睁开双眸看向人间。
隔着浮浮沉沉的灰尘,池翊音与黎司君对视,随即大跨步走向黎司君。
他伸手拽住黎司君的领带,手掌抵住对方结实温热的胸膛,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将他一直推向后,直到“砰!”的一声抵在墙壁上。
黎司君摊了摊手,笑吟吟的垂眸看向身前的池翊音,没有任何反抗推拒的动作。
但池翊音看得清楚,这并不是黎司君脾气有多好,反而是对方的轻视,就像是人在看着柔弱无力的小动物,没有力量的愤怒只剩下可爱。
池翊音冷笑一声,他迅速将黎司君的领带在手上绕了几圈,却是反手将一直扣在手掌中的无脚鸟胸针弹出刀片,抵在了黎司君的脖颈下。
黎司君微微仰首,因为身高的缘故,他半垂下看向池翊音的眼眸反倒有慵懒的美感,即便锋利的刀片就抵着他的大动脉,每一次脉搏跳动都靠近刀片一分,他也依旧没有任何惊慌。
反而在看清池翊音因愤怒而明亮熠熠的眼眸时,轻声笑了出来。
“你让我看另一个未来,为什么,只是想向我揭示他们有多恶劣不堪一击,不值得一救吗?”
池翊音冷声询问,长腿一伸便抵.进.黎司君的一双长腿之间,将他钳制在自己与墙壁中,不让他挪动分毫。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贴近到几乎没有缝隙,池翊音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心脏带起的跳动与胸膛温热的体温,当他仰头看向黎司君时,对方的喉结轻轻滚动,刀片在那脖颈上留下浅浅一道划痕。
黎司君一米九三的身高,足足比池翊音高出了十厘米,二人近距离对峙时,本就是池翊音略占了下风。
再加上池翊音对黎司君极为忌惮,接连数次接触让他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即便自己手中有刀,也依旧以自己的身躯作为锁链,牢牢绑住对方所有的行动,不让对方有机会挣脱反击。
可黎司君却表现得依旧轻松,浑不在意自己被刀抵着动脉,好像在看一只跳到胸口上冲自己喵喵叫的小奶猫,甚至那双金棕色的眼眸中也满是笑意。
“你在生气吗,池翊音?”
黎司君微微垂下头,低低笑着向怀中人询问:“因为我在那里杀了你?还是那个未来?”
“我以为你知道,死的不过是个贪婪的玩家,并不是你。现在杀你……还为时尚早。”
“正如我所对你说的,音音,我从来不会主动杀人——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贪婪和不知节制将他们推向了死路。就算我有罪,也不过是袖手旁观之罪。”
黎司君的气息落在池翊音的耳边,让他微蹙眉头,不自在的偏了偏头。
“你可以试试再这么叫我一次,看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池翊音冷笑一声,手中刀片用力,顿时,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黎司君线条分明的脖颈上,有血珠缓缓渗出。
“回答我的问题,或者,我毁了这个副本,自己寻找答案。”
池翊音微笑,却没有丝毫温度:“你既然想要知道我对于真相究竟执着到什么地步,那现在我便可以回答你——毁掉副本杀了你,也要探个究竟。这个回答,你喜欢吗,黎司君?”
“不必质疑我,黎司君,我们都很清楚,我在观察你的时候,你也在观察我。”
池翊音一字一句的询问黎司君,道:“告诉我,你觉得我现在是威胁你,还是有能力说到做到?”
黎司君的眼眸里倒映出池翊音郑重认真的神色,他很清楚,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以他对池翊音的了解,这位以温和伪装自己的绅士,其实是最高明的欺骗者,任何从池翊音口中说出的话,都足以令他人信服。
但现在,池翊音并没有说谎。如果他想要破釜沉舟……就算劫持整个副本乃至游戏场,来威胁黎司君说出真相,他也做得到。
黎司君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无脚鸟胸针上,他的眸光暗了暗。
在他看来,世上两种人最为真实。
一种是疯狂的,一种是真正有实力的。
而巧的是——池翊音两者皆是。
黎司君本以为,会“心软”救马玉泽的,不过是个误打误撞的良善人,甚至在看到池翊音倒在古树镇的浓雾中时,他只觉得无聊,像是刚刚开幕便演砸了的戏剧。
可……池翊音给了他一个惊喜。
被西装和绅士温柔的外表束缚的野兽,当他拥有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他会做什么?
黎司君不由得有些期待,想要看到池翊音为他上演更有趣的戏剧,让他无聊的时间重新拥有意义。
为此,他甚至略微沉吟——要不然,故意激怒池翊音,让他毁掉副本和游戏场怎么样?好像更有趣一些。
“我怎么会怀疑你,池翊音……”
黎司君的声线中包裹着蜂蜜般甜蜜的笑意,语气旖旎,好像现在架在他脖颈上的不是一柄刀,而是一束鲜红的玫瑰。
“事实上,我很期待你会为我带来的惊喜。”
他注视着池翊音,轻声道:“威胁?不。”
那才是……你爱着神明的证明啊。
池翊音不适的皱了皱眉,本能的觉得黎司君似乎有那些不对的地方,像是照进冰川的夏日烈阳,融化的蜂蜜黏腻腻令他厌恶,甚至想要清理干净。
“从马家大宅到现在,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池翊音低沉的声线透露着认真之意,足以让任何听到他声音的人意识到,他绝非开玩笑:“你确认我对于真相的态度之前,有没有想过对于我来说,你也在被探究的范围内?你到底是谁,黎司君。”
曾经池翊音可以足够冷静,一步步试探黎司君。
从名字开始,不动声色的观察他,做出对他的侧写,试图书写他。
但黎司君在虚假雪山中的作为,彻底激怒了池翊音,也让他露出了一直以来被西装所束缚的疯狂。
用绅士和温柔伪装自己的凶兽,终于咧开獠牙,冰冷的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黎司君定定的看着池翊音,金棕色眼眸中闪过惊艳。他甚至不自觉伸出手去,想要去触摸池翊音那双如有星河万千的漂亮眼眸。
但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睫,微笑着开口:“我是旧日的衰败,是堆积的罪孽,是将要坠落的烈日。池翊音,你问我是谁?”
“不,我是谁也不是——我可以是任何人,更可以是任何人的过去与未来,我曾是牙牙学语的懵懂孩童,也是天真恶意的稚子,是满怀雄心壮志的少年,也是日暮绝望的青年。而最终,我都会走向死亡的归宿,说这人生不过一遭污泥。”
“我是罄竹难书的凶神恶煞,是仓皇逃窜的亡国之君,是路乞骸骨的落难重臣,也是意气风发的奸妄小人。坟墓的棺材中埋的每一具都是我,神殿上众人朝拜的每一位神也是我……”
“池翊音。”
黎司君难得敛了笑意,眼眸中满是郑重,他轻声唤道:“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池翊音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的眼眸微微睁大,眸光晃动如海面波浪滔天。
可最让他惊愕的,却是以他对黎司君的了解和对众生的观察,他能够看得出来,这一次,黎司君并未说谎。
也正因为这样,才更加诡异。
池翊音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脑海中被庞大的信息量塞满,即便再宽阔和迅速的思维也被拥堵到无法运转。
愣神中,他也不自觉微微放松了手中刀锋。
但黎司君并未趁机挣脱,反而耐心的留给他反应的时间,认真的等待一个答案。
走廊中安静了下来。
夕阳透过尘埃模糊的窗户招了进来,投射在木制的地板上,在池翊音脚下一寸寸偏移。
喧闹声从不远处的厨房传来,却无法惊扰走廊上的宁静。
好像这里陷入了神的领域,凡人没有踏足的资格。
一旁的顾希朝惊讶的看着两人的对峙,他调转轮椅,伸手重新掖好了毛毯,好整以暇的看向两人——尤其是被抵在墙上的黎司君。
顾希朝习惯性的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吟吟的欣赏着黎司君此时的模样,忽然觉得“舞台剧”确实不错。
尤其是台上的演员,变成了绝不可能作为演员的幕后之人时。
池翊音沉默片刻,却是缓缓收回了刀片。
他重新站直了修长身躯,将无脚鸟胸针别在西装领子上,又抬手抚平衬衫的皱褶,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本来应该有十一人的副本,现在却有十二人——不,在我看来,应该是十四人。”
池翊音看向黎司君,眸光沉静:“我之所以会在这个副本中,与你有关,对吗?黎司君,你想要的,只是看到我的存在,或者说由我而生发的表演吗?”
他虽是疑问,可语气却满是确定。
即便池翊音骗过了几乎所有人,但他自己却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新人,在游戏场中唯一有交集的,恐怕只有上一次副本中遇到的那些人,以及当时直播前的观众。
但从副本中成功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童姚和楚越离暂时站在他这边的立场上,并且差一点在副本中死掉,也证明了他们没有能力坑他越过暂居区,直接进入副本。
京茶倒是可能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亲口告诉池翊音,他是在确定了池翊音进入这个副本之后,才跟着来的。
这样的话……可能性最大的,就只剩下了黎司君。
虽然也有可能是当时看到了直播的观众,或许他们有自己的理由,确有实力之人隐没其中,背后操纵。
但池翊音记得很清楚,自己以新人的身份开播,粉丝从零起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免费直播。按照从童姚那里得知的情报,会看免费直播的,大多数都是没什么积分更没能力的玩家。
几轮筛选下来,只剩下黎司君一人。
池翊音眸光沉沉的看着黎司君,耐心的等待着一个答案。
黎司君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拂过脖颈,指腹上沾染了鲜红血液。
他勾唇轻笑,却没有丝毫怒意,反而目露赞叹之色。
“你向我要一个答案,但是池翊音……所有的答案,其实都在你的举止言行之间。”
黎司君踏前一步,靠近池翊音:“我所在探求的,是你——难道你并未发觉吗?”
“并不在于我想要什么,而是在于你……能给我什么样的喜悦与愉快。”
明明池翊音刚刚才伤到了他,但黎司君却恍然没有在意,反而一步步重新逼近池翊音。
他微垂下眼眸,投射下来的高大影子将池翊音整个笼罩在内。比身高更加具有压迫感的,是他周身的气势,好像整片海水铺天盖地压来,冲压一切。
池翊音皱了皱眉,轻微的洁癖让他不喜欢与他人离得太近,尤其是具有危险性的黎司君。
他一步一步向后,黎司君却逐渐向前。
直到池翊音感觉到身后抵在冷硬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而黎司君的手掌也“嘭!”的一声直拍向池翊音旁边的墙壁,以身为牢笼,将池翊音严密的囚.困其中。
他的身姿看似悠闲,但当池翊音想要离开时就会发现,实则每一个角度都被防范得密不透风,挣脱不得。
黎司君低下头,慢慢贴近池翊音耳边,低沉的嗓音略带磁性的沙哑,混杂着蜂蜜酒一般的醇厚甜蜜,带起一片酥麻的混响。
“音音,你能得到怎样的真相,取决于你能给我何等的惊喜。想要探知我与这个世界的真相?那就……更靠近我吧,我亲爱的探寻者。”
他在笑。
压下的阴影中,唯有那双金棕色的眼眸流转光华,好像全世界最终燃烧的烈日都坠入了他的眼眸中,美不胜收。
池翊音眼眸暗了暗,正待抬手,却见黎司君从善如流的退开了一步,放松了对他的桎.梏。
黎司君笑得云淡风轻,他单手插兜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见池翊音看着自己,他还朝他眨了眨眼眸,好像达成了你知我知的默契。
——当然,是单方面的。
池翊音眉头一跳,忍了忍,才没有遵循自己心底的愤怒,冲上去打死这家伙。
他并不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即便他有多余的情感,也都随着被书写进笔下而从他自己身上消失了。
除了他对黎司君的愤怒是真,其他都是虚假,不过是一张张扣在脸上的面具,为了达成他的目的而恰到好处的发挥着作用。
在池翊音向黎司君问出那个问题之前,他就没想过会从黎司君口中得到准确的答案——况且,就算黎司君亲口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
世人多谎言,相信言语,不如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但只要让黎司君开口,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池翊音分析他的材料,使得池翊音更加靠近真相。
而今天……今天他拿到的素材,已经足够多了。
池翊音勾唇,笑意微不可察。
在黎司君意识到之前,他便已经收敛了笑意,重新变得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外泄,依旧是那个看起来温和良善的绅士。
倒是一直在一旁注视着两人的顾希朝皱了皱眉,他狐疑的看着池翊音,总觉得就在刚刚,池翊音好像拿到了什么东西。
凉意顺着顾希朝的脊背向上蔓延,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失去掌控,危险在悄悄逼近,可他连那是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无力感,让顾希朝一瞬间被拉进了曾经的记忆里,他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眸光阴沉,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瞬间攥紧了轮椅,用力到青筋暴起。
池翊音敏锐的察觉到了来自顾希朝的浓烈情感,他侧眸看去,目光冷静得像是一把无情精准的手术刀,好像直直刺进顾希朝的灵魂中,将顾希朝的一切都剖析在眼前。
童年,记忆,家庭。
性格的成形与发展,经历导致留下的习惯,过去的阴影带来的潜意识反应……在人的一举一动中,隐藏着他全部的人生,甚至是连他自己都遗忘的记忆。
只要你能够读得懂,那你眼前的人不需要说话,就已经把真相尽数奉到你的眼前。
作为职业小说家,池翊音足够优秀。
不仅是惊悚恐怖的剧情,更是他不断向更深处挖掘的人性与真相——那才是他被奉为顶级恐怖小说家,令读者毛骨悚然的重要原因。
因为他所书写的人物,恍然于纸上复活,走进读者的生活,藏匿于读者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扇反光的玻璃与镜子。
那些探究鬼怪真相的经历,使得池翊音对人性的挖掘极为擅长。
他的视线迅速从顾希朝身上滑过,就已经大致看出了顾希朝以往的经历。
顾希朝并非是先天残疾,他盖在毛毯下的腿偶尔还会有抽动,那是神经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活着的表现,但他本人却并不依赖于双腿。
看来他双腿的伤,已经有了不少年头。
习惯是足够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在失去之后,依旧本能的想要按照曾经的习惯去行事。
——曾经行走过的人,如何才会忘记行走的记忆?
可顾希朝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行走的习惯,只是在偶尔视线略过自己的双腿时,才会流露出厌恶。
可那厌恶却不像是对残缺肢体不便利的憎恶,倒像是这双腿对顾希朝而言,代表着一段不愿去回想的痛苦记忆。
是幼年时出过什么意外吗?
池翊音顿了顿,对顾希朝下了第一个判断。
似乎是因为池翊音与黎司君的争锋相对,出乎了顾希朝的意料,他对此显得格外不适应,甚至隐隐有些暴躁。
可池翊音看到的,却并不是暴戾的性格,而是对于无力的深恶痛绝。
顾希朝在讨厌他自己,好像只要失去对局面的掌控,就会激起他隐藏在温文尔雅下的另一面,他在恐惧失去掌控后会发生的事情。
池翊音沉吟。
这样的情绪也常见于身体有缺陷之人……但顾希朝看起来却并不是这样。所以,源头还是曾经导致了顾希朝双腿残废的那起事故吗?
池翊音一向对阿德勒“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的观点深以为然,他曾经近乎冷酷的剖析自己,以自己的童年为例去揣摩自己,向内探索自己的存在与来处,也因此更加清楚,很多人即便耄耋老年,也依旧在重复着他的童年。
在他看来,此时眼前的顾希朝,正是如此。
之前顾希朝一直维持着冷静,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失去平静,一切尽在掌握。
直到现在,当黎司君的立场更改,力量的天平开始倾斜,池翊音也展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不可为人所掌控的强大。
意料之外的种种,终于令顾希朝失去了冷静,在浓烈的情绪下,被池翊音看到了部分真相。
池翊音走向顾希朝,他轻轻弯下腰靠近对方,正待引导顾希朝主动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忐忑而关切的声音,从顾希朝身后不远处传来。
“池,池先生?你还好吗,刚刚这边走廊突然无法通行,你也不见了踪影。”
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间,就像是结束的重锤敲下,也让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顾希朝恍然回神。
而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直播前的观众们爆发出惊喜的声音。
[恢复了,恢复了!感天动地,直播终于恢复正常了!]
[太诡异了,游戏场这种地方竟然还会有信号干扰吗?刚刚主播的直播间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雪花点。]
[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问题啊,主播这直播间到底什么鬼。]
[……嗯?我怎么觉得,好像和之前直播断掉时的画面接不上?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可能是“静默”。]
高级别玩家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转而去联络同伴:“‘静默’出现了。”
而顾希朝坐在轮椅中的身形僵了僵。
当他重新抬起头,看向身前的池翊音时,已经重新挂上了微笑的假面,依旧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精英人物。
“池先生。”
顾希朝一副惊讶的模样:“你有什么事吗?”
池翊音眼眸暗了暗,却没有再过多探索,而是当机立断做了决定。
不过几秒的时间,但现在顾希朝恢复了冷静,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探索时机,只能下次再另寻机会。
这样想着,池翊音露出关切的笑容,抬手帮顾希朝整理了下坠在地面的毛毯。
“看顾先生似乎在想事情,需要帮助吗?”
顾希朝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反着光,看不清他眼眸中的神色。
当他抬起头与池翊音对视时,只剩下一片沉静。
两人彼此之间都很清楚,对方已经看出了些许自己的意图,但谁都没有明说。在无声无息之间,刀剑交锋,空气中都隐隐有硝烟气味蔓延。
最后,顾希朝率先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转头向后看去。
拄着拐杖的楚越离站在走廊转弯处,戒备的看着顾希朝和黎司君。
任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他对池翊音发自内心的关切。
倒是黎司君,他挑了挑眉抬眸看去,从进入这个副本开始,第一次正眼看待除了池翊音以外的人。
就连顾希朝都有些惊讶。
有一件事,是对雪山旅馆和游戏场并不了解的池翊音,所不知道的。
当池翊音陷入虚假雪山的场景,甚至是与黎司君硝烟对峙的时候,这整段走廊,都陷入了不可触摸的虚空。
除了在场的三人之外,其他玩家无法踏足于此,都会被无形的力量排斥出去,无声无息之间更改他们要去往的方向。
或者,可以称它为神祇之境。
凡人没有资格得见神明,尤其是神明令下明确拒绝的时候。
但这个忽然出现在转角的玩家,楚越离……
顾希朝推了推金丝眼镜,看向楚越离的眼神带上了探究。
但当他的眼角余光扫过一旁的池翊音时,却重新想起了刚刚被打断时的事情,顿时心中了然。
虽然楚越离能够踏足此时的走廊有些古怪,但却阴差阳错打断了池翊音对他的试探……现在最不高兴的那个,或许是池翊音才对。
顾希朝重新微笑了起来,刚刚的糟糕心情一扫而空。
“池先生,你的同伴在找你。”
池翊音并未如顾希朝所想那样生气或失落,他只是环顾一圈,便立刻判断出了现在的局势,然后果断撤退。
他迈开长腿走向楚越离:“发生什么了?具体和我说说。”
池翊音站在楚越离身边回首,向黎司君两人点头致意:“我的同伴找我,下次见,顾先生。”
楚越离担忧的看了看池翊音,又戒备的扫了眼顾希朝,然后才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杖,跟在池翊音身边渐行渐远。
而顾希朝坐在轮椅上,冷眼看着池翊音的背景远离,他侧眸看了眼旁边房间里老板娘的尸体,冷笑了一声。
池翊音……真是,理智到近乎冷酷。
雪山虚景之后,池翊音恐怕已经意识到了,他在烧火工房间里是找不到更多线索的,有用的线索反倒更可能集中在自己和黎司君身上,于是便转而冲他们而来。
当他们警觉时,池翊音又果断撤离,不给事态继续恶劣发展的可能性……
如果真是这样,那池翊音刚刚对黎司君的愤怒,恐怕也是演出来的一张面具。
为的,也不过是试探黎司君——或者他。
脱离记忆的顾希朝迅速恢复冷静,但重新运转的大脑,却让他立刻意识到了方才当局者迷没有看清的事实,随即便是一瞬间彻骨的冷意。
池翊音……
顾希朝轻念着他的名字,唇齿间细细咀嚼,仿佛要看清这个名字之下隐藏的秘密。
“看来,我要先说声抱歉了。”
顾希朝无奈的摊了摊手,笑道:“方才我否定了你的新爱好,现在看,倒是我没有发觉这个小爱好里的趣味了。”
“如果这是一出舞台剧的话。”
他敛眸轻笑,看着自己被毛毯遮盖住的双腿,低低笑着喃喃自语:“恐怕,这是我看过最精彩的一出戏剧了,真是,令人期待啊,池翊音。”
“嗯?”
黎司君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却道:“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你要去找新的舞台剧了。”
顾希朝无辜的耸了耸肩:“戏剧,不就是谁都可以看的吗?怎么还分你的我的?”
黎司君唇边的笑容慢慢收敛,垂眸看向顾希朝的视线冰冷而漠然,好像在为他的冒犯而隐隐发怒。
那张即便是造物主本身也无法塑造出来的俊美容颜,一直都带着轻浅懒怠的笑意,仿佛万物不入他眼,更无法激起他更多的情绪。
但直到此时,他的面容上失去了笑意,旁观者才会再一次恍然记起,那是怎样可怖而不可冒犯的存在。
顾希朝投降般摊了摊手,率先笑起来打破了僵局。
“你说,池翊音会猜到雪山里死亡未来的幕后操控者是谁吗?”
他转动着轮椅,背对池翊音离开的方向,慢悠悠的远去。
黎司君却站在原地,抬眸看向池翊音消失的走廊转角,眸光如流动的蜜浆,浓烈华美。
“他怎会不知道。”
他轻笑了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满口谎言,就连情绪也不过是假面的小骗子,天生的舞台剧演员……”
黎司君抬手,看向自己指腹上沾染的鲜血,眸光阴晴不定。
他修长的手指再一次抚摸向自己的脖颈,手掌拂过,那道鲜红的划痕恍然变为金色,就连滴落的鲜血也化为点点金光,消散在空气中。
夕阳的光斜照进来,慢慢移动,延长,像是阳光在努力伸向黎司君,如同信徒虔诚而恭敬的跪倒在神像脚下,亲吻地面。
黎司君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内,无形的力量也随之荡然无存。
而在烧火工落满了灰尘的房间里,老板娘不曾腐败的尸体安睡在躺椅中,随着不知何处吹进来的风轻轻晃动。
“吱嘎!”
“吱嘎……”
老板娘浑浊空洞的眼珠突然间剧烈转动,像是转盘里滚动的玻璃珠,而她早已经僵硬冰冷的手臂也艰难的抬起,努力的想要伸向前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可下一刻,她整个人就像是沙子塑造的雕像般,猛然溃散,身躯化作无数细沙向地面上流淌而去,发出细微的声响。
当夕阳移动斜照在地板上时,那些散落下来的沙土,已经被风轻柔吹散,不知去向。
……
“你是说,刚刚你们无法进入走廊?”
池翊音脚步一顿,皱眉看向身边的楚越离。
楚越离点点头,将池翊音进入烧火工房间之后的事说了出来。
本来在池翊音意识到烧火工房间事有蹊跷之后,不管是京茶还是楚越离,他们都本能的想要跟着池翊音进入房间。
但是莫名其妙的,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化为屏障,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让他们无法向前。
更诡异的是,走廊里失去了池翊音和顾希朝的身影。
京茶接连向走廊里扔了两次兔子,但兔子全都同样消失在了走廊内。
同一时刻,京茶黑着脸说,他感觉到兔子死了——就在进入走廊的一瞬间。
听到这话,池翊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黎司君,以及他方才看到的雪山幻觉。
黎司君将那称呼为未来。
或许,是因为“未来”与“现实”共存,才使得走廊附近发生了异变。
“池先生想到了什么吗?”
楚越离担忧的看向池翊音。
池翊音缓缓摇了摇头,并没有将全部事情告诉楚越离,只做出遗憾的神情,说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既然是这样,你是怎么进到走廊的?”
楚越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就想着,我不想让池先生出事,一定要进去看看,然后我就直觉应该走过去,结果还真的走过去了。”
楚越离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池翊音却微讶的挑了挑眉,对楚越离的评价后面打上了一个问号。
他不觉得楚越离在欺骗他——他既然能够用谎言和假象完美欺瞒过他人,就能看出其他人是否在欺骗他。
但,楚越离忽然间就能走进走廊……怎么回事?
“其他人呢?”
池翊音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之前还热闹的厨房现在空无一人。
想到刚刚在雪山看到的未来,池翊音发现,失去踪迹的,竟刚好是那几人。
他心中一惊,暗道该不会就在黎司君将未来展现给他看的同时,将那些人全都诱导去了雪山?
“他们去了老板娘的房间。”
好在楚越离的回答让池翊音松了口气。
楚越离指了指老板娘房间的方向,道:“池先生你去了走廊那边之后,他们顺着池先生的思路去继续找,结果没想到,在老板娘的房间……”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本应该死在柴房的老板娘,竟然同时死在了她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