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在猝不及防之下,泄露了池翊音名字的一部分,更让也老爹产生了怀疑。
“你们两个……”
他的视线在老板娘和池翊音之间来回扫视,表情狐疑,看起来像是觉得两人之间有过串通。
就算老杨他们曾经来过雪山旅馆,但十七年没有见过面,怎么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除非“老杨”之前就与老板娘有过联系,甚至,先于其他人一步来过雪山旅馆。
如果真是那样,就坐实了池翊音是发邀请函的那一个。
池翊音微不可察皱了下眉,却在看向老板娘的时候,心下了然。
这不是顾希朝为他准备的局,而是老板娘自发性的惊讶,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却对身处于剧情中很适应。
但这里……可是与副本中的雪山旅馆有着很大的不同。
即便人能够欣赏天马行空的影视作品,但当“穿越”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有几人能够接受?
尤其是在明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死亡的情况。
除非,那人已经完全放弃了希望,开始认命。
在旅馆中三具不同死因的老板娘尸体,反复上演的死亡,七天一次的副本……老板娘就像是站在莫比乌斯环里一样,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这循环,最后只能煎熬而绝望的迎来自己的死亡。
或许,这就是老板娘之前苦求顾希朝放过她的原因。
池翊音的思维迅速运转,对表情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严苛管理,让他没有在也老爹面前露出任何破绽,而是在微一停顿之后,自然而然的走向老板娘。
老板娘面前的料理台上放着不少还没处理好的食材,池翊音随意拿起一块包装好的奶酪,在手里抛了抛,随口抱怨道:“还有脸问我们吃不吃?你们旅馆就是这么对客人的。”
他哼了一声,顺手从老板娘的刀下拿起一片火腿,从容的就要送进口中。
然后,他回身时就像是刚看到也老爹在注视着他一样,先是惊讶随即又笑了出来,一副“我懂”的模样。
“这边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好吃的,凑合着得了,等离开这之后,大家再找家好店面吃点好的。”
说着,池翊音还自然而然的把手里的火腿伸向也老爹,扬了扬手,问:“来一块?”
这时候,被池翊音故意挡在身后的老板娘,也已经缓过了神来,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
她虽然有些惊慌,但因为有池翊音挡在前面,没有让她直面也老爹,也给她留足了缓冲时间,让她得以镇定下来,收拾好自己的表情。
等也老爹将信将疑的看过来时,老板娘已经顺着池翊音的话,做出了一副被激怒了的旅馆主事人的模样,将手下的食材摔得乒乓作响。
“爱吃吃,不吃滚蛋!”
老板娘哼了一声,恶狠狠的将刀尖一下砍进菜板里,指着也老爹大骂道:“以为老娘稀罕伺候你们?嫌我这不好就去外面吃雪去!”
见老板娘这副做派,也老爹也总算是慢慢放下了怀疑,笑着向老板娘摆了摆手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转过头来便指着池翊音笑骂道:“老杨你看你这嘴,太不会说话了,快给老板娘道个歉。”
也老爹不是大头那样逞凶斗狠的性格。
池翊音看得清楚,这个笑面虎在非必要的时候,不会没有目的的就去得罪人。
也老爹没必要只因为一顿饭就对老板娘做什么,反倒是老板娘,她一直脾气暴躁,连小镇探长都敢打,还与数具死尸同处一室睡了一夜。做出被激怒的态度,才更符合她的性格。
而有更激烈的情节在时,人们会自然而然的忽略之前的事情。
也老爹也是这样。
他从池翊音手里接过火腿塞进嘴里,顿时连连点头:“不错,味道不错,其实老板娘的厨艺还是挺好的嘛。”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厨房门:“快滚!”
也老爹耸了耸肩,一副“惹不起还是跑吧”的模样,便向厨房门走。
池翊音却做出了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他像是碍于也老爹的面子,不好发作,但还是骂骂咧咧的把周围的东西敲得叮咣作响,好像因为被老板娘骂了而拉不下脸的模样。
然后在也老爹询问的时候,顺着情绪铺垫,顺理成章的留在了厨房里。
“老爹你忙去,我先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池翊音骂骂咧咧道:“还做饭?哈!我看她是想毒死我们!”
也老爹哈哈大笑,信了池翊音表现出来的情绪,他还像模像样的劝了池翊音几句,一副恨铁不成钢嫌弃“老杨”不会追女的的模样,然后就转身离开了厨房。
老板娘松了口气,因为刚刚的高度紧张再猛一放松,顿时瘫软着滑向地面。
池翊音却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在也老爹离开之后还继续骂了几分钟,间杂着摔摔打打的声音,然后才让厨房里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
他看着跌坐在地面上的老板娘,垂眸侧耳听了半晌,确认也老爹的脚步声已经走远,才快步走向老板娘。
池翊音在她的面前半蹲下来,湛蓝的眼眸如镜湖,带着看穿一切的剔透。
“我想,你也是时候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了,老板娘。”
他轻声道:“还是说,你想继续这样的死亡,直到你的灵魂再也承受不了更多,彻底崩溃?”
老板娘一手拽着料理台,浑身止不住的在发抖。
没有了那层强装出来的伪装之后,老板娘终于流露出了与一向的暴躁不同的脆弱。
以及对池翊音所描绘未来的深重恐惧。
“老板娘,你对我了解不多,但我对你,却很了解。”
池翊音也不逼迫,而是不紧不慢的道:“我知道你在十七年前,对顾希朝一家见死不救,顾希朝也因此憎恨于你,甚至杀死了你的丈夫,也让你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死亡。”
“我更知道,你很清楚,以顾希朝的性格,他不会主动停下来放过你。”
池翊音的语言一步步逼近,让老板娘的心理防线一点点溃败。
“相信我。”
他轻声道:“现在愿意救你,并且有能力救你的,只有我。”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错过了这次机会……”
池翊音轻声嗤笑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的站起身就准备转身离开。
不等他走到厨房门口,老板娘焦急的低呼声就从身后传来:“等一下!”
池翊音脚步微顿,唇边勾起轻笑,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他慢悠悠的转过身看向老板娘,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漠,丝毫没有想要帮老板娘的温情,反而嘲弄的问道:“突然又愿意说了?”
“老板娘,我个人很不喜欢反复,还希望你能考虑清楚,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池翊音将冷酷而有实力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内心却没有半点波动。
老板娘果然被池翊音的模样唬住了。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下了决心:“你,你真能帮我?”
“还有怀疑?呵,老板娘,你既然这么多年都守着雪山旅馆,就应该知道来来去去的人到底有多少,那些人里又有多少死得悄无声息,其他人根本连顾希朝的存在都会忽略。”
池翊音从容踱步,走向老板娘:“在你没有休止的死亡中,你一共见过几次剧情被触发?又有几次见过玩家被也老爹他们信任的?”
“你应该很清楚,我是你最好且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拉过旁边的高脚凳,长腿一迈便悠闲的靠坐在凳上,垂眸看着老板娘微笑:“如果实在做不出决定的话……反正再坏,也坏不过继续被顾希朝掌控着死亡,不是吗?”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老板娘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颓然瘫软在地上,被池翊音勾起了之前的记忆,神情痛苦。
池翊音微笑。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
如果直接上前,诚恳又礼貌的告诉对方说我要帮助你,对方不仅会怀疑你的实力,还会质疑你的动机,对你不屑一顾。
可,如果地位颠倒过来,让需要帮助的人反过来乞求自己的帮助,他们就会变得格外真诚言无不尽,并且充满了感激和信任。
对太轻易获得的东西,人并不懂得珍惜。
反而是他们自己求来的,才会被他们尊重。
就如现在的老板娘。
就算池翊音也准备在探知真相的同时,顺手把老板娘从这死亡的地狱里捞出来,但他并不准备在好心的同时,反而被对方以负面态度对待。
他虽然不求什么,但也不是什么良善人。
甚至如果老板娘本身有问题,池翊音也不需要思考,就可以爽快的放弃她。
——冷静理智到剥离了自己几乎所有情绪,又把情绪做成面具,一张张扣在脸上表演的人,到底能有多热血?
池翊音垂下眼睫,并没有被老板娘的眼泪打动。
“你需要快点了。”
池翊音的视线扫向厨房的门:“其他人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之前你说漏嘴的事还好解决,现在的情况可就不好解决了。”
老板娘被池翊音说得脸色一白,但却并没有因此而恼怒,反而更加信任池翊音。
有实力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柿子软和性格?
而从老板娘的叙述中,池翊音也终于知道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在雪山旅馆中,池翊音看到的三具尸体确实都是老板娘的没错,但她并不是会死而复生,而是因为她被困在这里了。
就如池翊音所知道的,雪原会重启。
重启会使得雪原里所有的痕迹都被消除,变成什么都没有的一张白纸,这不仅阻断了老板娘逃离旅馆的可能,也让她随着雪原一起“重启”。
玩家们和曾经来过雪山旅馆的人有过怎样的死法,老板娘就也会复现出相同的死亡。
所有人在这里的痛苦,都会再由老板娘经受一遍。
冻死,烧死,砍头,休克……
即便是世间最严苛的酷刑,也不会比这更齐全了。
越多的玩家进入副本,老板娘所积累的死亡就越多。而操纵这一切的,正是顾希朝。
“你说的对,只要顾希朝还在,我就永远无法逃离这地狱。”
老板娘浑身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是想要让我明白,感同身受他曾经体会过的痛苦。”
话音落下,厨房内一时无声,只剩下老板娘的哭泣。
池翊音一愣,随即无声的长叹了一口气。
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将心比心这种事。对人们而言,只有自己经历过的痛苦,他们才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尝试过辣椒的人,即便看着其他人吃在多次,形容再多遍,都不可能理解什么是辣椒。
他们会看着其他人的死亡却不会痛苦,只觉得厌烦,他们会用其他人的危机取乐,就像直播间的那些观众,他们甚至会轻描淡写的为当事者做主,高高在上的指点,让当事者原谅释怀。
但却唯独不会考虑正被痛苦折磨的人。
虽然老板娘说的是她自己的经历,但池翊音,却忽然看懂了顾希朝。
九岁的孩子,在很多人眼中还并不具备明辨是非的能力,对于孩童说的话,很多人要么会忽略,要么只是当做一个笑话并不相信。
当年顾希朝在报案之后,他所说的死亡却被旅馆老板夫妇否认,这使得连带着小镇警署在内的所有人,都开始忽略这个孩子。
失去了所有家人,又被怀疑……顾希朝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或许,正是因为不被理解,才让顾希朝选择让老板娘重新体会他曾经的痛苦,以此来诘问老板娘——
当你亲自经历这片雪原上所有发生的痛苦,在这之后,你能理解我了吗?
理解我的对死亡和痛苦的绝望,理解我无法从噩梦中醒来的挣扎,理解无人救我无人听我的无力感。
日日夜夜挣脱不了的地狱,也有你一份。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吧。
池翊音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勾了勾。
他眼前是哭泣着的老板娘,可他却恍然看到了多年前的小顾希朝在哭。
“当年在这片雪原上,顾希朝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池翊音询问道:“我看过当年的报案回执单,上面说,你当年对小镇探长说,顾希朝一家并没有入住。你为什么要说谎?”
老板娘瑟缩了一下,在池翊音提起这件事的瞬间,脸上闪过了显而易见的愧疚。
但刚刚还将自己的痛苦倾诉得顺畅的老板娘,现在在面对有关于顾希朝的问题时,却变得犹豫不敢吭声,好像在畏惧着什么,视线不断的往厨房大门的方向看去。
“如果你不说。”
池翊音顺着老板娘视线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轻笑着作势起身:“老板娘,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现在并不是我在求你告诉我真想,而是你在求我帮你,带你离开死亡。”
“如果你还有犹豫的话,那也没关系。”
池翊音点点头,一副失去了耐心不想理会的模样:“祝你能找到愿意救你的人吧。”
说着,他就转身走向厨房大门,老板娘却在身后哭泣,嘶哑的声线里带着彻骨的绝望:“不是我不说,是,是我不能说。”
池翊音一愣,被老板娘话语里饱含着的深重情绪击中,他立刻转身看去。
老板娘捂着胸口,痛苦到几乎喘不过气,这并不是她装出来的,也不是情绪导致的生理反应。
更像是有无形的力量在限制着她,不允许她说出有关于当年的事情。
池翊音快步走过去,一手扶着老板娘,另一手猛地拍击她的背部,迅速为她做了简单的急救,让她可以重新呼吸。
当老板娘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时,已经满脸是泪,虚弱得想要站起来都没有力气。
“我记得,你是叫池翊音?”
老板娘苦笑着摇头,道:“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就连我的性命都被别人抓在手里,又怎么有谈论他的自由。我很想告诉你,但我能说的,只有有关于我的事情,剩下的……”
“抱歉,池翊音,关于他的事,你要自己找才行了。”
老板娘握着池翊音手臂的手慢慢收紧,一直死寂无光的眼睛里重新出现了光亮,像是被希望点燃。
池翊音垂眸看着老板娘,判断她话语的真伪,良久,才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好。”
池翊音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注意什么?”
“你,你多和其他那些人打好关系,但最关键的。”
老板娘的视线落在池翊音身上的衣服上:“最关键的,是你现在的身份。”
“对于当年的事,我很愧疚,我知道顾希朝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但……”
老板娘看向池翊音,眼神仓皇:“我只是想活下去,真的!我做错的事只是没有给他们开门,没有理会他们,我,我必须在他们的命和我的命中间做出选择。”
“说谎也是,因为害怕他们回来报复我。”
眼泪从老板娘脸上划过,她的眼神直愣,好像重新回到了当年的场景。
门外传来的呼救声,不断被拍响的门板,雪地里嘈杂的哭喊声绝望。
老板娘被惊醒,匆匆裹了睡袍往门口走,却被老板一把拽住了,怒斥她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们可以假装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听见,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也和他们无关。
就是死人了,他们所有的罪也只是睡得太沉而已,没有任何法官和探长会因为这个而责怪他们。
但如果开了门,他们面对的,就是行凶者。
一旦他们被卷入其中,行凶者不会放过他们,甚至会连他们一起杀了。
老板问老板娘,是善良的把他们夫妻两个人送进死亡,还是他们现在回到房间,等明天早上起来,生活的一切照旧。
外面的哭喊声令老板娘心下惶惶,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只能跟着丈夫的脚步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外面的喧闹声持续了很久,但后半夜却是寂静的。
等天一亮,老板娘就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恰好看到了住在旅馆的也老爹等人坐在客厅里,不少人的衣服上还带着没有干涸的血迹,而在旁边火焰熄灭的壁炉里,还扔着几件染满了鲜血的衣物。
也老爹在骂着老杨等人,见老板娘出来,又默契的闭了嘴,只让她赶紧点火烧炉子,抱怨屋子里冷死了。
老板娘颤抖着靠近壁炉,就看到那几件血衣上还有不少血手印,显然来自其他人的反抗。
她眼里蓄满了泪,抬头却看到了丈夫在沉默的向她摇头,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老板娘,也只能含泪点燃了那几件血衣,看着可以被当做证据的衣服在火焰里逐渐变成灰尘。
也老爹等人很快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来时他们只带了一堆空口袋,但离开时,他们却满载而归。
还特意向老板娘道谢。
老板娘听懂了也老爹的“感谢”。
他是在威胁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他们,也不要说自己听到了任何声音,她必须什么都不知道。
否则,他们就算走了,也会重新回来,“报答”老板夫妇。
老板娘从未如此接近死亡,她被吓得腿软到站都站不起来。
而很快,小镇的探长登门,询问老板夫妇有关于顾家一家的事情。
探长问他们,知不知道顾家的情况。
老板娘这才得知,原来前几天才住进旅馆,昨日要在离开旅馆之前进山看景色露营的一家人,竟然在外遇害,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侥幸逃脱。
没有人知道,一个九岁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从雪山走到小镇的。
在如此寒冷的温度下,没有车,那孩子全靠着双脚和毅力走到小镇警署报案,哭着说自己全家被一群山里的猎人杀了。
老板娘惊呆了。
她这时才终于知道,昨夜门外的呼救声,到底是怎么来的。在她躺在温暖的床铺上时,外面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正因为顾希朝太过于有毅力,甚至超出了成年人能够做到的范围,在众人能够理解和想象的范围之外,所以小镇探长对顾希朝的话很是怀疑,觉得九岁的孩童绝对不可能独自穿过雪原。
‘如果那孩子真的是从雪原走到小镇的,我就把我的头砍下来给他当球踢。’
——当时探长这样调侃着向老板娘说道。
碍于也老爹等人的威胁,再加上探长本身已经有了判断,因此老板娘顺水推舟,按照探长的想法说,顾家并没有入住旅馆,她并不清楚这件事。
老板娘告诉探长,或许是孩子顽皮离家出走,因为怕挨骂才会编造谎言吧。
探长满意离开。
老板娘却惶惶不可终日,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抹游魂一样飘荡在旅馆里,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那个为了自保的谎言,时刻在深深责备着她。
她甚至产生了幻觉,时常会觉得顾希朝就站在自己身后,却在猛地回头之后只看到了空气。她也会觉得大门外有人在求救,在敲门,可当她跑过去,空空荡荡没有人影。
这些幻觉让老板娘近乎崩溃,甚至想过以死亡来解脱,无数次举起.枪却又没有扣下扳机的勇气,只能颤抖着放下手,嚎啕大哭。
但没过几年,旅馆就出了事。
——老板死了。
某个清晨老板娘醒来时,身边的床铺早就已经冷了。她找过去,却发现自己丈夫的尸体就在客厅的壁炉里燃烧。
而他被砍下来的头颅,被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了椅子上,死不瞑目的看着她。
老板娘惊恐尖叫,脑海中浮现的却都是当年自己烧掉了那些血衣的模样,还有探长的那一句——
把我头砍下来,给他当球踢。
从那天起,诡异之事在小镇上接连发生,老板娘更是每天清晨都要重复一遍丈夫的死亡,看着他死不瞑目的头颅摆满了旅馆,几乎崩溃。
但很快,邀请函事件发生。
有人拿着邀请函走进旅馆,声称自己接到了同伴的邀请,要来这里和他们一聚。
老板娘认出来,那些人就是当年的也老爹等人。
但不仅如此。
当她推开门时,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在冲她微笑。
‘老板娘,好久不见,这十七年你睡得好吗?’
“我……我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明明是活着,却还不如死了算了。”
老板娘说着,已经泪流满面:“我甚至在每一个夜晚的噩梦中在想,如果当年我打开了门,或者强硬一点,告诉探长我听到的事,会不会结局又有所不同?”
“可我早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从我做了选择,为了自保而沉默开始。”
旧事重提,对老板娘的刺激很大,她神色疯癫,看起来只要再多一点刺激,就会全线溃败。
池翊音却并没有指责老板娘,只是沉默的为她递去一方手帕。
这是个好问题。
人大多都是自私的,在不涉及生命的事情上,都会为银钱和声名争执,互不相让。
如果让人在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中间选择呢?
或许绝大多数人身处在当年老板娘那个位置上,都不会贸然打开门,让求救的顾家人进来,招惹上也老爹那些亡命徒。
老板娘的叙述,也让池翊音逐渐靠近了当年的真相,从中准确的抓住了最关键的一人。
鲁特,或者是说老杨。
池翊音皱了下眉。
当年邀请函事件真实发生的时候,在场的并不是他而是真正的鲁特,并无烧毁所有人邀请函的事,因此,所有人的邀请函都应该被保留了下来才对。
但老板娘却独独保管了鲁特的邀请函,把它和报案回执单放在一起,还有自己丈夫的死亡……
老板娘是个有条理的人,即便自己一个人,也把整座旅馆打理得井井有条,房屋里物品的摆放一丝不乱。对于她而言,更喜欢分门别类放东西,把有相关性的物品放在一次。
比如暗格里的那些文件,依旧老旧手.枪。
在老板娘看来,鲁特的邀请函和自己丈夫的死亡,还有记录了她说谎的回执单,都与顾希朝有关。
想要查清楚当年在老板娘看不到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只能从鲁特——也就是他自身下手了。
还有也老爹在进厨房之前那句,老杨追女人总是搞得血淋淋……
池翊音慢慢皱紧了眉头。
如果鲁特和当年之事密切相关,那鲁特能够“追”的,已知的只有两个选项。
一个是旅馆老板娘。
还有一个,就是当年全家旅行的顾母。
难不成,是老杨看上了顾母的容色,想要追求顾母不成,进而恼羞成怒,杀死了顾家全家?
厨房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轮椅在木地板上不紧不慢的滑过。
老板娘本能的瑟缩发抖,连滚带爬的向角落中爬去。
而池翊音站起身,走向厨房的大门。
吱嘎,吱嘎……
大门内外的脚步声逐渐重叠,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好像都已经变成了虚无,只剩下两人对着这扇大门,知道对面的,是想要杀死自己的。
“叩。”
大门被敲响,声音不急不缓的绅士从容。
随即,却是一声接一声催命一般的敲门声。
“叩叩叩!”
“叩叩叩——!”
老板娘被吓得崩溃,敲门声勾起了她的回忆,她捂紧了耳朵缩在墙角,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的看着大门,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当年的抉择好像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但是她已经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觉。
甚至连她自己的生死,她都已经模糊分不清了。
池翊音看了眼反应激烈的老板娘,随即伸出手握住了门把手。
“咔嗒。”
大门慢慢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逐渐出现在池翊音视野里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顾希朝。
即便身有不便,高度上也天然的输人一等,但顾希朝仰头看向池翊音时,却没有半分的自卑或弱势,反而是胜券在握的从容。
“看来,池先生和老板娘进行了一场很愉快的谈话。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
顾希朝侧了侧身,顺着池翊音身边的空隙向厨房内看去,笑道:“老板娘很喜欢和你聊天。她很健谈,不是吗?”
池翊音本能的觉得,顾希朝在说反话。
他的每一句话,都踩在了老板娘最恐惧的事情上面。
尤其是当年老板娘与探长的那一场谈话。
——正因为老板娘的沉默,所以顾家求救无门,可顾希朝明知如此,却说她健谈。
正因为老板娘的说谎,所以探长忽略了顾希朝的求助,可顾希朝却说老板娘喜欢聊天。
果然,在池翊音身后的厨房里,老板娘发出一声崩溃的绝望嘶吼,撕心裂肺。
池翊音却没有时间去同情老板娘,而是眸光一厉,果断向前一迈出了厨房,随即反手将大门落锁。
他则一把拽住了顾希朝的轮椅,迅速转过一圈,作势像是他在推着顾希朝的轮椅往厨房里走。
几秒钟之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奔跑着向厨房这边靠近。
池翊音垂眸,神色阴晴不定:“你想要借老板娘让那些人怀疑我,再用那些人的手,杀了我?”
对于池翊音看穿这一切的事,顾希朝丝毫没有惊讶,从他认清池翊音的本质和与之前所有人都不同的力量之后,就已经知道这回事旗鼓相当的对手。
否则,他也不会摆出这么隆重的宴席了。
他只是微笑着反问道:“有何不可吗?”
池翊音眸光幽暗,压低了声音道:“当年鲁特和其他人杀了你母亲和全部家人,现在你也想杀了其他人?那你和你所憎恨的鲁特,有什么区别?”
顾希朝惊讶的挑了挑眉,却只是含笑反驳道:“池先生,你错了。”
他看了看池翊音身上的衣服,道:“是他们杀的,可不是我杀的,我顶多只是冷眼旁观见死不救而已——就像曾经那些人做过的那样。”
“况且。”
顾希朝向池翊音微微颔首,道:“死的并不是池翊音,而是鲁特。”
“杀一个凶手,有什么问题吗?没人会在乎的。”
鲁特。
池翊音低头看了眼自己,立刻想到了什么。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问更多。
被老板娘那一声喊叫吸引来的众人已经跑到了厨房门口,茫然却警惕,好像只要有任何不对,他们就要大开杀戒。
在见到池翊音推着轮椅站在厨房门口时,不少人吃了一惊:“老杨?你在这干什么?”
也老爹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在看到池翊音的时候下意识脱口而出:“老杨你又把女人杀了?”
池翊音立刻抓住了这一句。
没错了,也老爹亲口承认,当年在这群人中主要动手的,是老杨,也就是后来被顾希朝仇恨的鲁特。
但眼下的情况并不容乐观。
池翊音意识到,当顾希朝发现自己在向老板娘询问真相之后,就立刻过来,让这件在顾希朝意料之外的事情,转变成了坑死他的陷阱。
而他连躲避的可能都没有。
——他是先站在一个地方,才被人围住了周围的地方,密密麻麻放置了捕兽夹,让他不管怎么走都会被夹中。
也老爹早就知道厨房里只有池翊音和老板娘两人,顾希朝让他自己变成了武器,令老板娘崩溃失智,又借由老板娘引来了所有人。
池翊音虽然及时反应了过来并处理,但还是没有赶上声音传播的速度。
这种情况下,只要也老爹进了厨房询问老板娘,崩溃下的老板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
对池翊音而言,不可控性太高了。
顾希朝,再一次陷池翊音于怀疑之中。
池翊音的思维迅速转过一圈,不等也老爹再度出言询问,就已经做出一副冷漠脸,指了指自己和顾希朝,道:“没有,我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听到声音,刚好过来的。”
他垂眸看向顾希朝,笑着问道:“对吧,顾先生?”
“你来告诉他们吧,门外到底有没有人。”
池翊音可以压低了声线,像是蛊惑人心的海妖。
——你想要感同身受?
那如果,与你母亲和家人当年所发生的事情相似之事再度上演,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救,还是不救?
谎言,还是沉默?
池翊音修长的身躯挡住了身后众人向这里看过来的视线,昏暗中,那双湛蓝的眼眸亮得惊人。
他把顾希朝为他设下的陷阱,反手甩给了顾希朝,逼迫对方做出选择。
如果想要继续坑他,就势必要做出和老板娘当年一样的选择,那会成为顾希朝最痛恨厌恶的人。
而如果顾希朝遵循他自己的原则,这个陷阱就要被他亲手解开,宣告失败。
池翊音无声的问:顾希朝,你指责老板娘,憎恨小镇和行凶者,那轮到你,你又会怎么选?
顾希朝眼睫颤了颤,看向池翊音的眼神失去了所有温度,冷酷得仿佛一尊石像。
“顾先生?”
也老爹等人的声音和脚步声传来。
留给顾希朝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少,池翊音却不慌不忙,悠闲的等着顾希朝做出决定。
终于——
“嗯,老杨说的没错。”
顾希朝明明是在笑,却每一字一句都仿佛咬牙切齿:“他刚刚,和我在一起。”
“老爹,大头,你们要是担心老板娘的话就去看看吧,一个脾气差的疯婆娘,刚才才骂过我,我还是算了吧。”
池翊音立刻接上这话,不给顾希朝任何翻盘的机会,趁势把这件事钉死在板上,向也老爹道:“我去研究研究进山的路线,走了。”
本来要走进厨房的也老爹,顿时僵在了原地。
顾希朝想要借崩溃老板娘之口抖出池翊音所有事,让也老爹不再信任他,甚至借刀杀人。
池翊音却不准备灭火。
他只是干脆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如今厨房里的老板娘处于不可控状态,池翊音也没有让她不要乱说话的办法。那就索性,让所有人都失去听老板娘说话的机会。
——给他们一个更大的诱惑。
一个崩溃的老板娘,和满山的黄金,哪个诱惑更大?
池翊音向顾希朝眨了眨眼眸,轻笑着放开了他的轮椅。
在所有人走向厨房的时候,他却转身逆行,足音清晰坚定,在嘈杂中也清晰可闻,丝毫不在意顾希朝盯死他背影的阴冷视线。
而顾希朝看着池翊音的计谋开始生效,慢慢攥紧了轮椅,指骨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