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喧闹声从楼下传来,也老爹等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前往雪山。
池翊音本能的转头看向楼梯,就这一瞬间,当他再回身时,就发现三楼的走廊上已经没有了顾希朝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而周围的一切景象,都恍惚如水中之月,波动不真实。
池翊音听到也老爹在喊自己,让自己过去和他们一起进山。他只晃了晃神,便立刻重定心神,做出了决定。
他声称自己进山的衣服坏了,外面太冷,他需要想办法令找保暖的衣物,让也老爹等人先走,自己马上追过来。
以白老三为首的众人本来还在笑,在听到池翊音的话时,立刻有些错愕,没想到“老杨”并没有跟着也老爹走,而是留在了这里。
他们唯恐池翊音会破坏他们的计划,神色顿时扭曲了起来。
池翊音甚至看到,有人已经准备好了斧子棍棒,一副等也老爹一走,就要砍死他的架势。
反正忠心于也老爹的人都上了山,只剩下“老杨”一个,怎么敌得过白老三人多势众?
两派人,谁都没把池翊音当回事。
但也老爹等人临出门的时候,池翊音却猛地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另一件事。
——摇滚男,竟然也跟着也老爹等人上山去了。
池翊音皱紧了眉头,疑惑不解。
虽然摇滚男骗了他,明明早已经对副本知之甚悉,却告诉他,自己是第一次进副本。
但是从头到尾,摇滚男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对药材的兴趣,甚至对也老爹等人都是漠不关心的冷酷。
可他又不是不关心人命和自己生死的模样,而是好像他早已经经历过相似的情节,早已经对此滚瓜烂熟,即便不看,也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池翊音皱眉注视着摇滚男的背影,一时搞不清楚对方到底要干什么。
而在临出门的时候,走在队伍最末端的摇滚男忽然回头。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袋子,被也老爹等人哄笑说太贪心装满袋子背不动,但他也丝毫不为所动,一直冷着脸不发一言。
现在,摇滚男却定定的看着池翊音,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他动了动嘴巴,最后却只是一言不发的垂下头,背着巨大的袋子出了门。
冷风从门外吹进来,迅速就将小木楼里所有的温度带走。
池翊音站在楼梯上,垂眼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雪原上,众人的身影逐渐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然后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小木楼里死寂得可怕。
池翊音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摇滚男那个巨大的袋子。
那个袋子太大了,被摇滚男背在身后时,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挡住了,又长又直,简直不像是用来装药材的,反倒像是装尸袋。
但如果摇滚男真的是为了药材去,他一个对副本的危险程度已经有所了解的人,不应该做出这种不明知之举才对。
他应该很清楚,用那样的袋子装药材并不好运输,甚至重量也会压垮他。有命摘药材,没命离开雪山。
池翊音不认为自己之前对摇滚男的判断出了错,可事实又如此矛盾……
他当机立断,在白老三还没有找到他之前,向摇滚男的房间走去。
几分钟之后,手持斧头的白老三等人凶神恶煞的找过来,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客厅。
他们找遍了小木楼和池翊音的房间,都没看到他人影。
“人呢?”
白老三错愕,一把推开了旁边人自己去池翊音的房间里看,却什么都没有。
其他人本还想继续找,却被白老三拦下:“不管他了!先去拿钱,省得夜长梦多!”
待白老三等人上了三楼之后,悠闲坐在客厅里的黎司君,才逐渐从空气中显露身形。
他坐在靠着壁炉的那张沙发上,垂眼看向壁炉火焰中燃烧得正旺的尸骨。
而那几具尸体的主人……正是白老三他们的。
楼上,池翊音刚进到摇滚男的房间后,就听到了外面的响动,知道是白老三等人想要找他,便立刻一侧身,躲进了房间的角落里,一直到所有声音过去后,才重新出来。
白老三根本不知道池翊音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再加上池翊音和摇滚男扮演的初始身份的关系并不太好,他们自然也就没想到,池翊音会临时在摇滚男的房间。
安静下来的房间,让池翊音终于有时间可以验证自己对摇滚男的所有疑惑。
他还记得摇滚男临走前看向他的那一眼,但池翊音最开始在副本中看到摇滚男的时候,对方身上穿着的衣物挂着的东西,明显要比他离开时多。
那一眼,除了告别之外,也更像是在暗示池翊音什么。
就比如,摇滚男身上那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
池翊音在房间离四处查看,很快就在窗帘后面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被强硬塞进去的背包。
它看起来并不像是剧情里本来就有的,反而鼓鼓囊囊的形状,看起来是摇滚男在临离开之前,把自己身上的一些物品摘了下来,藏进了这里。
担心被其他人发现,摇滚男颇费了些力气,把背包塞得很靠后,这也让池翊音将他拽出来时很是困难。
用力过猛之下,背包在被踹出来的瞬间猛然抖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最先进入池翊音视野的,就是一把匕首。
以及一个老旧发黄的笔记本。
池翊音捡起那把匕首看了看,发现这并不是寻常人会选择用来防身或杀人的匕首。
而是一把破冰刀。
是常年在野外生存,或是攀登雪山的人会选择的装备。
而且从刀刃上凹凸不平的缺口来看,它陪伴着主人度过了极为危险的时刻,已经有了些年头了。
至于那笔记本……
池翊音翻开后稍微看了两眼,便变了脸色。
这并不是日记本,而是用来做计划的本子,并且记录时间是从几年前开始的。
上面写着从f级副本慢慢到c级副本的资料和通关计划,很明显,它是属于游戏场玩家的物品。
比如摇滚男。
笔记本翻开到最后一页时,上面记录的,赫然是有关【雪山惊魂】副本的计划和资料,并注明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副本,可以带着他新认识的低级别同伴进入这个副本,就当是涨涨经验。
但是在这一页之后,笔记本的主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细心的对整个进入副本的过程进行复盘和分析。
只有一片空白。
池翊音重新翻到前面去查看,忽然发现了一句话的字迹,与其他的字迹截然不同。
“等我,我带你回来,一定!”
写下这句话的人用力极狠,力透纸背,像是已经变成了痛苦的执念。
池翊音看着看着,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猜想。
他连忙放下笔记本,去翻找背包里另外的东西。
剩下的都是一些挂饰,并且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东西,一些是符合摇滚男自身穿衣风格的东西,另外的,却出现了佛珠经书这些明显是另一人的东西。
池翊音快速比对了经书上批注的字迹,发觉无论是遣词造句的风格还是笔迹,都与笔记本上的一样,看来它们是属于同一人的。
那为什么,两个人的东西,会同时出现在摇滚男一人的背包里?
池翊音翻找时,一张纸条从背包的夹缝中飘然掉落。
他展开看时,就发现这是摇滚男专门留给他的,开头就已经写明了“池先生”的称呼。
池翊音皱了皱眉,继续看下去,却渐渐抿紧了唇。
摇滚男说,他猜到以池翊音的谨慎,如果发现不对劲,一定会来他屋子里查看,所以故意把这些东西留给池翊音。
[池先生,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一定已经离开旅馆去往雪山了。感谢你能够看懂我的暗示,到我的房间里寻找这些。
背包里的其他东西是我专门留给你的,你拿到暂居区去卖,这些东西能轻松卖到上万积分,我想用这些东西当做酬劳,请池先生帮我做一件事。
……如果我无法回来,请帮我,把我和我同伴的尸体带回来。]
同伴?
摇滚男一直都是独行的,哪来的同伴?
池翊音拿着信的手抖了抖,先是错愕,然后,他想起了两种笔迹和风格,看来,这就是摇滚男所说的同伴了。
等等!
池翊音将自己与摇滚男所有有交集的记忆调出来,在脑海中一点点排查过去,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在没有到达雪山旅馆的时候,摇滚男曾经无意间说过的话。
摇滚男说,他从前不懂事,差点死在雪地里,还是“他”帮了他一把才救回来。
他还说,如果死在这个副本里,就会变成冰雕,一直被人观赏。
但摇滚男在说完这些之后,都立刻进行了否认,说自己并没有来过副本。
池翊音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或许,摇滚男那个时候并没有想要骗他。
只是就连摇滚男自己的记忆也出现了问题,忘了自己曾经来过这里。就像是发生在小镇上的故事。
——在邀请函事件发生后不久,小镇居民就会遗忘掉这件事,继续安稳的生活,直到下一次邀请函事件出现。
也许摇滚男也是如此。
小镇的情况也影响了他,让他在成功离开了副本之后,忘记了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事,却被潜意识里的执念所影响,重新回到了这里。
摇滚男之所以会说出死后变成冰雕留在这里的话,或许就是因为,他的同伴当年死在了这里,而那本笔记,也是他同伴的物品。
笔记中记录的低级别同伴,说的才是摇滚男。也正是他在笔记上留下了那句话——他要带他的同伴离开这里。
看完这封信之后,池翊音终于了然这一切。
摇滚男曾经还是低级别的时候,和高级别同伴一起进入了这个副本。
却没想到,他的同伴死在了这里。他虽然在同伴的帮助下死里逃生离开,但也对有关于这个副本的记忆模糊不清,像是被雪山诅咒了一样。
但是,对带回同伴的执念还是引导他回到了这里,那个被众人嘲笑的巨大袋子,也不是为了药材。
而是摇滚男想要把他同伴的尸体,从雪山带回来。
池翊音想到他曾在雪山中见到的场景。
或许,那些被冰雪覆盖的尸体中,就有摇滚男的同伴。
【雪山惊魂】一直以来的评价就是没有难度,而在这里遭遇了危险死亡的玩家们,他们的死亡被所有人遗忘,尸体也被保留在了雪山之中。
摇滚男留下这封信,或许是预见到了自己有可能会死在雪山里,所以他想要用高昂的积分拜托池翊音,如果他死了,就让池翊音将他和他同伴的尸体带回来。
一万积分,从池翊音了解到的价格来看,足够租下暂居区最普通的住所十个月。对很多玩家来说,这代表着十个月的风平浪静,足以让他们心动。
摇滚男或许是听到了楚越离对池翊音的感谢,认为池翊音是个善心人,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但……
池翊音将手里的信不紧不慢的折叠,又把背包塞回到缝隙中重新藏好,随即站起身,向房间外走去。
很遗憾,摇滚男看错了人。
他并不是良善之人,对于其他人的请托,并无热心。
这个时间,也老爹已经进入雪山,而在那里,顾希朝还有可能已经布下了其他陷阱在等着他们。
池翊音并不兴趣代替也老爹等人遭遇危险。
不过……
池翊音走出去的脚步一顿,他侧身回望向房间,若有所思。
从老板娘的话来看,顾希朝一家遇险时,是在雪山旅馆外面,而顾希朝现在做的,是让所有与当年有关之人,全都体会到与他相似的痛苦。
既然如此,那也老爹他们应该会在雪山外面,经历与顾希朝一家一样的事情。
就算没有白老三的算计,也老爹他们,也回不来了。
他们注定会死在顾希朝的复仇之下。
除了用金钱诱惑,使得两拨人产生裂缝自相残杀之外,顾希朝还准备了一层套一层的陷阱,确保了这些人无论如何选择,都逃不过死亡。
池翊音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层层的蛛网,将所有来到雪山的人都牢牢粘在其中,可猎物却对此丝毫未觉,还以为自己才是猎人。
殊不知,顾希朝就站在暗处操纵着一根根蛛丝,冷眼看着他们走向死亡。
楼上正时不时的传来翻动着东西的声音,正是白老三他们在顾希朝的房间。
一声惊喜的呼喊传来的时候,也是池翊音下定了决心的时候。
他抬头深深看了楼上一眼,在随即传来的惊呼声和怒斥声中,转身快速走下楼梯,大步走向了门外。
池翊音猜测,顾希朝已经不在雪山旅馆了。
他现在看到的都是曾经发生过,又再次上演的事情。当年顾希朝需要他们自相残杀,以此来弥补自己缺少的武力。
但是在顾希朝已经变成了鬼魂的现在,他已经不再受副本中时间空间的限制。他可以上一秒在一楼厨房,下一秒就出现在三楼客厅,他才是这个副本最大的掌控者。
也就意味着,顾希朝可以近距离反复欣赏自己仇人的死亡和痛苦挣扎。
令顾希朝做出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在于当年他一家人在雪山露营时的惨死。
按照池翊音对顾希朝的了解,他一定会回到一起最开始的地方,在那里杀死也老爹他们,以此来告慰自己死去的家人们。
既然这样,那失去了顾希朝的雪山旅馆就不再有价值。
更何况有关于当年的真相,池翊音只知道了一半,却不知道有顾希朝存在的另一半。
他需要去补全这一切。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池翊音立刻走向小木楼外的停车场,选了一辆性能最好的雪地越野车,然后将其他所有车的轮胎全部扎破。
现在在雪山旅馆和雪山里的人中,老板娘困在这里无法离开,用不上车,其他人全都是当年涉及到顾希朝一家死亡的亡命徒。
池翊音并没有放过他们的善心,不准备帮他们逃离这里。
停在小木楼外的几辆车都是众人来的时候开过来的,池翊音将其他车的油箱搬出来,给自己选中的那辆越野车加满了油,准备进雪山去找也老爹等人和顾希朝。
只是在扎破轮胎的时候,池翊音看到了一辆令他感到眼熟的轿车。
这是之前陈叁开过的那辆车,也是池翊音判断有三人、陈叁却一口咬定只有他一个的那辆。
只不过他眼前的这辆,要比陈叁的那辆新很多。
池翊音顿了顿,随即严肃
也老爹等人被邀请,是邀请事件的开端,这个时候距离布莱恩·鲁特成为新探员还有很多年,刚好与这辆车的破损老化年限相吻合。
而陈叁的初始身份,是交通记录员,掌握着整个小镇所有的车辆情况。
这是个在顾希朝一家出事时也存在的岗位,也意味着现在这位交通记录员,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池翊音的翻找有了结果,他找到了一本工作日志,上面有交通记录员记录的所有车辆登记、出行和维修情况。
其中就有也老爹他们在小镇上“借车”和加油的记录。
有居民报告称自家的车被盗,也有人说看到不属于小镇的车在加油后,去往了多年无人踏足的雪原,那些被盗车辆同样去了雪山旅馆。
因此,交通记录员跟了过来,想要调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但最后这份记录上,却迸溅上了血迹,只留下了一句潦草的话。
[是他们!父亲说过的那些偷猎者药材贩子回……]
回来了。
但这位交通记录员,没有机会把它写完整了。
池翊音沉默了一瞬,然后迅速在找到工作日志的地方再次翻找起来。
小镇小而闭塞,很多岗位只有一人并且是家族式传承的,比如熟肉店老板,几代都经营着那家店。而从交通记录员的称呼里来看,很可能上一任记录员是他的父亲。
按照年龄,也就是经历过十七年前顾希朝一家事件的那一位。
如果是这样,那车里也许会有些上一任留下的遗物,或是现任交通记录员非常在意的东西。
比如他在记录上提及的,有关也老爹他们的资料。
在副驾驶的文件格里,池翊音果然找到了一本已经发黄的工作日志,上面记录的日期,刚好是十七年前。
这本工作日志已经卷了毛边,看得出它的持有者常常翻看。
池翊音将日志立起来,从侧面看去时,便见在发黄的书籍间,只有一条黑线。
看来它经常被翻阅的原因,就在于这一页。
他顺着打开,那一页日志上的日期,是一个冬日。
上一任交通记录员,在这一页上写得密密麻麻,钢笔的字迹却留下被几滴水晕开的痕迹,不知是否是泪。
上面清晰的记录着那一日发生的所有事情。
从九岁的孩童到警署报案开始。
在探长从幼年的顾希朝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就在交通记录员这里登了记,然后驱车前往雪山旅馆,却只得到了一个是小孩子离家出走恶作剧的结论。
交通记录员听说了这件事,却并不这样认为。
顾希朝一家虽然是外来的游客,却已经决定在小镇上租一套房子,想要在这里安顿下来。
也因此,他们一家的车辆,在交通记录员这里登了记。
他还记得顾家的女主人,是一位和气又文雅的人,家中三个孩子也活泼可爱,男主人爱着家人勤勤恳恳赚钱陪伴家人,这是无论谁看到都会艳羡的一家。
也让交通记录员忍不住多和顾家夫妇多聊了几句。
顾夫人笑着告诉他,是因为自家的二儿子喜欢雪,所以他们一家人最后才决定在这里定居,决定这里很适合孩子的成长。
交通记录员很高兴他们对小镇的肯定,还为他们送上了祝福,询问他们有没有去雪山玩过。
顾夫人说,他们登完记之后就会去雪山看雪,度过他们刚到小镇的日子。
也因为这番交谈,让交通记录员对顾家一家记忆尤为深刻。
可探长却说,雪山旅馆的老板娘根本就没见过顾家一家人……这怎么可能呢?
疑惑的交通记录员找到了探长,想要告诉他,自己就是顾家前往雪山的证人,顾家离开小镇时也在他这里做了登记。
因为小镇靠着雪原,常常有人在驱车去往雪原的时候车子陷在了冰雪中,或是因为汽油耗尽停在了半路,或者其他什么原因。
零下几十度的温度在外面,是会死人的。所以小镇为了尽可能防止这种情况,要求所有出镇的车辆都要登记,说清楚目的地和返程时间,这样也便于一旦出问题,他们可以迅速发现并救援。
交通记录员手里的记录,就是雪山旅馆老板夫妇说谎的最好驳斥证明。
但探长看过记录后,却根本没有当回事,反而当着记录员的面撕碎了那一页登记。
然后探长在记录员错愕的注视下告诉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旅游本来就是小镇少有的产业,如果被爆出这里发生了杀人案,而且是全家四口人死亡的惨案,又有谁会来这里旅游了?那对小镇是极为沉重的打击,镇长和小镇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交通记录员气愤质问,难道就这么不管顾家一家的死亡了吗?
没想到,探长理所当然的点点头,说这里地处偏僻,只要他们所有人一口否认,没有人能拿他们怎么样,雪原那么大,死了人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要他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至于顾家那个幸存下来的九岁小男孩……
“他倒是个有勇气的小家伙,一个人在走了几公里找到了警署。但那又怎么样?医生说,他的腿已经保不住了,先是被火烧过又被雪冻过,他这辈子都别想再直立行走了。”
探长不屑微笑:“一个瘸子,能做什么?能在福利教堂活下来都难得了,不足为惧。”
交通记录员家中也有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他想着顾家二儿子之前活泼好动的可爱模样,想起顾家夫妇提起全家因为二儿子而搬家时的笑容……
他想要抗争,却被探长轻描淡写的压了下来。
“想想你的家人和儿子,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想要让你儿子以后被所有人瞧不起,就像那个顾家小儿子一样吗?”
探长问他:“如果你把这件事捅出去,让小镇失去旅游收入,到时候整个小镇所有人都会恨你,针对孤立你们一家。你想要看到那一幕吗?”
交通记录员悲愤,却为了家人不得不忍耐。
他无人可以诉说,就只好把自己找到的所有线索,全都写了下来。即便他自己做不到,也盼望着某一天,能够有人做到。
他只是表面上答应了探长,但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里,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对这件事的调查。
然后他就发现,除了小镇经济的问题之外,还因为小镇上很多人都与外面的药材贩子有勾结。而杀了顾希朝一家的,很可能就是那些在雪山里游荡的药材贩子!
如果顾希朝一家的死亡真的被爆出来,拔萝卜带泥,也会把一些小镇居民常年违禁贩卖雪山的珍稀动物和药材的事情,一并爆出来。
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损害自己的名声和利益。
甚至就连小镇镇长和很多官员,都有份拿钱。
调查到最后,交通记录员满心绝望,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天真。
他在记录的最后写道:[这是我们这个群体的犯罪,每个人都在那一家的死亡上扎了一刀,踩着他们的死亡收割金钱。我们有罪,却不肯承认,认为神一定会宽恕我们,可神啊……求您,看看这个孩子吧!别让他也坠入地狱。]
交通记录员在写下这段话后,就放弃了对这件事的调查。他意识到,就算自己找到了所有证据,也不会有任何一间法庭,任何一位法官,愿意为年幼的顾希朝和死去的顾家人们,归还一个应得的正义。
于是,他对正义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开始拯救仅剩的那个孩子,回归现实,舍弃正义,拼了命的想要让年幼的顾希朝活下去。
在向警署探长报案之后,只有九岁的顾希朝就一直昏昏沉沉躺在小镇的医院里,却没有医生愿意认真为他医治。
小镇上没什么人得病,也不太看医生,于是医院便闲置了下来。那里的医生护士,也都转而把为药材贩子处理药材和动物尸体作为副业,以此来获取钱财养家。
得知了顾希朝的身份之后,小镇医院只希望他快快死掉。就算是最富有同情心的医生,也只是偷偷把一瓶安眠药塞给小顾希朝,告诉他这样总比伤口感染而死要好受得多。
小顾希朝哭着问医生,自己和家人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神要这么惩罚他们?
医生为小顾希朝擦掉眼泪,哽咽着说,这不是神的惩罚,顾家没有做错过事,只是因为他们错进了地狱,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就算不是恶魔也迫于恶魔的奴仆。
如果真有错……那也一定是人类自己犯下的错误。
交通记录员去看小顾希朝的时候,一掀开被子,脓水和腐肉的臭味扑面而来,而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孩子,只能虚弱的攥着那瓶安眠药,用无神的大眼睛死寂的看着交通记录员。
他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买通了那位善良的医生,一起制造出了小顾希朝伤口感染死亡的假象。然后又借着自己交通记录员的身份,连夜把小顾希朝送出了镇外。
他把高烧到浑噩的孩子放在教堂门前,哭着告诉小顾希朝要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回到小镇。
从那之后,交通记录员再也没有了小顾希朝的消息。
他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活下去,但是,他已经做完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全部事情。
池翊音看着眼前这份发黄的工作日志,一时沉默无言。
也是这个时候,他全然明白了顾希朝对小镇的恨意,从何而来。
——既然你踩踏过我全家人的死亡,只为保全你的家人,那我就杀了你一家,毁掉你想要保护的东西。
曾经你踩在顾家死亡上所获得的全部,都要一一还回来。
顾希朝啊……
池翊音轻浅长叹。
他记得熟肉店老板说过,小镇上的人,要么不死,要么一家惨死。而帮过顾希朝的交通记录员一家,并没有在被邀请之列,依旧好好的活着,否则陈叁也不会在很多年之后还能拿到交通记录员的身份。
对于帮了顾希朝的人,他没有动过对方全家分毫。
而那些曾有份参与到压下顾家死亡的消息、甚至施压医院和警署想要顾希朝死的人,则在接连数年的邀请函事件中,全家都一一死去。
至善至恶皆不存,唯有仇恨是真。
池翊音心情沉重,将那份发黄的工作日志放进了怀中,然后下了车。
刚一抬头,他就看到黎司君斜倚着他选中的那辆越野车,正静静的看着他,似乎早就知道他在做什么,却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池翊音挑了挑眉,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黎司君轻笑:“其他人都有帮派,要么是也老爹要么是白老三。但我想了想,我哪个都不喜欢。比起他们……”
“我的帮派应该是你才对。”
池翊音:“…………”
黎司君一副跟定他的神情,让他连把黎司君绑了扔在白老三面前的冲动都有了。
但听到小木楼里不断传来的惨叫声,池翊音却眸光暗了暗,知道不能把黎司君留在这里。
黎司君是个不稳定因素,善恶不明,不能让他和白老三待在一处。否则,他对白老三等人的计划很有可能失效。
池翊音叹了口气,还是指了指越野车,示意黎司君开门上车:“走吧,刚好雪原可以用来抛尸,杀了你也没人知道。”
黎司君大为惊奇:“嘶——这么有趣吗?”
池翊音:“……你说有趣就有趣吧?”
他看了眼时间,这个时间出发,刚好可以赶上也老爹他们走到当年案发地的周围。
而顾希朝选定的动手地点,应该就在那里。
但池翊音上车后,却只是发动了车辆,而没有立刻出发。
他将车停在小木楼门前,静静看着大门似乎在等着什么。
黎司君也没有问,只是安静的注视着池翊音的侧颜,对他想要做什么早已经心下了然。
几分钟之后,大门被“嘭!”的一声踹开,白老三行色匆匆的从里面小跑出来,手里拎着沉重的钱箱,身上到处都迸溅着鲜血。
而从大开的门里,池翊音可以清晰的看到,在白老三身后,已经到处都倒伏着尸体,血液拖拽了一地。
还有未死透的人在后面艰难的爬行,拼命的向大门的方向伸出手,不知是想要求助,还是想要抢过白老三手里的钱。
池翊音冷漠的看着这一幕,很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箱钱是多,但几个人分一分就少了。
又怎么比得上一人独吞?
只不过这么看来,白老三确实比其他人有手段,竟然成了最后的赢家。
但是,也到此为止了。
所有车的轮胎都已经被划破,汽油被拿走,白老三别想离开这里。
至于小楼里受伤的那些人,在得不到救治又四面虎狼环伺的情况,也别想活太久了。
他们为了钱杀人,为了钱作恶。
而最后,也为了钱死亡。
这也算是应有的结局。
池翊音看透了顾希朝的计划,却并不准备破坏,甚至不介意帮他一把,让白老三等人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冲出大门的白老三,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车子,而摇下来的车窗后面露出的,正是池翊音平静的俊容。
“老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老三吃了一惊,随即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你做了什么?”
池翊音微笑,道:“我知道有个孩子,他很喜欢雪,期盼着雪山的旅行,甚至想要在雪山脚下定居。我猜测你应该也喜欢,所以,我贴心的帮你留在了这里。”
他扬手指了指另外几辆车,道:“没有了轮胎和汽油,你就可以安心的在这里生活了吧?不用谢。”
白老三惊愕,随即勃然大怒:“你敢!”
他扑向越野车,但池翊音却一脚油门开动,甚至还有心情向他挥了挥手:“先走一步,再见。”
白老三扑了个空跌在雪地里,钱箱打开,散落了满地璀璨的金块。
他头上的血流下来,滴落在雪地和金块上,染了血的金子依旧金光灿灿。
却让白老三愣住了。
他意识到,如果也老爹回来,看到满地尸体和钱箱,一定会知道他都干了什么,然后杀了他。
就算也老爹死在外面,他一个人留在雪山旅馆无法离开,在消耗掉所有食物和柴火后,也是必死的结局。
更何况,小木楼里还有人没有死透,一定恨得想要杀了他……
他不能留在这里,他必须走!
白老三疯了一样手脚并用狼狈爬起来,踉跄着跑向已经开出去的越野车,嘶吼着:“你不能走!老杨,老杨你带上我!”
“老杨我们兄弟一场,你不能这么对我,老杨——!”
越野车却反而加快了速度,压过厚厚的积雪,很快就驶得远了。
池翊音从后视镜里看着白老三的身影逐渐缩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再难看见,心中却没有畅快感,只有对顾希朝的侧写和揣摩。
成人尚且无法靠双腿离开这片雪原,可只有九岁的顾希朝却做到了。
他当年,到底怀着怎样的痛苦和仇恨啊……
交通记录员写下的一字一句,都仿佛重新在池翊音眼前出现,将当年的场景重演给他看。
他抿了抿唇,心脏沉甸甸的下坠。
交通记录员当年对顾家一事的记录,只截止到送顾希朝去往教堂,于是池翊音也只读到了那里。
但是,交通记录员所知道的,并不是事情的全部。
在他离开后,小顾希朝靠着教堂漂亮的雕花大门,却高烧到浑噩,感觉死亡在向自己逼近。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了,就像哥哥妹妹那样。
只是他不甘心,他还想要为家人复仇,为所有他所眼见过、感受到过的罪恶复仇。
无论是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小镇居民,还是说谎的旅馆老板夫妇、玩忽职守的探长探员,以及那些杀了他全家的凶手们。
顾希朝都想要让那些人,体会到如自己一般的痛苦。
就在他模模糊糊想着的时候,在教堂花窗投下的斑斓光影中,一道修长的身影踏着清晰足音,不紧不慢缓缓走来。
那道身影在顾希朝面前站定,当顾希朝费力的仰头看去时,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神明。
那人轻笑,声音如蜂蜜酿就的醇厚美酒,神明赐下的怜悯神迹。
你想要活下去吗?想要为你的家人和你自己复仇吗?
他问。
顾希朝艰难却坚定的点了头,说自己即便灼烧尽灵魂**毁灭成灰,也想要那些人亲身体会如他一家般的痛苦。
将要死亡的灵魂无所畏惧的燃烧,唱诗的圣歌从教堂里传来,可最璀璨的光芒,却在教堂外。
那人缓缓笑了,金棕色眼眸中眼波流转,光华无限。
他向那小顾希朝伸了手。
——我听到你在斥责神明,质问为何不肯降神罚于世人。
于是,我站在这里,给你一个重启的机会,只看你自己,愿不愿意抓住。而如果有,你又会……如何使用。
黎司君侧眸看着车窗外迅速滑过的雪原,寒风呼啸,千里皑皑不见半点灰黑,仿佛天地间最纯净之地,没有半分罪恶。
半晌,他漠然的收回视线。
却在触及池翊音的侧颜时,重新笑了起来。
“你是想要去阻止顾希朝吗?让他放下仇恨,宽恕仇人?”
黎司君的声音中明明带着笑意,可声音却极冷极沉,仿佛吹过雪原的风,带着冰雪的凛冽刺骨。
池翊音掀了掀眼睫,看了黎司君一眼。
“不。”
他平静的道:“我是去送死的。”
黎司君缓缓睁大了眼眸,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池翊音却反而笑了出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劝顾希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他的声音温和柔软,像是云朵:“只要不惹到我,我就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能看到的,只有好人池翊音。但如果有人惹了我,比如某个叫黎司君的……”
池翊音微笑:“我很愿意送他去死一死——比如现在。”
黎司君一愣,随即仰头开怀大笑。
那并不是听到了笑话,觉得荒谬的笑。
正相反,他相信池翊音说的是真的,却正是因为此,才由衷的感到喜悦。
“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