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池翊音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张脸了,即便是梦里,在他离开孤儿院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双钢蓝色的眼眸,从她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就变成了他人生最初的仇恨。

——以及动力。

刚醒来的池翊音坐在记忆中年少时的床上,甚至连手掌下触碰到的布料触感,都一如记忆中那样,柔软微凉,像是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再次出现,向他翻涌而来。

四周依旧是记忆中的布局,甚至窗户前的一捧插花还没有枯萎,灿烂的黄色是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池翊音已经太久没有想起过这里了,甚至,他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曾经在这里的所有经历和记忆了。

但现在,事实告诉他,所有的记忆都被压缩在记忆宫殿的书籍中,只是他自己不去翻阅,却不是记忆损毁。

而身形修长瘦削的女人坐在不远处的桌子后面,一双长腿交叠,扎成马尾的柔顺黑发落在身后,挽起的衬衫袖子下,露出紧实有力的小臂。

池翊音在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慢慢收敛起了自己对于这间屋子的怀念,刚醒来时所有外露的情绪都逐渐收敛,让他原本带着轻浅笑意的面容慢慢严肃,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以为,你早就已经死了。”

他从床上走下来,身上还穿着长及脚踝的睡衣,纯白的布料下露出些许纤细白皙的脚腕,光脚踩在木质地板上的瞬间,传来的凉意让他下意识蜷缩了脚掌。

声音也变得不对劲了。

不是已经熟悉的低沉稳重,而是少年人的清冽干净。

池翊音现在已经意识到,他不再是“自己”,而是时间回溯,不仅回到了年幼时的家,就连他自己,也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

但时间并不可回溯,所有的异常必定有迹可循,在他忽略了的时候,一定遗失了某些可以指向真相的线索。

他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在意志力强行的作用下,大脑像是被迫开动的机器,重新运转起来,让他慢慢从混沌中找回了先前的记忆。

他直视着咖啡馆店长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女人在重压之下崩溃的瞬间,烛光熄灭,他失去了烛光音乐会的资格,最后一眼中他能记住的是咖啡馆和京茶的身影……

并不是他真的回到了曾经的家中。

这里,依旧是游戏场的副本里。

池翊音这样想着,对眼前女人的戒备也慢慢放松了下来,认为她不过是记忆具现化时的影像重现,和周围的家具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属于这个房间的一部分。

她不是真实存在的,只是虚假的挂画。

他松了口气,墨色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庆幸。

但就在他转身想要走向房门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我唯一的儿子向我问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认为我早已经死亡。”

女人轻呵了一声:“如果我说没有,你会哭吗?”

池翊音瞬间停了脚步,背对着女人的眼眸一点点睁大。

……还活着。

房屋或许是因为副本中的某些效果,被从他的记忆中复现,但是女人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母亲……

在十二年前抛下他,一走了之再没有回来的母亲,还活着。

刹那间,复杂的情绪堆积累加在池翊音心中,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去应对她。

但很快,他就收拾好了表情,一切情绪内敛化为乌有,然后转身,眸光低沉的看向女人。

“池旒。”

那个被刻意遗忘了多年的名字,再一次的从心底浮出来。

“时隔十二年的第一次见面,你不就把刀送进了我的心脏?”

池翊音少年清冽的音色中混杂了低沉,他平静的注视着曾经作为自己母亲、与自己共度过十一年时光的女人,冷笑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就在马家凶宅,你那一刀也送我进了游戏场。”

进入游戏场最初的浑噩过去后,停留在现实时最后的记忆也被重新找回。

池翊音记起,当他在凶宅中遇到女鬼马玉泽之后,虽然凶宅处处危机,但他早已习惯了与这些非人之物打交道,还是有惊无险,甚至与女鬼相谈甚欢。

他告诉女鬼,他想要带她离开,将她的故事写进书里,让更多的人看到,能多敲醒一个、能救一个女孩子,也是她的故事所带来的意义。

——让自她以后的女孩子,不会再遭遇相似的悲剧。

马玉泽同意了。

可就在她准备和他一起离开的时候,异变突生。

他那位已经失踪了十二年的母亲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手握尖刀。

在女鬼惊恐的尖叫声中池翊音回身,却只来得及看清母亲的眼睛,胸口的剧痛就已经传来。

进入游戏场的条件之一,死亡和诅咒。

池翊音并不愤怒,他只是想笑。

他的母亲,亲手帮他达成了这个条件……哈!

池旒对池翊音的叙述无动于衷,那张对于女性来说过于俊朗锋利的面容上,全然没有半分波动和柔情,她只是冷漠的注视着池翊音半晌,随即轻轻嗤笑了一声。

“嗯,你的无能也是我没想到的——还是说,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

池旒漠然收回视线,环顾房屋四周:“我以为,你会在游戏场里做得更好些,没想到你竟然愚蠢到会陷入进这种地方,甚至还将我拉了进来,浪费我的时间。”

池翊音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却没有因池旒的冷漠无情而愤怒,他只是皱了皱眉,从母亲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

不管在咖啡馆时究竟发生了什么,看来这个副本的效果之一,是让人回顾过去?

不对,是回顾对于当事者而言,过去中最美好的记忆,甚至为求真实会把另外的主角拉进记忆中,以假乱真。

所以在咖啡馆看来,曾经母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光,对他而言是美好的记忆?

可笑。

池翊音心下冷笑,对咖啡馆轻蔑的同时,但也意识到记忆的复现并不是由他自己为基础生发。

而是由副本来进行。

副本对他进行分析,甚至窥视他的记忆,自认为这是他的美好时光,于是将其复现。

如果对于普通人而言,副本的行为确实没有错。

但它万万没有算到,池翊音并不是正常人。

他母亲也不是。

对于池翊音来说,他最幸福的时刻,是从教堂烧毁于大火中那一天开始的。

过往所有枷锁都从他身上脱落,他从未有那样一刻,感觉到自己灵魂的自由与轻盈,仿佛整个世界都铺在他的脚下,真相与至理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他前去探索。

寰宇之大,无所不至。

但很显然,副本——或者说咖啡馆背后的操控者,无法理解池翊音的幸福,就简单将那归纳成为对家庭的渴望。

家?

呵。

池翊音冷笑一声,向池旒道:“不要认为你有多重要,值得我浪费时间去报复你,我无能与否,和你无关。”

“既然你也是游戏场的玩家,那就自己顾好自己吧,不需要再随意关注我。不管你想在游戏场做什么,甚至杀了我将我拉进这里的目的——我都不在意。”

池翊音站在房间门口,做出“请”的手势,眸光漠然:“你会被拉进这里,只是副本愚蠢的误判,它想要以此来撼动我,但是抱歉,它错了。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两人明明的母子,但关系比敌人还不如,两双相似的眼眸彼此对视时,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冷漠薄情。

——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对互相漠视对方的母子反而出奇的相似。

池旒静静注视了池翊音几秒钟,终于勾了勾红唇,露出了从池翊音醒来后第一个笑容。

她站起身,长发飞扬在身后,即便衬衫长裤的随意打扮,但窄腰长腿的修长身形让她光是站在那里,存在感就令人无法忽视,足有一米八的身高带来强大的压迫力。

当她走动起来时,像是带起了一阵风,而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还是个少年身形的池翊音。

半晌,池旒平静漠然的挪开视线:“如果你死在这里,别指望我给你收尸。”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却反而笑了起来。

温和而疏离,是他扣上的面具。

“放心。”

他轻声道:“我从未指望过这一点。或者说,我一直都没有认为,你还活着。”

或者……活着也和死亡无异。

池旒深深的看了池翊音一眼,唇边的笑意像是在欣赏于他。

随后,她推开门,毫不留情的踏了出去。

门外只有一片虚空的黑暗,像是副本为池翊音投射的空间,本来就只有这一间房屋,房屋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副本根本就没想到,有人会拒绝自己生命中“美好”的记忆,愿意放弃这一切离开。

但在池旒脚下,一片木地板凭空出现,迅速拼接并一直蔓延到远方,让她可以离开。

只有规律的足音从门外响起,没有任何两声中有粘连和停顿——池旒走得毫不犹豫,甚至不曾驻足回望。

池翊音只觉得一阵风从他身边刮过,当他再抬眸时,已经空荡荡再无其他人。

只有门外依旧留存的木质走廊,证明着池旒并不是他所想象的,而是真实存在。

良久,他慢慢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眼前的房屋。

池旒就像是被扔进大海中的一颗石子,虽然会短暂的激起波浪,但最终还是会平静。

如果是池旒出现在十年前,或许他还会动容,但现在,他已经不需要了。

不论是恶意还是善意的,他对于池旒早就没有了期待,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情感,只剩下一片漠然。

就像对陌生人那样。

池翊音下意识抬手向胸口摸去,没有摸到一直别在衣领上的无脚鸟胸针时,他才恍然想起来,自己现在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少年时期。

在那一天之前,他的世界似乎和其他同龄的孩子,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直到那一天的黄昏,连续很久一直忙碌的母亲终于回到家,俊朗的面容上难得带上了笑意,像是长久以来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

还不等小池翊音来得及向母亲询问,母亲就在他面前蹲下身,告诉他——很抱歉,但。

从今天开始,你要独自一人生存了。有比你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完成。

即便结局是死亡……

池翊音对母亲最后的印象,就停留在了那个黄昏。

池旒束起的长发飘扬在身后,挽到臂弯的白衬衫露出的手臂,长靴踩在地面上时回荡的声音,以及,背对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也正因为如此,池翊音在教堂孤儿院看到了光明背后的黑暗,见识了人心最深处的罪孽。

却也让他拥有了踏进更广阔世界的资格。

池翊音缓缓眨了下眼睫,尚带着少年气的眉眼平静,垂下眼时,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像是深深的旋涡,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当时在咖啡馆里消失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京茶和红鸟……如何和他一样,副本是在向所有玩家展示他们曾经的美好记忆,那副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池翊音沉吟半晌,但因为没有最关键的线索,思维碎片始终无法拼凑完整。

他试探着呼唤系统,果然就与在雪山的剧情中时一样,系统并没有上线回应他。

没有系统发布的任务,没有副本的提示,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离开记忆。

对别人来说,这样的境地称得上是绝望,但池翊音只思考了几秒钟之后,就快速在房间里重新查找了起来,想要找到蛛丝马迹的线索。

从年幼时期起,池翊音就是个足够聪明,甚至聪明到恐怖地步的孩子。

他甚至可以记起自己一两岁时的记忆,准确无误的将发生的事情重述出来。所有接触过他的老师和成年人都在惊讶,甚至畏惧于他的聪慧。

人对于超出自己理解范围之外的事物抱有天然的否定,无论他能否证实其是否存在,首先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

他们甚至会将能力远在自己之上的人,视为怪物和异类,唯恐这些人抢走自己的东西。

——虽然他们从不考虑那些能力强悍之人,到底需不需要他们的“宝藏”。

池翊音就成长于那样的环境。

但好在,池旒绝非普通的家长。和当时尚未成长起来的小池翊音相比,池旒才是真正的“怪物”。

她能看透所有人掩埋的秘密,轻而易举说出他人拼命想要隐藏的真相,对于寻常人一生都触及不到的高度,她伸手就可以得到。

很多人畏惧于她,但更敬佩于她。

对于教养池翊音这样不寻常的孩子,池旒显得游刃有余,甚至这对母子之间的游戏,都令旁人胆颤心惊。

对于幼年时的事情,虽然记忆已经不再能够伤害池翊音,但它们就像摆在书架上的书,任由取用。

池翊音记得很清楚,“父亲”这个角色,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并不是“父亲”出了任何意外,或是抛下了母亲,或者任何的原因。

而是从最开始,就真真正正不存在这个角色。

池旒亲口告诉池翊音,他全然是她的孩子,并没有父亲的存在。

她是何等的骄傲,不屑于说谎,即便如今的池翊音回想当年的场景,也不认为池旒在欺骗自己。

但现在,本应该只有母子二人生活的房屋里,竟然出现了成年男性的衣物?

池翊音的眉眼沉了下来。

他站在门口的位置,环视整个房间,不论怎么看,它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三口之家的生活模样。可问题就在于,它太正常了,以致于显得格格不入。

池翊音和池旒这对母子……从来都不是正常人。

在查看之下,他也慢慢意识到,恐怕这房屋并不是真正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家。

而是有人根据他的记忆,又按照那人自己的理解,重新布置出来的。

池翊音检查了这个家里所有的房间,将它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一一对比,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房间里属于孩子的绘本和彩色绘画,衣柜里属于母亲的长裙,以及生活细节中透露出的“父亲”的存在。

某人按照自己的认知,布置出了这里。

可对方从未真正了解过池翊音,即便是年幼时期,他也不是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单纯。更不了解池翊音的母亲池旒,她从来不是温柔的人,更不曾穿过裙子。

一个拙劣蹩脚的仿制品。

池翊音勾了勾唇,冷笑一声,对副本效果有了大抵猜测。

对方的能力不同于顾希朝,做不到雪山时将所有过往全部呈现。相比较而言,对方的能力比起攻击,似乎更侧重于对玩家本身的迷惑。

如果不是池翊音强大的记忆能力,让他清晰的记得曾经家中的一切布局,并且在他堪称恐怖的观察能力之下,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或许这个被粗制滥造布置出来的家在正常的理论下,会让他在重新见到母亲的“喜悦”中,忽略了那些小细节。

而一旦陷入激烈的情绪,玩家本身就会失去理性冷静的判断,到那时,玩家的防守攻击能力,都会大幅度下降,甚至为了留住已经失去过的美好,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可惜,对方遇到的,却是池翊音这个非正常人。

就在池翊音确认了房屋所代表记忆的虚假的那一刹那,整个房屋都在他的面前寸寸崩塌,像是被推倒了的积木,一块块坠落,露出了被遮掩的黑暗虚空。

最后剩下的,只有依旧是少年人形态的池翊音。

以及在门外,让池旒离开的木质走廊。

他伸出双手,垂眸看向自己依旧稚嫩纤细没有改变的手,心中却疑惑为何虚假的记忆崩塌,他却没有回归到二十三岁的体型,而依旧是十一岁时的模样。

但池翊音并没有过多犹豫,就赶在整个房屋全然陷入黑沉虚空之间,撤离到了房间外的走廊上,然后随手抓过旁边的物品,朝虚空扔了过去。

连一声响都没有,就被黑暗吞没了。

如果是人的话……或许已经坠落死在了黑暗里。

无边无际的坠落,直至绝望。

池翊音的眼眸沉了沉,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副本的险恶用心。

如果他不打破虚假的记忆,就会永远囿困于这个小房间里,沉溺于过去的“美好”,不愿从梦中醒来。

而如果他打破这里,记忆崩塌,他在这片空间中没有任何生存之地,只会迎来**的死亡和精神上的绝望。

就像是一场假惺惺的伪善,将自以为好的盛宴端到你的面前,一旦你不接受它的好意,打翻了餐盘,它就会勃然大怒,杀了你解恨。

——你不喜欢我给你的美好?

那你就可以去死了。

池翊音冷笑一声,随即头也不回的转身向木质走廊走去。

他还记得曾经与母亲共同生活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可以在空中从这栋楼一直连通到另一栋楼,就和眼前的木质走廊相似。

池旒说过,她是被他“连累”而被拽到这里的,并且通过后来出现的木质走廊离开。

这让池翊音不由得联想到,或许眼前的木质走廊,也和他曾经家旁边的那条空中长廊相似,让他得以前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也或许,那里正是池旒去往的地方。

池翊音并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就沿着池旒走过的路走向前去,对利用池旒留下来的东西毫无心理负担。

寻常人或许会对仇人憎恨,甚至连任何与仇人相关的物品事物都会刻意躲避。

但会躲避,终究还是在意。

池翊音却并非如此。

他对池旒无论爱恨都已经漠然,对于他而言,池旒就和其他陌生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只要合适就可以利用来达成目标的工具。

既然这条走廊能解开他的困境,又何乐而不为?

就在池翊音神色平静毫无波动的走在木质走廊上时,副本外的池旒挑了挑长眉,看着被投放在屏幕上的景象,一向没什么温度的面容上难得出现了不同的神情。

“他是您的孩子吗?”

旁人恭敬询问,却有些迟疑:“看着……有些小?”

“虽然游戏场里也有年纪小的,但一般在十六岁以下死亡的,灵魂很难产生出足够进入游戏场的执念和情感,倒是少见。”

另一人也有些犹豫,不敢确定:“况且,池会长您在游戏场,应该也有十二年了……”

池旒没有在意身边人的话,她注视着少年形象的池翊音,钢蓝色的眼眸中却没什么温度,唇边的笑意稍纵即逝,那张俊逸的面容上,很快就恢复成了平日里的冷漠,身周强大的气场锋利到令人畏惧。

她双臂环抱于胸前,静静的注视半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再不关注池翊音一眼,而是向身边人确认着游戏场的情况。

“半小时之前的游戏场波动,找出原因了吗?”

“抱歉,会长,还需要时间,系统那边确实难以攻克。”

“暂居区高层在动荡,原因?”

“创建人之一的a级幸存者白蓝离开暂居区,进入副本【娃娃咖啡馆】,他……”

身边人毕恭毕敬的汇报,池旒却猛地停下脚步。

她缓缓侧身,居高临下的看向身边人,令这个a级幸存者只觉得一瞬间冷汗津津,立刻紧张了起来。

“咖啡馆?”

池旒慢慢重复着副本,几乎是瞬间,心里就已经清楚了白蓝的目的,不由得冷笑:“那他自求多福吧。”

“有池翊音在,无论白蓝想做什么都是妄想。”

池旒重新迈开长腿,长发在身后划出锋利的弧度。

“池翊音可是……”

她低声的呢喃湮灭在风中,低沉到无人听清。

……

木质走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空间延伸,不知时间流逝,甚至连木质走廊外的世界也不存在。

这种没有明确目标的行程,足够令人崩溃。

但池翊音每走过一块木地板,就会在心中默记上一次,不急不躁。他甚至会观察走过的所有细节,以此来确保自己走的并不是环路。

他依旧穿着醒来后的那一身,长及脚踝的睡衣下是**白皙的双脚,踩过木质地板时轻盈如蝶翼停留,不曾发出任何声音。

有风从脚腕吹过。

池翊音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风,意味着有空气对流,两个不同空间的不同温度和环境在碰撞——前方有出口。

果不其然,在他默数了十五分钟左右之后,走廊的尽头不再是汇聚成点却一成不变的走廊。

而是另一条横向的走廊。

与木质走廊不同的是,那条突然出现的走廊金光灿灿,远远看去,几乎是用金子铺就的,甚至还隐约能够看到镶嵌其中的宝石,闪闪发光,奢华令人震撼。

池翊音更关注的,是那条走廊难得一见的制式。

那并不是寻常的居民楼或建筑物会有的格局,反而更像是他曾经见过的教堂。

穷尽举国财富数代时间建造,装饰以金银珠宝与壁画,雕刻着人像女神天使走兽的巨大石柱直通天顶。

神像站在高台上眉眼低垂神情怜悯,信众匍匐在神的脚下,亲吻金石铺就的地面,以此来表达对祂的虔诚与敬意。

池翊音在两段不同的走廊相接处停了下来,警惕的向其中望去。

在近处看到的细节,比远处要更多。

他曾经参观过圣家大教堂,为那里的壮阔磅礴而赞叹。甚至在他为此写的游记中描述道:【即便是一支军队,也会在神像与花窗间迷路。】

但眼前的教堂却丝毫不输于圣家大教堂的磅礴气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光是装饰教堂的这些黄金,在池翊音大致的估量下就要有上百吨。

池翊音相信,如果被游戏场的玩家们看到这里,这笔不亚于【亲爱的家】丰厚报酬的财富,会使得那些玩家拼了命的眼红,彼此厮杀只为了获得这惊人震撼的黄金。

不等池翊音决定是否要走进去,就先听到一声带着不确定的声音。

“唔……?”

声音的主人似乎看见了他却不敢相认。

虽然这声音微小,但池翊音还是敏锐的听到并循声看到。

随即,他惊讶的挑了挑眉,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看到黎司君。

要知道黎司君现在在他心里,可是被重点标记的危险人物,即便在咖啡馆时黎司君在场,但池翊音却从未想过他也会中了副本效果,进入回忆中。

更别提还与池翊音自己的回忆相连,走过长廊就看到了站在教堂中的黎司君。

此时黎司君一身休闲便服,并不像是神职人员或与教堂有关联的人,而像是前来祷告的信徒。

可与他外表相矛盾的,却是他没有丝毫敬意的神情。

好像在黎司君看来,神明并不是值得尊敬和信仰的存在,而是邻居张二大爷,向旁边随便走两步就可以串门般的随性。

但比池翊音更惊奇的,是黎司君。

他低头看着缩水了一半的池翊音,不由得愣住了,半天回不过来神,甚至连本来想要说的话都忘记了,好半天才惊疑不定的确认了池翊音的身份。

在池翊音的注视下,黎司君动了动唇瓣,神情复杂的吐露出了两个字:“……好小。”

池翊音:“…………”

他踏进教堂黄金铺就的地面,似笑非笑的向黎司君走去,明明是少年人的稚嫩清澈,却像是平静的海面,

“黎司君,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池翊音微笑:“你再说一次。”

见池翊音这样的反应,黎司君却反而定下心来,确认了眼前的小少年确实是自己密切关注的池翊音。

——只有池翊音一人,才会不论面对怎样的境地和敌人,都保持着不可撼动的冷静理智,话语和态度可以犀利到令人不敢面对。

黎司君挑了挑眉,金棕色的眼眸中笑意流淌。

他只是没想到,池翊音不仅会缩小成少年模样,并且发色瞳色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世界好小。”

黎司君面不改色,笑吟吟的颔首道:“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你——还是这样的形态。”

“这是你的新尝试吗?”

他笑着肯定道:“很可爱。”

池翊音:……杀黎的心有了。

池翊音经历过二十三年的人生,但能令他几次三番产生杀心的,恐怕只有黎司君一人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黎司君对池翊音而言,也算得上的独一无二的特别。

——特别想要杀掉的那种情感。

黎司君走到池翊音面前半蹲下长腿,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不必让池翊音需要仰视于他。

但池翊音刚因为注意到这个细节,而对黎司君产生些许看法上的转变,就听黎司君“噗!”的一声笑了。

他甚至伸出漂亮的手掌,在池翊音柔软的棕色头发旁来回比量着身高,似乎想要看看少年时的池翊音有多高。

黎司君的身高足有一米九多,对于十一岁时期的池翊音而言,算得上是“巨人”。

但对方不加掩饰的动作,还是让池翊音黑了脸,捏紧了拳头。

然后在黎司君再一次伸手过来的时候,池翊音迅如雷电般出手,尚且纤细的手掌毫不留情的攥住对方的大手,然后技巧性的用力向后狠狠一掰。

“咯嘣!”一声清脆的骨骼脆响。

黎司君的手指被池翊音生生扭断了一根。

“我已经对你警告过了,勿谓言之不预也。”

池翊音冷漠脸,眸光平静无波:“还是说,你觉得我并没有决心或实力,只是在吓唬你?”

黎司君的面容上有惊讶一闪而过,但他半点没有恼怒之意,反而仰头大笑起来,发丝从耳边散落向后。

他的笑声在诺大的教堂中回响,一圈圈回荡出去,久久不绝,像是圣音的管风琴。

池翊音皱眉看着黎司君的眼神,像是在看神经病,但他的眼中却没有半分想要逃离或觉得怪异之感。

反而觉得黎司君有趣。

循规蹈矩和乖巧这一类形容词对于池翊音来说,无异于责骂,对他而言,疯也好狂也好,最终令他欣赏的,只会是勇气和智慧。

而恰巧,黎司君两样都不欠缺。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比池翊音还要疯狂。

这让池翊音感受到了难得的同类感。

他很好奇,像黎司君这样的疯狂之人……当他们碰撞到一起之时,究竟谁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黎司君慢慢收住了笑声时,明亮的金棕色眼眸中覆盖着生理性的泪水,波光粼粼,像是阳光穿透了湖面,碎金随波烂漫,更在教堂这样的背景下带上了圣洁与神性之感,美不胜收。

即便是池翊音,也在与他对视的时候,看得愣神了一瞬间,随即才收敛好了面容上的神情,慢慢抿紧了唇瓣。

池翊音已经松开了黎司君断裂的指骨,但黎司君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时,只是一个眼神过去,修长的手指就已经完好如初,看不出半点曾受过伤的痕迹。

就像摩西曾经展示的神迹。

“所以,你是仗着自己的力量,觉得不论被我杀多少次都会恢复如初,所以才肆无忌惮?”

池翊音见此挑了挑眉,却并不是惊讶或崇拜,反而眸光逐渐幽深,一场风暴酝酿在他眼中。

他思考起了更“有效”的方法。

比如将黎司君沉进海底,反复的修复新生就反复的死亡,在生死之间不断游走。就算不老不死,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再比如,将黎司君……

“在想什么危险的坏事?”

黎司君低沉带笑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他颇有兴味的看着认真思考的小池翊音,忽然觉得池翊音这样心思深沉如成熟大人的少年模样,可爱极了。

池翊音:“……在想怎么才能杀了你。”

他一本正经的看着黎司君,用最认真而一丝不苟的表情,说出最危险的话:“为了让你相信,看来我需要证明一番——比如成功杀你一次。”

黎司君“噗呲!”笑得开怀。

池翊音皱了皱眉,毫不犹豫的伸手推向黎司君的胸膛:“离我远一点,谢谢。你的气息已经落到我身上了,我有洁癖。”

黎司君并未抵抗,反而顺着池翊音的力道向后,跌坐在黄金的地面上。

他随性席地而坐,对教堂没有丝毫敬畏,看起来如同渎神之人。

但他随意撑在地面上的双手和一双长腿,却不动声色的将池翊音圈在虚虚环住的怀抱中,如果池翊音想要逃离,就会被第一时间拽回来。

不过,池翊音只是站在原地冷眼看他,并没有任何惧怕或退缩之意。

这让黎司君眼眸中的笑意更浓了。

“你不好奇,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吗?也不想问问这是哪里?”

黎司君的俊容上尚带着未褪的笑意,问道:“你没有任何想问我的吗?”

“说不定我知道很多事情,只要你开口询问,就可以获得超出游戏场所有玩家的有价值之物,足够你一步登天,万人之上。”

他歪了歪头,低沉醇厚如蜂蜜酒般的嗓音带着蛊惑,像是恶魔的低语:“只要你开口,一切就都是你的。”

奉我为你的神,呼唤我的名,做我虔诚的信徒。

我会回应你的信仰,当赐你予地上所有,直至大地尽头,皆为你的国……

2

“不。”

池翊音却毫不犹豫的果断拒绝了黎司君。

黎司君的笑意顿住,他愣了愣,才疑惑的问道:“为什么?”

“与付出不等同的获取,都隐藏着比获取更庞大的代价,只以无害的样貌诱惑世人,愚昧遮蔽双眼,世人才会相信所谓的‘恩赐’。”

池翊音面无表情道:“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如果你报个价格给我,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

上赶着送到眼前的?不了,只有愚蠢之人才会信以为真。

黎司君:…………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种原因而翻车。

世人喜爱不劳而获,向往运气和恩赐,求神拜佛想要一夜暴富,想要用低价购高物,这已经成为了世界默认的习惯。

没有人对此公然提出质疑,更是从未有人对神说:喂,收回你的东西,我要自己去争取。

黎司君要承认,自己尚未完全看清池翊音,了解他的一切。

“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黎司君真诚发问:“如果我将它当做情报卖给你……?”

“那也不必麻烦了。”

池翊音假笑道:“我怎么能确定,你一定会说真话呢?”

“我付了钱,还要废时间去分辨你说的是真是假,一半对一半的概率。如果我不付钱,而是自己从你的言行举止中分析,事实总比你说的话要可靠。”

池翊音诚恳得像是个老实巴交的性格:“付了钱和不付钱是一样的时间精力,这买卖,不划算。我可以自己观察,就不劳费心了。”

黎司君:“…………”

他竟然觉得,池翊音说得有道理?

黎司君掩唇沉思,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轻敌,还是池翊音太过剔透。

池翊音却已经转眸,视线越过黎司君看向黄金的教堂,如他所言,用自己的观察看分析黎司君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等等!那黄金的雕像上……好像有血迹?

一抹血红色突兀的出现在池翊音的视野范围内,与周围黄金的奢华与教堂圣洁格格不入,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抬腿走向那雕像,想要仔细查看。

但他没想到的是,副本效果造成的形态回溯,不仅让他回到少年时期的外形,也回到了少年时的体力。

与日后勤于锻炼而养出的好身材好体力不同,现在这个时间点的池翊音刚刚与池旒分别,是在进入教会孤儿院的前夕。

没有经过有意识针对性锻炼的十一岁孩子,体力能有多好?

最起码刚刚那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长廊,就足够耗费尽池翊音的体力。

之前一直在行走并且神经紧绷着,所以他并没有发觉肌肉的疲惫。

但当他停下来并因为逗留而有了休息,再想要走路时就发现了自己的双腿肌肉在抗议。

池翊音的停顿引起了黎司君的注意,他垂眸看去,便看到了少年光脚踩在黄金地面上,脚腕纤细,白色睡衣垂在脚踝旁,像是圣袍般纯洁。

而池翊音眉头微蹙,似乎在忍耐和适应疲惫的双腿,习惯性的打算压制和遮掩自己的筋疲力尽,想要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成为支撑身躯的钢骨,让他得以不动声色的继续走下去。

不在黎司君这个“敌人”面前露出弱点和破绽。

黎司君挑了挑眉,随即站起身向池翊音走去,微微弯腰长臂一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