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并不喜欢教堂。
教会孤儿院永远披着善良和圣洁的外衣,但是身处其中的池翊音,却清晰的看到了它漂亮外衣之下隐藏的东西,连带着对神职人员甚至神也没有好印象。
甚至当池翊音少年时第一次觉醒能力,他率先在笔记本上写下的第一句话,就是——
【神死了,祂的神殿倒塌在大地,废墟之上,将有新的世界诞生。】
当然,这句话并没有生效。
那时他还没有摸索清楚自己的能力,对觉醒力量的触发条件和实现条件,都并不清楚。
为了探索自己的能力,小池翊音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受了不少苦,甚至曾经因为失败而差一点死亡。
后来他才知道,他不是神笔马良,不是所有在他笔下呈现的东西,都可以成为现实。
而最重要的是,他所关注甚至书写的,必须是真实存在的“人”。
而不能只是一个虚妄模糊的概念。
小池翊音连“神”是否真的存在都不知道,又如何才能杀死神?
想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最重要的,是神必须是真实存在的。
并且出现在他的面前,为他所了解,探明属于神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在长大点之后,池翊音就已经意识到了弑神的想法有多不可行,甚至说出来为世人听到,都会被轻蔑认为是荒谬。
池翊音虽然从未否定过自己最初的想法,但也将心思深埋心底,不曾再对任何人言明。
连尝试或者想象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没有资格听到他讲述自己的灵魂。
后来,池翊音成为了小说家,弑神的想法也日渐被埋葬,他更加关注的,是现实中那些饱尝痛苦的非人之物。
甚至连教堂与神明,都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他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过神的事情了。
直到现在,黎司君将曾经发生在黄金教堂中的故事,讲述给他听。
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教堂,而是神殿,供奉着全世界最圣洁权威的神像。
传说中,这尊被供奉于此的神像,是十几个世纪之前,神职人员虔诚祷告之下,神降临于世行走大地的证明。
祂离开时,信徒恳求祂,降下神旨留存于大地,让万千信徒有得以寄托信仰的载体,令他们可以虔诚祷告,诉说自己对神的信仰与忠诚。
信徒以黄金与珠宝铸造不朽的神殿,建造他们认为可以配得上神的住所,以此来安放珍贵的神像。
神像高高放置在穹顶之下,洁白没有一丝颜色,面容模糊没有五官,却得以令所有朝拜之人感受到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严,与神对世人的怜悯。
而十几个世纪以来,一代代虔诚的信徒都以珍稀的珠宝与大量黄金,修缮并扩建这座神殿,最终变成了如今黄金神殿的磅礴浩大。
这里甚至被列为世界未解之谜,没有人知道以十几个世纪之前的技艺,到底是怎么在没有一根主梁柱的情况下,建造起这上百米高的神殿是,甚至将纯白的神像摆放在神殿穹顶最高处。
奇迹一般的存在,也令很多信徒对神的真实,更加坚定不移。
但这里并不承担任何信徒日常祷告的功能,更多的是举行大型朝拜活动,与高层神职人员常年驻扎地。
“我曾见到的,是虚妄的世界,是专门呈现在我面前的美好,覆盖了一切阴暗下的罪孽。”
黎司君缓缓垂下眼眸,看向不远处的一尊黄金雕像。
池翊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一点从雕像脚下渗出的鲜血,染在金灿灿的黄金上,格外显眼。
正是他之前注意到的那一处,更因此而对黎司君加重了戒备。
“是死亡……”
黎司君轻轻叹息:“生命在犯下罪孽,信徒以神之名,向自己的同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
话音落下,黎司君脚下的大地忽然间开始颤抖,一块块黄金地砖被无形的力量掀飞出去,刚刚还金碧辉煌的神殿,一瞬间像是金箔剥落的怪物,露出了原本狰狞可怖的模样。
掀起的狂风扑向池翊音,他棕色的发丝飞舞缭乱在眼前,让他本能的侧过脸去,用手臂挡在眼前。
他现在的体型太单薄纤细,险些被狂风吹刮出去,好在有黎司君在,山岳一般沉稳,将他固定在自己肩膀上,没有让他发生任何意外。
当狂风渐渐微弱下去之后,池翊音才终于能够睁开眼睛,转头向前方看去。
而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慢慢睁大了眼眸,一时间有遮掩不住的诧异。
原本的黄金地砖已经荡然无存,露出了下方的地面,但那并不是寻常的花岗岩石或沙土,而是……
一具具堆砌起来的尸体,血流成河。
那些尸体中,不少人死不瞑目,无神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疑惑的想要向谁询问,却迷茫不知去路,只剩下空洞的眼珠渐渐腐烂,最后只剩下黑黝黝的眼窝,仰视着穹顶的天空与神像。
只有黎司君站立的这一小块地方依旧完好,在穹顶神像之下,是最后的净土。
除此之外,整个神殿的地面都已经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尸体堆砌如砖石,好像他们并不具有生命,只是无机质的沙土。
尸体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看不到干净的地面,数不尽的眼睛在仰视着穹顶,不知是在朝拜,还是在诘问。
池翊音粗略估计了一下,光是他能够看到的这些尸体,如果按照这样沙袋一样一具具堆起来的数量来算,那这些尸体,大概要有几万具之多。
这还不算他没有看到的那些。
没有任何人在面对这样庞大的死亡依旧无动于衷。
池翊音久久无法回神言语。
良久,他才轻声喃喃道:“人祭。”
黎司君惊讶的看去,没想到池翊音竟然知道这是什么。
池翊音抿了抿唇,道:“我在教会孤儿院度过了两年。对于十一二岁的孩子,很少有人会心生警惕,尤其是当我用乖巧的假象迷惑……修女们和院长在我面前交谈,并不避讳。”
教堂?
黎司君愣了下,随即了然。
“不过后来,作为孤儿院的教堂失了火,烧成了灰烬。”
池翊音抿唇笑了起来,好像真的是羞涩纯真的少年。只是他说出的话,却令人毛骨悚然。
“当教堂倒塌后,在大火后的废墟里,我看到了在教堂
一具具尸体有的已经化为白骨,有些还刚刚开始腐烂,身上的衣物也多有不同,从几百年前到现代的装束,跨越的时间刚好是那座教堂建造的时间。
那时,当小池翊音翻看那些尸体的时候,却忽然想起了曾经教堂中举行过的净化仪式。
以及那些接受净化的人。
本来作为孤儿院的教堂,不应该再承担其他功能,尤其是净化这样仪式。
而那些接受净化的人,也在净化仪式之后失去了踪影。
带他们来的家人或朋友并没有追究,离开孤儿院时甚至带着幸福的微笑,当旁人问起时,他们就说被净化的人留在了教堂,接受后续的净化。
但小池翊音很清楚,那些人其实并不在教堂。
而当教堂倒塌,他终于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
——死亡后,被埋葬于地下。
甚至连他们的死亡都不为人所知。
后来,池翊音终于在翻阅书籍之后,知道了那到底是什么。
死祭。
将有罪之人埋在教堂之下,以此向神明表达自己净化的决心,也让教堂镇压恶魔,令建筑更加稳固。
虽然当池翊音走寻各处时,也知道在不信神的普通人中,也有着盖房子之前在地基中放入牲畜尸体,以此来稳固建筑、保佑家宅平安的风俗。
他甚至亲眼看到有人杀害了其他人家的孩童,将孩童的尸体埋在地基中,想要用人祭。
但教堂以尸骨来奠基一事,却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更加堆积了大量的尸骨。
不过那些信徒并不认为这是杀人,他们觉得,这是献身于身,成为神的地基,甚至会因此而感到开心。
池翊音厌恶这样的事情,也因此远离教堂。
听到池翊音的讲述后,黎司君慢慢缓和了眉眼,垂眸道:“用活人来死祭,是数百年前就已经被废除的旧律,但抵不过一些人的贪婪,阳奉阴违,依旧在暗中行使此事。”
“况且——音音,你真的以为,那些参与净化仪式后死亡的人,真的是被他们的亲友送来净化的吗?”
“不。”
黎司君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对生命的叹息:“那只是他们的家人或朋友,找到一个借口,通过这样的所谓仪式,来杀死他们却不需要担负责任。”
“有些家人亲友,并不是家人,而是豺狼。”
正如黎司君曾经在黄金神殿看到的那样。
满地死不瞑目的尸骸,他们中不少人在死亡之前,也曾经剧烈挣扎过,拼命想要活下去。
就算再向往死亡的人,在真正与死亡面对面的那一瞬间,还是免不了挣扎,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本能。
但那些人,并没有得到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那些死亡的人中,有些是被厌烦他们的亲朋扭送过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欲除之而后快,又不想背负杀人的恶名。
于是那些尸体,就成为了地基。
黄金神殿的神职人员知道这些事,甚至亲眼看着被扭送过来的人哭嚎哀求跪倒在地,乞求一点活下去的可能。
但却无动于衷。
他们甚至说,这是位神献身,是信徒的荣耀。
可笑,可笑至极!
黎司君甚至不愿意去回顾当自己发现这件事时,心中是何等的震惊。
神不言不语,可神职人员却多话。
他们以神为名,却将神名做为自己丑恶的遮羞布,以此来犯下杀死同胞的罪行,却反将罪孽推到神身上。
于是,从那一刻起,黎司君闭了眼。
“音音,你刚刚说,你厌恶神,想要弑神?”
黎司君轻声道:“我亦……深有同感。”
而最开始让黎司君发现不对劲的,正是引起了池翊音注意的雕像脚下的鲜血。
这一细节也被复现的记忆忠实呈现,完整的将黎司君转变的全过程都复现在了这场景里。
谈及往事,黎司君身周的气氛一时沉重压抑下去。
但池翊音却并没有因为黎司君赞同他的观念,而对黎司君放松了警惕。
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这几次副本中,黎司君都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或以副本NPC的身份,或是玩家身份,但不论如何,黎司君能够自由进入副本这件事是事实。
并且在池翊音的观察下,他发现咖啡馆的店长对于黎司君的态度,也多有不同。
长裙女子对任何的玩家都是笑着的,却唯独对于黎司君,好像看到的并不是一位走进咖啡馆的顾客,而是空气。
这并不符合长裙女子的行事风格。
更何况,前两个副本中,马玉泽和顾希朝对于黎司君的态度,都有诡异之处。
马玉泽对于黎司君的敬畏,顾希朝与黎司君之间如同多年旧友一样的关系……
池翊音不由在想,如果有玩家像是白蓝,能够操纵暂居区,那是否也有玩家,能够操纵副本?
就像黎司君这样。
或许,黎司君可以让副本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进行对应的改变。
虽然池翊音一直以来获取的情报中,都显示副本是独立于游戏场的存在,就算是系统也要按照规则行事,无法改变副本。
但是在普通玩家眼中,暂居区不也一样如此?
当他们站得不够高,就看不到真相。
对很多人来说,暂居区是一个足够安全和舒适的地方,他们努力赚取积分的目的,就是进入暂居区一直待下去,最好永远不用再进入副本,用命去冒险。
但身为高级别玩家的京茶,却特意根据暂居区而向池翊音发出了警告,让他最好不要进入暂居区,依赖短暂的安全。
或许,和暂居区的事情一样。
情报之所以说副本独立,没有人能插手,是因为他们看到的并不是事情的全貌。而实际上,或许正存在着黎司君这样的人,能够随心所欲的操控副本。
就像是在【雪山惊魂】中,很多玩家都认为那个副本简单。
但当池翊音在后面剩余的四天时间内与京茶核对过情报,又对顾希朝旁敲侧击之后,却愕然意识到,很多程度上,也并非那些玩家做错了判断。
而是他们被抹去了记忆,甚至连直播间的录播资料都丢失了。
这样一来,后面的人根本意识不到前面发生过的危险,毫无准备的进入副本,然后死亡。
或是侥幸逃脱。
幸存者们沾沾自喜,说这个副本真是太简单了,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他们只是概率之下的幸存者,“身边既世界”所带来的,是进一步的眼界局限,让他们看不到真实的危险。
如果黎司君真如池翊音所猜测的,那在咖啡馆的时候,他就完全可以躲避开副本效果,而不用像池翊音一样,重新回想起过去的记忆,甚至复现的记忆呈现在其他人面前。
这对注重隐私的人来说,无异是一种冒犯,更何况是黎司君这样骄傲的人。
池翊音不由得在想,这是否是黎司君故意为之,目的就是软化动摇于他,或是用相似的经历来获取他的信任。
毕竟,他记得很清楚,在咖啡馆中,他想要攻击咖啡馆店长的时候,是黎司君出手将他拦了下来。
但在这里,黎司君却呈现保护的姿态。
“你到底……”
池翊音轻声呢喃。
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