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越离不需要睁开眼睛,就已经先一步察觉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绝不是他所愿意的。
……没有池翊音的气息。
光从他的眼前消失了,而他如坠入永夜。
在有了这个认知之后,楚越离的情绪立刻低沉了下来,从最期待的旅程到一潭死水,只需要短短一瞬。
这使得他在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显得不情不愿,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对于副本的期待,只剩下一片漆黑无光的沉默。
本来站在他面前的人手里马鞭已经挥起,却在不小心与这样一双眼睛对视上之后,一个哆嗦放下了马鞭,畏惧的后退了两步。
异动引起了远处的注意。
“怎么了?”
远处有人扬声询问。
是个女声。
楚越离掀了掀眼睫,眸光沉默如深河。
当他抬头看向身前人时,即便是他被绑住了双手、被迫跪在地上,失去了所有优势的低劣处境……
但他的眼神却如此清晰的告诉眼前人——他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他的视野,而显然,眼前挥舞着马鞭的行刑人,他还不屑于注视于他。
这个眼神吓到了行刑人,却也激怒了他,他恼羞成怒的重新挥舞起马鞭,重重甩在楚越离身上时,带着倒钩的马鞭轻易划破了他的衣服,硬生生将皮肉撕扯下来,飞溅出一连串的血液,溅落在旁边的翠绿草地上。
楚越离闷哼了一声,脊背抖了抖,却并没有因此倒下。
那双眼睛里的危险恐怖,依旧没有消退。
他盯住行刑人,就像是黑暗中的怪物盯住了到手的猎物。
“你的死期已至。”
楚越离声音嘶哑,低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玩笑的成分:“你会死在你自己的手下。”
那双过于剔透的黑沉眼睛,黑得没有一丝杂质,像是午夜最深的黑暗。
如同吉普赛人的水晶球,能看到将要发生的未来。
行刑人错愕,恐惧让他差点拿不稳马鞭。
而身后远处的询问声更加靠近:“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这么救还没有处理完。”
行刑人要如何说他被一个瘸子的一个眼神吓到了?
他努力挤出笑容,回身讨好的看去:“马上……”
也正是因为行刑人这一转身,将原本被他挡住的楚越离露了出来,让他进入了远处人的视野内。
“咦?”
女孩子好奇道:“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爸爸许诺我的宝石,快带过来让我看看。”
和之前那道急切的询问声不同,女孩子的声音柔软稚嫩,带着少女的天真烂漫。
却没有人会忽略她的话。
少女天真的好奇就像是必须要遵守的规则,让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行刑人被推到一旁,另外有人大跨步踩过草坪扶起楚越离,粗暴的将他身上的绳子割断,然后推搡着他走向远处。
身穿华丽繁复长裙的少女,就等在远处的阳伞下。
这是一处占地面积极广的花园,到处都盛开着粉白的蔷薇花,风吹过时会飘来沁染心脾的香气,阳光灿烂的照射在花朵和草地上,被打理得精细的花园像是油画般完美无瑕,甚至看不到一只可恶的虫子。
而数量众多的佣人围绕在少女不远处,神情卑微且讨好。
楚越离扫视一圈后心中已经了然,这是一处私家庄园,显然是权贵所有。
只是……
他皱了皱眉,想到了进入副本之前看到的资料。
在那薄薄一沓的资料里,并没有提到任何与现在场景相关的记录,倒是从这栋古典庄园的风格来看,是与【丧钟之城】的背景处于同一时代下。
在楚越离沉默的观察时,他也被推到了那少女不远处站好。
有人挡在他面前虎视眈眈,唯恐他暴起伤了娇贵的贵族小姐。
但少女只有满心好奇,像是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恶意和伤害这种东西,她毫无戒备的拨开仆人们靠近楚越离,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时,甚至踮起脚试图去触摸。
楚越离向后偏了偏头,立刻就引来了周围仆人们的如临大敌,恨不得上前根除祸患。
少女甜甜的向楚越离一笑,然后回身礼貌又甜滋滋的问道:“我能收藏他的眼睛吗?我觉得他的眼睛比我所有的收藏品都要好看。”
说着,她还向身边的仆人抱怨道:“怎么之前没有人告诉我过我,原来还有这样的宝物没有被我发现?”
楚越离的直播间刚被触发,观众们一涌进来,猝不及防就听到了这样的话,顿时都被这天真无邪的恶意糊了一脸,愣在当场。
少女说这话时眉眼间还带着笑意,她是最标准范本的贵族仪态,任何人看到她都忍不住心生好感,礼貌而美丽。
可当她说出要抠掉楚越离的眼睛当做收藏时,却如此理所当然。
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恶意覆盖,让人知道她并非故意想要伤害任何人。
——她从来就没把他们当做人。
好像不管她要什么都一定会拥有,如此理所当然。
就像是西瓜不是成熟于农田而是一开始就被切好在精致碟子里,肉排不是动物的尸体而天生就凭空出现在盘子里,甚至贴心的自己长好了美味的酱汁。
无意识的恶意,更接近于本源的本能反应。
却比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还要令人恐惧。
尤其是这位少女不仅态度理所当然,还有很多人可以成为支持她愿望的力量的时候,就更加危险。
就连直播前的高级别玩家都暗自咽了口唾沫,觉得楚越离凶多吉少。
[幸好在这副本里的不是我,我不需要面对这种生或死的选择……但主播真的就危险了。]
[是的,你要说是杀人狂,其实还好解决一些,毕竟他自己会知道自己做的其实是坏事,他有自己的成长经历和诱因,你都可以去利用脱身。但这种就……]
[孩子般的天真。]
一名高级别分析专家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这位贵族小姐就像是扯掉蝴蝶翅膀的孩子,她并没有想伤害蝴蝶,只是喜欢美丽的翅膀想要收藏。所以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至于蝴蝶会不会死,她会对身边人造成什么影响,她并不在意。]
另一位高级别玩家补充道:[她根本不觉得自己伤害了谁,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也就毫无负罪感,轻易就能撇开伤人带来的心理压力。她比屠夫还要危险。]
游戏场里难得有如此高级别的特殊A级副本开启,尤其还是红鸟京茶这对搭档选定并亲自进入的副本,因此,除了很多来看热闹的普通玩家之外,几乎所有高级别玩家也听到了风声,并且赶来围观。
虽然池翊音等人没谁在乎这个,但【丧钟之城】副本在直播大厅里的热度迅速飙升,在池翊音第一次副本失时,就已经飙到了实时第一。
可问题是——
这次副本里,并不是十一位进入副本的玩家同时开启直播。
对这个副本好奇的观众们苦等许久,也只慢吞吞的等来了池翊音,以及京茶和红鸟的直播间。
这就使得流量高度集中,任何一个新上线的直播间都会被立刻注意到。
尤其是楚越离这样的,被人高度怀疑是有称号觉醒者的存在。
原本在游戏场里几年都不容易见到一次的高级别玩家,现在却密集集中在此副本下的各个直播间里,对于不涉密的信息和分析,他们更是旁若无人的直接在直播间里讨论了起来,将这里当做了他们的消息互换板。
这些来来回回的分析和独家信息,看得围观的普通玩家一愣一愣的。
很多人虽然没跟上高级别玩家的思维,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多少知道了一件事。
——楚越离很难赢了。
甚至开局不利,很有可能就把命搭在这里。
弹幕里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惋惜哀叹的。
[活该!这些高级别玩家,天天鼻孔朝天,凭什么他们是高级别,我就只是个E级!哈哈哈这下倒霉了吧?我就喜欢看高级别玩家死的样子。]
[可惜了,我之前关注过他,好像从断腿之后他就大变样,迎来了新的爆发。这么一个有潜力的明日之星……]
[唉,真是看不得人才陨落。]
[一个瘸子,找个地方烂就行了呗,出来混什么副本啊,他知道他这种行为让我多焦虑吗?死了好,杀鸡儆猴,呵呵。]
但不论是看好或唱衰,都对楚越离没有半点影响。
因为池翊音,现在楚越离也慢慢习惯于屏蔽直播间不予理会。他已经见过最美的风景,不需要再让其他人的声音挤进自己的世界了。
在少女说完她所想要的之后,立刻就有人拔刀上前,作势要挖掉楚越离的眼睛。
而旁边的女仆也适时吸引少女的注意力,引着她转身向远处走。
她会拥有想要的一切美好之物,再难得的宝石也不过是她千篇一律的收藏之一,但她没有必要看到宝石打磨的样子。
所有人都觉得楚越离必死无疑,包块走向他的仆从。
楚越离神情厌烦,但想到池翊音就在副本中的某处,他又勉强提起精神,开口道:“你喜欢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思想——你能得到所有的宝石,但你能得到我的思想吗?”
少女听到了声音,身形顿住。
旁边的卫兵和仆从都慌了神,连忙冲向楚越离,打算一刀抹喉让他无法再说话。
但女仆的焦急劝阻失败,少女已经好奇的转过身看向了楚越离。
“不可以吗?”
她歪了歪头,对此很疑惑:“什么叫,得不到?”
即便是楚越离都不由得挑了挑眉,惊叹于少女的优渥成长环境。
什么样的人才不知道什么是“得不到”?
因为她从出生以来,所有的要求就都会被满足,任何的条件都不过是随口一言。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也会在窗户下看到陨石。
与楚越离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对立存在。
他从出生就什么都不曾拥有,甚至是这条生命,他的母亲也几次三番想要夺走。
他太知道什么叫得不到了,因为他没有能够得到的东西。
唯一被他拼命想要留住的……现在只有他的神。
楚越离眸光暗了暗,从容开口:“我脑海中每一个关于世界的想法,每一幕看过的风景和走过的地点,遇到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次危机。”
他轻轻笑了:“你或许拥有很多漂亮的宝石,但我有世界上最珍贵且高不可攀不可亵渎的存在。”
“我的神,他存在于我的思想中,指引我的灵魂走进他的国,并且仁慈的允许我跟在他的身边,见证神的临世。”
楚越离微微垂下浓密的眼睫,当他说起这些时,清秀的俊容镀上了圣洁的阳光,仿佛忠诚跪倒在神面前的信徒,将自己所有的虔诚和信仰都卑微的向神奉上,乞求一个跟随的机会。
一个……能与神同行。
甚至于,渎神的机会。
少女被楚越离说得愣住了。
“如果我切开你的脑子,能得到你的思想吗?”
少女好奇的问:“你的神在你的脑子里吗?”
“不。”
面对这样危险的发言,楚越离却并没有任何惊慌,反而笑得轻蔑:“你从未见过神的辉光,又如何能得知他的存在。你没有这样的资格。”
此话一出,旁边的仆从顿时急切恼怒上前,拎起楚越离的领子就要挥拳。
却被少女制止了。
“他有我不曾拥有的东西。”
少女提起裙摆,轻轻走过草地,在楚越离身前站定:“我想要收藏他的思想和神,你们不可以毁掉我的收藏品。”
两旁仆从顿时慌乱致歉,还有卫兵前来带走了他们,然后由新的人补上。
楚越离敏锐的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就是从那些卫兵离开的方向传来。
而新的仆从已经平静顶替了那些人的位置,向少女笑起来时柔和又亲切,丝毫看不出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一切迅速被更换,却没有留下任何交接的缝隙,可以暴露背后血腥的真相。
楚越离眯了眯眼眸,心中对此波澜不惊。
他好像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心软的好人?那些人试图伤害他,并且得他一跪,那他们的死亡也是咎由自取。
从他的神救了他之后,他所跪拜的,就只有他的神。
少女丝毫没有注意到仆人们的事,好像那些刚刚还在哄她开心的仆人们,只是轻松的去度假了,而她弯下腰,蹲在楚越离身前,好奇而虚心的求教。
“怎么才能得到你的神呢?我想要。”
少女苦恼道:“如果切开你的大脑得不到,那你的心脏呢?或者我应该怎么做?”
楚越离微微垂眼,声音低沉而蛊惑:“你需要得到我所有的经历,如果你想要,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那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你若是有耐心听完,神会前来寻你。”
然后……先生会杀了你。
让这个副本背后的真实显露。
显然,少女并没有听懂楚越离的话外之意,她很愉快的一拍手,站起身时还没忘伸手向楚越离,要拉他起身。
“既然如此,那你就在我旁边的卧房住下吧,就像薇妮负责为我梳头发那样,你来负责为我讲故事。”
她笑道:“等你讲完所有经历之后,神就会出现对吗?那你记得告诉你的神,我叫伊莎莉娅,不要让你的神找错了家门。”
说着,她想起了什么,不高兴的瘪了瘪嘴,道:“要是你的神找错的地方,去了莱恩伯爵家,和那个讨厌的莱恩玩到一起,我就杀了你的神。”
少女的话音落下,系统提示上线。
【恭喜幸存者楚越离,您已获得“汤珈城的好感”1/100,当达到100/100时,您将获得进入万国水晶宫的资格。】
【您已触发任务“汤珈外神”,从现在起,所有与重要配角伊莎莉雅有关的人物,都将追杀幸存者池翊音与其伙伴。】
提示一出,楚越离愣住了。
观众们也懵了。
[…………?]
[人在酒馆坐,祸从天上来。主播那个同伴也太惨了吧,就因为主播一句话,结果惹上了杀身之祸,啧啧啧。]
[不是,被这么恐怖的重要配角盯上,真的还能有命在吗?]
[主播和池翊音到底什么运气啊……也算是人以类聚了,这两个都是倒霉蛋。]
楚越离的眼眸中同样闪过惊怒:【系统,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牵连到池先生!】
系统给出的解释一板一眼,冰冷没有任何人的温度情绪。
【您与幸存者池翊音处于组队状态,他通关副本,也相当于您通关副本,一荣俱荣,自然也应当一损俱损。您将幸存者池翊音带进了重要配角伊莎莉雅的认知中,自然要考虑到后续的后果。】
【一切都是您的选择,您应当为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负责,无论那是世界毁灭,还是未来新生。
——请您知悉。】
怒意在楚越离的胸臆间酝酿,但同时理智也告诉他,系统已经明确给出答案的规则不会有更改。
他必须要弥补自己做错的事——比如,杀了眼前的少女。
楚越离眸光沉沉的看向身前少女的背影,目光像刀子一般锋利。
他会是一千零一夜的“新娘”,用新奇的故事迷惑“国王”,而图穷匕见……
这个对池翊音抱有敌意的少女,必将在池翊音遭遇危险之前,死亡在刀下。
与此同时,池翊音刚和出现在酒馆门口的维克托打了个招呼,就忽然听到了来自系统的提示。
说他将会被追杀。
系统:【为您的幸存率考虑,建议您尽量躲起来不要被任何人看到。所有站在重要配角伊莎莉雅阵营的NPC,都将在发现您的第一时间追杀您。】
它还很贴心的强调了一下:【从看到您的第一秒起,阵营NPC的底层代码将被改写,杀死您将会成为他们存在的唯一任务,不死不休。】
池翊音:【……谢谢你难得还有这么人性化的一面,还为我说明了一下严重程度。】
真的不是在恐吓吗?
系统:【不客气,很高兴为您服务。】
池翊音:【没客气,并且我并不高兴。】
他诚恳的道:【要是你有机会见到那个傻子系统,请帮我转交一句话——它比你优秀多了。】
应急管理系统沉默了。
而池翊音迅速接受了自己被追杀的处境,一秒之内就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笑着向门口的维克托走去。
维克托却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扶着门框进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他看起来好像觉得自己走错地方了,甚至想要退出去确认一下位置。
但酒馆外没有停歇的嘈杂脚步声和喊叫声,还是让守门大汉最先回过神来,赶紧将维克托扯进酒馆,然后严严实实的锁上了大门。
“你……”
汉克大叔失态的站起身,刚想说话就已经有了眼泪:“没想到你真的很还活着,维克托。太好了,这太好了!”
维克托眼神复杂的看了眼池翊音,然后还是将优先级放在了汉克大叔身上。
他展开双臂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汉克大叔,并且将这个身体结实的老船长一把抱离了地面,过于喜悦激动的转了好几圈才把汉克大叔重新放下来。
“看来我不在这几年,叔叔你过的不错,没有因为想我而不好好吃饭。”
维克托笑着道:“我回来了,叔叔,抱歉这些年让你担心了。”
汉克大叔哈哈大笑。
两人亲昵的关系被池翊音看在眼里。
这不仅是朋友或者同伴熟人之间的那种信任托付,而是更亲切的,与血缘有关的亲近。
果然,汉克大叔在与维克托叙完旧之后,拍了拍维克托的肩膀,转身看向池翊音,郑重的向他道谢:“谢谢你救了维克托,你相当于也救了我的灵魂。”
“维克托,他是我的侄子,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哥哥,在很多年前就被权贵打死了——只因为他没有修好权贵的一只怀表。”
汉克大叔表情复杂的看向维克托,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道:“从那之后,维克托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和后辈了。你能救回他……我愿意以生命来回报。”
维克托显然也被汉克大叔所感动,周围一圈彪形大汉同样红了眼睛,神情感慨,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
“不反抗,我的家人和后辈会继续我的生活,说不定哪天就死得像条狗,连垃圾都不如。反抗虽然一定会死,却有可能改变些什么。”
有人苦笑着摇头。
也有人叹息:“为了让我们的后辈不必再想我们一样,为了我们不必像汉克大叔担心维克托那样担心我们的后辈。就算让我们为了这个目标去死,也是值得的。”
池翊音观察着酒馆里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也注意到了有不少人都在下定决心的时候,下意识的看向吧台的方向。
他同样抬眼看去,就见到在吧台后面站着一个胡子头发灰白的老人,长长的胡子盖住了老人整张脸,但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光,依旧锋利有神,足以令人震颤。
池翊音记得,街上传来喧闹声时,吧台后面的酒保全都本能的站到了老人前面,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他。
看来……汉克大叔还不是这间酒馆最重要的人物。
而是那个吧台后面的老人。
但池翊音并没有立刻走向吧台的方向,而是在留给这对叔侄交谈关心的时间之后,才施施然邀请他们落座详谈。
“我已经做了最悲观的打算,觉得你会因为惧怕而不会前来,没想到你比我到的还快。”
维克托眼带怀念的看了一圈酒馆,重新熟悉着这个已经数年没有回来的地方。
“看来池翊音你也是汤珈人了。毕竟这个地方也不算好找,就算有地址也很容易在转角巷口迷路。”
他笑道:“来的时候我还在担心,会不会太久没回来,我也会忘记回来的路。不过现在看,我的灵魂还是属于这里的。”
池翊音挑了挑眉,视线扫过另一边已经再一次喝醉的京茶,没有解释这个可爱的小误会。
这处酒馆确实并不好找,如果不是熟悉街巷的本地人,很容易就会错过这个夹缝里几乎没有门脸的小酒馆。
如果不是京茶对这里熟悉,他们还要多费很多时间,或许还会在街面上撞上治安官们。
不过显然,正因为这个,让维克托他们对他产生了有利的误会。
人总是在下意识的比较异同,对于自己有相似点的人天然抱有好感,而对完全找不到交集的陌生人带着审视的视线。
喜欢同一种东西的同好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老乡……人们总是会给其他人贴标签,然后再以此来决定自己对其他人的态度。
即便他们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点,或是不愿承认。
而池翊音身为“汤珈城人”,显然让酒馆的人们觉得自己和他更近一步的亲近。
信任嘛,多点总是好的。
池翊音微笑落座:“恭喜你了,维克托。不过我本来准备在这里和你的朋友们聊聊天,再等你过来。毕竟你刚从监狱离开,我还以为你会先回家一趟。”
维克托眼神暗了暗:“我父亲被权贵当街打死,那时候我还太小,我母亲为了养活我,就给有钱人家洗衣服补贴家用,但因为她太累了,不小心被衣服上的宝石划破了手指,让血落在了衣服上……”
他哽咽了一下,偏过头去像是想要逃避那段记忆。
“那家人勃然大怒,将她淹死在了河里。”
“我家已经空了,回去也没什么人可以见。一直都是汉克大叔和邻居家的妈妈们照顾我长大,而我要是回去看望我的邻居。”
维克托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那才是恩将仇报,给她们带去危险。”
他还穿着监狱里那身带血的污脏囚犯服,胡子头发也完全没有打理过,任是谁一看都能知道,这是个刚刚越狱的逃犯。
池翊音建议道:“先去换身衣服,再把胡子剃了,换个发型吧,维克托。”
他轻轻转身,看向传来噪音的窗户方向:“街面上在搜捕你们,你这个样子一眼就会暴露,同样会给酒馆里其他人带来危险。”
旁边的大汉想要说什么,池翊音却先一步看清了他:“就算你们勇不畏死,但因为这种原因而无谓的死亡,实在没有意义,何不留着这条命,等面对权贵的时候再拿出来?”
周围人被说动了。
汉克大叔也连连点头,推了维克托一把:“他说的没错,去吧,好孩子,到后面去换一副新模样吧。”
维克托抱了汉克大叔一把,又与其他人默契拥抱,然后便走向酒馆的后面。
有人为他带路,并且先一步打开了吧台酒柜后面隐蔽的门。
但维克托刚一进去,外面的嘈杂声就越来越近。
治安官们已经粗暴的撞开了对面房子的门,惊呼尖叫声连连传来,还伴随着打砸的声音。
酒馆里的人们愤怒不已,想要冲出去帮忙。
却被池翊音按下。
“不行。”
在看过来的一道道愤怒视线中,池翊音淡淡道:“维克托那边还没有准备好,你们现在冲出去,就等于引火烧身,治安官过来之后,会发现维克托,会发现你们在私藏越狱犯人。”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波澜:“治安官们会杀了你们,即便你们逃跑也会将你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们不怕死,但你们的事业呢?要为了更伟大的事业而死不是吗?”
“如果你们现在死亡,那你们的事业就再没有人来完成了。”
大汉愤愤不平:“那难道就这么算了?对面的人家怎么办?”
池翊音给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你们做好了准备,将所有敏感的人事物都藏起来,直到不会被治安官怀疑的时候。到那时,你们就可以堂堂正正从这扇门走出去,吸引治安官的火力,让他们过来检查酒馆。”
池翊音的话一出口,不少人都惊愕的看向他。
汉克大叔也讶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酒馆里藏了武器?”
池翊音但笑不语,却起身走向吧台。
京茶还趴在吧台上睡得呼呼香甜。
灰白头发的老人静静站在吧台后面,用那双沉淀了太多岁月和故事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池翊音屈指叩了叩吧台的大理石板面,笑着问道:“您觉得呢?”
这个酒馆的领路人,所有人最核心的所在。
老人对池翊音能找到自己并不惊讶。
应该说,一个有智慧和勇气开放高塔监狱的人,一定会发现他的存在。
老人笑了。
“就这么办吧。”
他的声音低沉如钟:“动起来。”
一声令下,所有人响应。
酒馆里众人立刻起身,将酒馆里任何有可能引起怀疑和显眼的东西,都撤到了后面,并且只留了一部分人在前面,其他人都后退,以防酒馆里聚集太多人,会让治安官产生不安感进而怀疑。
池翊音也被邀请前往后面躲避。
只是在黎司君随着他的脚步并肩而行的时候,被旁边的大汉眼带畏惧的拦下。
这种压迫力过于强横的危险人物,他们不敢让其进入自家的核心腹地。
池翊音领先几步,便发现了黎司君没有跟上来。
他转头看去,颇为愉快的欣赏了一下黎司君被刁难的难得场面,然后才开口解释:“他是我的同伴,和我一起的。正是他帮我解救了高塔监狱内的人们。”
“你们对我抱有怎样的情绪,就当平等的对他抱有怎样的态度。”
黎司君浓密的眼睫微颤,惊讶于池翊音会主动为他说话。
更令他动容的,是池翊音对他的维护。
他的信徒……音音就这么担心他受伤或被不公正对待吗?
黎司君唇边缓缓勾起笑意,带笑的俊容犹如春风拂面,而那双眼眸中,碎光波澜,全都倒映着池翊音的模样。
像是在这人来人往的紧张酒馆内,所有人都消失了。
只剩下池翊音和他,独处的二人世界。
在黎司君的脑海中,池翊音那句肯定不断循环播放。
这是从未有过的认可和维护。
音音说,是同伴……
黎司君微微垂眸,不让自己眼眸中过于炽烈的情绪灼伤池翊音,担心惊吓到自己的信徒。
而老人在池翊音几人身上看了一圈,点了点头同意了。
治安官们也在听到酒馆内故意制造出的声响后,戒备从街对面的房子走了过来,砰砰敲响大门。
“什么人在里面!滚出来,不然我就要认为你们私藏逃犯,把你们全都抓去高塔监狱!”
砸门声传来,收尾的人们加快了速度。
终于,池翊音等人进入了酒馆后面的隐蔽空间,酒柜暗门合上,将外面的声音隔绝,模模糊糊只剩下隐约的叫嚷声和杂音。
酒馆后面的空间并不大,而进来的人们也顾不上其他,忙忙碌碌的安置武器,并且做好了前面起冲突的准备。
这种情况下,维克托和池翊音等人也被忽略,显得与这里的紧张忙碌格格不入。
维克托神情担忧,不断向后张望,焦急的想要透过密闭的门板看到前面的情况。
汉克大叔也留在了前面。
“他们不会有事吧?”
维克托眼带歉疚:“治安官来得比我想象的快,是我欠考虑了,我应该到别的地方躲一躲再说的,是我拖累了他们……”
“不是你的错,维克托,不要把恶人的错误责怪在自己身上。你现在不用想太多,先去换个形象,如果出现问题,我们也能从后门离开。”
池翊音安慰道:“就算真出事了,我的同伴会帮助你们。黎司君?”
“黎司君?”
连唤了两声都没见黎司君应答,池翊音疑惑转身看去,结果就看到黎司君手指捂唇,一副沉思的模样站在旁边。
池翊音:)
“黎,司,君。”
咬了重音的一个字一个字迸出,酝酿着山雨欲来的危险。
还在沉溺于刚刚池翊音肯定的黎司君恍然回神:“嗯?”
就算他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向池翊音露出了一个笑容。
“音音?”
池翊音:“…………”
不太靠谱呢?
他忽然有那么一点后悔,说黎司君是自己的同伴了。
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