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场里,会遇到甚至无法想象的危险。
这是玩家们对游戏场的共识。
无论是丧失了所有斗志,缩在暂居区不敢离开的,还是拼命想要回到现实中的,他们都很清楚,高级别副本代表着什么。
但是,【丧钟之城】的危险程度不仅刷新了玩家们的认知,还让他们无论怎么也想不到,玩家……竟然还要帮助npc吗?
不少观众呆滞的看着屏幕里和npc混在一处的京茶,看着纤细的少年腾空跃起又落下,在混乱的战场上像是一支离弦之箭,他所在之处,就如千军万马过境,呼啸生风。
因为京茶的加入,局势顷刻间起了变化。
原本还因为人数众多且装备精良而占据上风的卫兵们,很快就在京茶的猛攻之下节节败退,只能狼狈的守着数位权贵不断向后退去。
他们大声呼喝着要让贱民们付出代价,像往常那样威胁恐吓人们。
当有人露出了犹豫胆怯的表情时,治安官们重新找回了自信。
却被京茶等人打断。
“嘁,还高塔监狱呢,你们不知道高塔监狱早就倒了吗?”
京茶翻了个白眼,语气轻狂张扬,却令治安官们忌惮。
身形纤细的少年双手叉腰,迎风高高站在骷髅巨兔的头顶,俯瞰大地的眼睛倒映不出那些治安官的身影,仿佛对他而言,治安官不过是一群乌合的虫子。
而站在他身边的红鸟则默契接话:“大家知道汉克大叔吗?他的侄子维克托,就是几年前被这些治安官关进了高塔监狱,他现在就在这里!”
“钟表匠维克托,就在这里!”
随着红鸟一声大吼,原本在人群中的维克托立刻踏出,跃身站上高台向所有人振臂高呼。
“高塔已经坠落!束缚我们的锁链已经消失了,现在!我们能拿回属于自己的生活,为死去的人复仇!”
维克托怒吼:“我们要胜利!要自由!要我们自己的生活!”
不少人都认出了维克托的脸,惊呼声接二连三,却有更多的人被维克托感染情绪,同样激烈的振臂响应。
“复仇!复仇!为我的母亲!”
“为我们的家人朋友!为我们自己!”
“被夺走的都要还回来!”
“高塔坠落——!”
群情激愤,同仇敌忾。
治安官们没有想到自己早已经习惯的惯例恐吓,竟然会造成这样激烈的反弹。
他们慌了神,挥舞起棍棒拼命想要找回自己的权威。
但是当整个群体内所有人都不再畏惧,他们都抛弃了害怕,知道一直以来压在他们身上的高塔已经消失不见,便再没有什么能够恐吓住他们。
人们如浪潮般涌向权贵们,护在权贵们身前的治安官和卫兵们,被愤怒的人们暴揍,很快就从优势被压到劣势,招架不住的连连后退。
而最开始想要驾车逃跑的贵族们,也都被人们在半途中拦了下来,将马车里惶恐惊呼着的贵族们拉下马。
见势不妙,城主立刻带着身边的一众权贵准备离开。
卫兵们组成人墙,艰难的拦住愤怒的人们。而在他们身后,权贵们在少量护卫的簇拥下慌忙离开。
一片混乱和喧闹声中,只有池翊音冷眼旁观,平静镇定到可怕。
“他们做出了和预想中一样的行动。”
池翊音回身,微笑着看向走过来的斯凯:“你可以出发了。”
斯凯点点头,看向池翊音的目光满是敬佩惊叹。
“没想到竟然真的被你说中了。”
他好奇的问:“池先生,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他这个第一个发现副本并进入的人都没有想到。
池翊音向他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深长:“因为,就算是npc,就算他们有不同的身份,但他们终究都是‘人’啊。”
是人,就有通用的弱点和思考方式。
而他啊……刚刚好,最了解人。
在鼓励酒馆众人一起向权贵们的集会发起攻击之前,池翊音就已经提前看清了后面十步,清楚那些权贵们在遭遇危机之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和选择。
而针对权贵们会做出的事情,池翊音自然也早就规划好了应对的计划。
比如,斯凯。
追杀权贵,这对于斯凯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工作。
他有实力,善良又愿意帮助他人,但是这份善良,却不是对权贵们的。
——对那些掌控着汤珈城的人们,斯凯有的,只有怨恨。
用三年的时间,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恨意。
斯凯被困在小巷中三年,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的玩家死在自己面前,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从身到心的煎熬,让他时刻陷在痛苦的折磨之中。
人能够保持彻底的善良有多久?
谁会永远都不怨恨埋怨他人?
即便是“圣人sky”也做不到。
对于他而言,那些权贵们就是导致他痛苦的罪魁祸首。
当善良的人终于愤怒,那是恶魔也会逃离的地狱。
而在池翊音看来……刚好合适不是吗?
他需要一个人来负责权贵们的去向,夺取汤珈城的主控权。而斯凯,想要为他自己,以及那些三年来死在副本中的玩家们。
复仇。
“去吧,斯凯。”
风扬起银灰色发丝,池翊音眯了眯眼眸,轻声道:“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吧,那里,就是你最终复仇的战场。”
斯凯点点头,立刻就有酒馆中的大汉向他聚集而来,准备和他一同前往。
但在动身之前,斯凯还是回过头,神情复杂的看了池翊音一眼,轻声而郑重道:“谢谢你,池翊音。”
池翊音歪了歪头,笑吟吟却没有承认:“谢我什么?因为我利用你的力量?”
不等斯凯解释,池翊音就已经抬手一指远处渐行渐远的权贵马车,道:“去吧,再等一等,他们就不知道会跑去哪里了。”
斯凯循着看去,也看到了身边酒馆众人的急切,只好无奈转身向远处跑去。
但在斯凯离开之后,一直沉默的楚越离却道:“先生,您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
“一个,可以复仇解开执念的机会。”
楚越离看着斯凯的背影,虽然他与斯凯才是第一次见面,但那双过于剔透的眼眸,已经看透了斯凯的全部。
“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太苦了,久到他自己都要忘记了自己身为人的身份,模糊副本和小巷的界限。”
他顿了顿,才道:“如果不是先生,恐怕他很快就会彻底遗忘掉自己的身份和记忆,成为副本中的一员,和那些石像鬼无异。”
“是先生给了他改变的希望,为什么先生不让他感谢你?”
楚越离不能理解。
他觉得自己的神,当然要有所有信徒的信仰才对,那些得到过神的帮助之人,必须要感激于神,以余下的全部生命和灵魂来敬仰于神,这样才可以。
池翊音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在意。
“我帮他,是因为他是会感恩的通透之人,但是我帮他,却并不是为了他的几句感谢。”
池翊音侧首,深深看了一眼斯凯离开的方向,低声道:“是因为他有这个价值,也可以成为帮助我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并不需要他额外的情感。”
“他啊……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执念,已经足够沉重了。他的灵魂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
他轻笑,看得透彻:“他是岌岌可危的高塔,只差最后一块积木,就会坍塌。而自救或自戕,都将取决于他自己。我并无意插手。”
明明池翊音是在说起斯凯,却让听到这些话的楚越离沉默了。
楚越离抿了抿唇,神情低落,良久,才小心犹豫着问道:“那我呢?”
池翊音挑了挑眉,惊讶回望:“嗯?”
“对于我。”
楚越离仰起头,看向池翊音的眼中有光,像是在注视着太阳:“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吗?”
他看起来快哭了,好像只要池翊音否定他,他就会失去全部的勇气和支撑。
池翊音有些愕然。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楚越离露出这样的表情。无论是在古树镇副本中断腿还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甚至是在他讲述自己过往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未被母亲爱过,就连存在本身都被母亲否定时,楚越离始终都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就好像,楚越离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雾里看花。
他明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悲戚,亲身经历过旁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却从未因此而崩溃或怨恨,而是平淡的接受这一切。
苦难之于他,就像呼吸那样自然。
可……
那样的楚越离,却在自己面前,只因为一句话,一个猜测,就几乎哭出来。
池翊音抿了抿唇,随即笑了起来。
“越离。”
他平静的呼唤道:“要有价值,要能够帮到我。”
池翊音很少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真实的那一面。他永远是扣着虚假的面具,展现出别人想要看到的那一张脸。
以此,那些从未见过怪物的寻常人可以接受良好。
而怪物,可以获得他所想要的一切。
——表情不过是被池翊音利用的另一种手段。
但是就在现在,在楚越离面前,池翊音却亲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冷静理智到残酷的那一面。
“只要你是我最重要的资产。”
池翊音微微弯下腰,修长的身姿像是绷紧的弓,肌肉线条漂亮流畅。
透过散落下来的银灰色发丝,那双湛蓝色眼眸定定的注视着楚越离,幽深如海。
“只要你的价值足够重,我就不会放弃你。”
他勾了勾唇:“永远。”
楚越离愣愣的看着池翊音,只觉得那一瞬间,自己连心跳都消失了。
他的神……向他亲口许诺,不会将他遗弃。
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楚越离的眼角微红,重重的点了头,严肃回答:“好。”
先生……我不会,让你有任何机会,遗弃我。
楚越离只觉得胸臆间有满腔激烈的情绪想要向池翊音诉说,但不等他有多一步的动作,就见一双手臂伸了过来,亲昵的拦住了池翊音的肩膀。
他的眼眸顿时冷了下来,冰冷的抬头看去。
黎司君却只是轻轻嗤笑了一声,他的眼眸中甚至没有楚越离的身影,好像那只是一团空气,根本不需要他加以理会。
“对于音音来说。”
黎司君垂眸,含笑着语气亲昵:“我难道不是最重要的资产吗?”
“既然这样,那看来我需要再多努力一点了。”
他懒洋洋轻喃询问的模样极为放松,仿佛楚越离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对手,可他的话语却并不是这样表达的。
“所以,音音——想要这个副本吗?”
池翊音抽了抽嘴角,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将黎司君直接甩进战场里,任由生死。
他选同伴的时候就应该选楚越离,或是选京茶。总觉得黎司君,过于危险了。
还有黎司君的身份……系统那副忌惮的模样,到底,黎司君是哪一个称号的觉醒者?
最特殊的“愚人”,或是一切终点的“世界”?
抑或干脆就是……凌驾于所有觉醒力量之上的,神?
“有这样一个传闻。”
修长有力的手掌轻轻拂过书籍,指腹停留在封面上作者名称的地方,轻轻摩挲。
“所有觉醒者的力量,都来源于神明。是祂主动散开自己的力量,使得二十二位觉醒者能够踏上最终的战场,完成属于他们自己的伟大任务。”
“预言之中,世界将在山火和洪水之后,迎来神的最后一次降临。”
“号角声已经吹响,审判已经开始。”
“只不过神所审判的对象,并不是某一位特定之人的生死。而是,整个世界,是否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
那双手慢慢翻开书籍。
纸张翻动的声音轻微,却有着足以令人安定下来的沉静力量。
阳光透过水晶玻璃落下来,在地面上形成璀璨的折射光线,如同无数钻石,闪耀着过分美丽的光芒。
光洒在书籍上,白得耀眼。
而坐在椅子上的人一双长腿交叠,披在肩上的大衣随意垂落在地。
她漫不经心的翻阅过一夜,红唇边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成长为了足够优秀的人。我该高兴吗?还是应该伤心。”
“即便没有我,他也一样可以照顾好自己,成为他自己。怪物,从来就不会因为其他人的目光或非议,就更改自己的存在和模样。”
她低低轻笑出声:“但这样,就显得我很可有可无啊。”
“池翊音……我的,小怪物。”
那双钢蓝色的眼眸缓缓抬起,迎着面前的阳光向外看去。
整个纯白的建筑寂静无声,辽阔到仿佛没有尽头的空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以及一站一坐两道身影。
池旒颤了颤眼睫,阳光落进她的眼底,却惊不起一丝尘埃。
“想要成为神,当然只有一种途径。”
“杀掉原本的神,在神明的死亡之上,踩踏着祂的尸体,成为新的神。”
“就如你在废墟之上,建立你的国,制定你的法与度。”
池旒垂眼,看向平摊在手中的书。
池翊音曾经在现实中写就的书,辗转,落在了游戏场中她的手里。
而在那铅字印刷的书页中,一字一句,惊心动魄。
【在幽暗森林里,人们看不到身后的豺狼与头顶的蛇,终其一生,他们都看不到太阳。
所以他砍断了树,挖空了山,打开了那座森林,让太阳,照进了黑暗。
“当在黑暗之中寻找光明,即便那是困难的,即便代价是黑暗与光明的死亡。”在他伸出手时,有人听到,他这样说。】
池旒低低笑出声。
随即,那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疯狂的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声层层叠叠,令人畏惧。
“时隔多年,也应该久违的来一场母子叙旧了。”
池旒咧开唇角,锋利的俊容上神情危险莫测。
“会长您之所以失去资格,不就是因为池翊音?”
一直安静背手而立站在i池旒身后的男人,忽然平静出声:“况且,在池先生进入游戏场的时候——不是您送了他一程吗?”
“让本来被游戏场恐惧排斥的怪物,得到进入游戏场的可能。”
“啊……”
池旒像是才想起这件事一般。
她歪了歪头,欣然承认:“是了,我送了他一把刀——在他的心脏上。”
“那孩子,好像很开心来着,还寻找过我的身影……他知道我就在游戏场中。他想要杀了我。”
池旒微笑:“多么优秀的怪物啊,不是吗?”
男人良久沉默。
只是问:“池先生,会来这里吗?”
“当然。”
池旒站起身,双手插兜,随着行走风衣吹拂。
她立在水晶玻璃之后,垂眸看向下方。
那双眼眸极冷,如同俯瞰大地的宇宙。
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在其中留下痕迹。
“他自然会找过来,他是,池翊音。”
池旒眯了眯眼眸:“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真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吗,池翊音?”
京茶几个跃身,离开核心战场,落在池翊音身边时,他就连询问的眼睛都带着复杂的光,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一次眼前这位西装绅士。
在酒馆的时候,当池翊音一字一句向京茶说明他需要做的事情,会发生的情况与相对应的计划时,京茶听得懒洋洋几乎要睡过去了,还觉得旁边听得认真,就差没做笔记了的红鸟,实在是过于认真看中了。
人怎么可能知道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呢?
他连今天晚上吃什么都决定不了。
但是,当京茶真的踏进这场混乱的聚会,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掀起惊涛骇浪。
无他。
因为每一步,每一个人做出的反应和决定,都与池翊音说的分毫不差。
最恐怖的是,做到了这一点的池翊音,在此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些权贵,更没有在进入副本之前得到这些人的资料。
池翊音所依靠的,竟然只是在河对岸屋顶时的短暂观察。
仅仅凭借着那几十分钟的远距离观察,池翊音将所有人的言行举止尽收眼底,并且以此追本溯源,分析出了这些权贵原本的性格,并从原点出发再一次正向推导,说出了这些人在面对危机时会做的事情。
知己知彼,说起来容易,却是战场上最关键但最难做到的事情。
可池翊音……仅凭借着那几眼明白了。
如果京茶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会说这绝对不可能。
红鸟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可偏偏,池翊音做到了。
几乎重新刷新了京茶对于世界的认知。
原来地球之外还有星系,星系之外还有宇宙,原来无边无际的广袤无垠不是自己能够触摸到边界的……
京茶恍恍惚惚:这种大脑,是真实存在的吗?
池翊音但笑不语,只瞥向京茶几眼,便走向远处和骷髅兔子待在一起的伊莎莉雅。
这个在他计划中,唯一的不定变量。
被忽略了的京茶:“???”
“他刚刚是不是看不起我?”
京茶不可置信指着池翊音的背影,向红鸟问道:“你看到了的对吧?他无视我!”
楚越离走到京茶身边,暂时停下了脚步,侧身,冷冷看向他。
京茶:“?干嘛?”
楚越离眉眼不动:“人无法明白自己认知之外的世界,对青蛙来说,井外没有多余的天空。”
京茶:“??说什么屁话呢?”
楚越离冷漠收回视线:“哦,听不懂也没有关系,毕竟你没有脑子。”
在与京茶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还“呵”了一声。
“别误会,我只是和先生持相同看法。”
没有池翊音在身边的楚越离,显得格外的冷漠而不客气。
京茶:“!!!”
“草!这次我听懂了,你就是在骂我蠢对不对!”
京茶怒气冲冲一撸袖子就想冲过去,红鸟大惊失色,赶紧一把抱住他纤细的腰身,死活不让他往前冲。
“不能内讧啊祖宗!”
“你放开!让我揍他一顿他就知道谁是老大了!没有脑子怎么了,招你惹你了!”
京茶骂骂咧咧,冲不过去还从怀中掏出小黑兔崽子扔向楚越离,扔铅球一样使得一只只黑煤球飞舞在空中。
可楚越离虽然没有足够高的武力,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微微一侧身,就能刚好避开从后面飞过来的兔子。
京茶:“?”
小黑兔崽子:难道我就招谁惹谁了吗————!
池翊音听到了身后的喧闹声,不过他并没有回头看,只是唇边的笑意加深。
向下管理之道,自然是让他们有矛盾自己解决,自己则不予插手,等着赢家主动走向自己就可以。
就像家里养了猫和兔子——还有鸟。
总是免不了大战一场,决定一下谁是老大谁是小弟。
合格的主人不会打扰生态链的自然形成。
只要到时候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就好。
相比之下,显然是伊莎莉雅更加重要。
——这个唯一一个,与池翊音原本计划不同的变数。
在利益冲突之前,池翊音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城主是真心实意的爱护他这个唯一的女儿。
无论是怎样的稀世珍宝,都会奉到伊莎莉雅面前,将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展露给她,甚至不舍得她遭受一丁点风吹雨淋,明白水晶宫殿的外面,是何等的残酷。
有生老病死,有人间悲苦,还有即便被压榨,被欺侮,被伤害,也无法诉说的冤屈和怨恨。
美丽的花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在玻璃花房里静静开放就好。
池翊音曾经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在突发的激烈事件中,城主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火灾之中,人一定会优先抢救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有人去救钱财,有人救自己的家人爱人。
在突发事件中,人无法及时进行思考,这也使得他们一切的行为都是下意识的举动,最能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即便再擅长伪装的人,也做不到将自己一瞬间的本能反应,伪装成虚假。
而很显然,在生死关头,城主第一个想到的,是他的汤珈城。
那些手握大权的权贵们是城主的触须,让他可以牢牢的抓住这座城,不让任何人有窥探的机会。
至于伊莎莉雅?
那位最被重视的女儿,甚至没有赢来城主的一个眼神。
池翊音走向她的时候,她还在仰着头和骷髅巨兔说着话,全然没有其他人的自保反应,更不懂得在这种危险的战场上保护自己。
长久的安定让她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和对危险探知的本能。
甚至如果不是骷髅兔子一直在伸着骨爪,虚虚的护在伊莎莉雅身后,让冲撞过来的人畏惧的后退,那伊莎莉雅早就会在混乱中被伤害到。
她就像是童话里生活在湖中的仙子,全然不知外界危险,还在踮着脚好奇的询问骷髅兔子。
即便骷髅兔子无法理解她的话,只知道偶尔木愣愣的点头,这也丝毫不影响伊莎莉雅的兴致。
她身上昂贵的珠宝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却不是被掠夺,而是在她开心的和骷髅兔子说着话的时候,时不时就快乐的从身上取下些什么,装饰在骷髅兔子的身上。
很快,它从爪尖一直到头骨,都被伊莎莉雅装饰满了漂亮昂贵的珠宝。
蓝宝石和粉钻交相辉映,大颗大颗的祖母绿镶嵌在枯骨上,诡异的美感惊心动魄,带着刺破一切虚假表象的冷肃锋利。
观众们看的害怕,却也嫉妒起了那只骷髅兔子,酸酸道:[这城主女儿也太有钱了,羡慕。]
[哇,这么贵重的宝石,随随便便就给出去了?真是矿里有家啊。]
[这也太败家了吧?怪不得城主不喜欢她呢,活该。要是这是我女儿我就抽死她。]
[???前面的别发癔病了,还你女儿?滚行吗,酸味都溢出来了。]
[副本中只有一座汤珈城,除此之外就是来此交易的外国商人们……你们有没有想过更深层次的问题,这些漂亮的珠宝,并不是因为汤珈城有钱。而是因为,汤珈城的人们,在被压榨,每一块珠宝都是带着血的。]
[那又怎么样?你要是看不那你走远点,我愿意代替城主女儿受罪,笑死人了,有钱还不高兴,真恶心哦。]
[真有钱啊,啧啧啧,反倒是我,在暂居区连个公寓都付不起,只能老鼠一样躲桥洞。]
[这具骷髅……太好看了!这是艺术啊,珠宝和骷髅的强烈对比。]
但池翊音并没有像观众们那样,对伊莎莉雅的财富产生什么想法,或是因此而嫉妒或厌恶。
他轻轻停驻在伊莎莉雅身边,温和呼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
“你的父亲已经抛弃你了。”
池翊音笑着,说出的话对这位天真烂漫的少女而言,却过于残酷。
“你的父亲已经不再准备庇佑于你,而愤怒的人们会把你撕成碎片。”
“他们会要你归还他们每一个失去的亲人,让你也饱尝曾经他们所感受到的,失去和屈辱的痛苦。你不会活着离开这里,不过你也不会死亡——在他们看来,你的死亡太轻易了,无法慰藉他们的痛苦。”
池翊音身躯前倾,笑着轻声向伊莎莉雅描述可以被预见的未来,丝毫没有自己吓到了对方的罪恶感。
他甚至歪了歪头,好奇的问道:“伊莎莉雅,你受过伤流过血感受过死亡吗?”
“如果你之前并没有这样的经历的话。”
他点点头,笑道:“那这次可以一起体验一下了,开心吗?”
伊莎莉雅慢了好几拍,才意识到池翊音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睁大了眼眸,不可置信的向四周看去。
但战场上早已经没有了城主的身影。
甚至那些在汤珈城内举重若轻的大贵族们,也都随着城主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些小贵族在被人们抓住后狂揍,痛苦的嚎叫声和卑微的求饶声交替,治安官们也满地乱滚,狼狈得狗一样躲避落下的棍棒。
在这场混乱中,原本两方的地位颠倒,耀武扬威的治安官们在痛哭流涕的求饶,而人们重新掌握了力量。
他们神情快意,眼中含泪,好像这样就能一解失去亲人的仇恨痛苦。
可池翊音却冷眼看得分明。
所谓的力量,不过是自以为的虚假。
如果在这场混乱彻底落幕前,人们没有真正掌握到汤珈城的核心,没有把卫兵和财富两重力量紧紧握在手中,那只要等城主缓过气来,从突发状况的毫无准备中反应过来,聚集力量。
那现在算得上是优势的局面,就会全面反扑覆灭。
离庆祝的时候还太遥远。
而伊莎莉雅……
池翊音侧眸看向不可置信的少女。
他很清楚城主之所以把伊莎莉雅留下,是因为什么。
——挡箭牌,泄愤的标靶。
所有人都知道城主宠爱女儿,他所做的那些事情,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应女儿的要求所做。
池翊音会这样认为是有原因的。
因为汤珈城的人们,本身就深信不疑。
所以当池翊音去向市民们获取情报,他们才会把错误的讯息传递给池翊音——从源头就是错误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被修正为正确的?
而城主把伊莎莉雅留在原地,并不仅仅是因为不在乎的遗忘。
与此相反,城主一直记得伊莎莉雅的存在。
他一直以来所做的,就是在为今天这样的事情做铺垫。正因为一切都以伊莎莉雅的名字进行,所以一旦出现问题,只要把伊莎莉雅立在所有人的勉强当做标靶,城主等人就会被忽略,可以轻易脱身离开。
很聪明,不是吗?
可惜被池翊音看得透彻,并且毫不留情的摧毁。
“伊莎莉雅,已经没有人会帮你了。”
池翊音轻声道:“你的父亲,你认识的所有人和好友,你的仆从,甚至你的狗……都是假的。”
“他们从来都不属于你,而是属于你父亲,所有人向你表示友好,都只是因为你父亲的权威。而现在,你父亲抛弃你了,所以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在伊莎莉雅惶恐看过来的目光中,池翊音微笑:“尊贵的小姐,你的世界已经毁灭了。要么另谋出路,要么死在这里。”
“——你,选哪个?”
伊莎莉雅不知所措,纤细的手掌搭在骷髅巨兔的骨爪上,想要寻求帮助和保护。
可那是京茶的兔子。
而京茶,在池翊音的掌控中。
就算这只兔子有些反常,但京茶一个眼神看过去,依旧使得骷髅兔子蔫嗒嗒垂下头,像是死机的机器人,一动也不动,没有回应伊莎莉雅。
她被池翊音一步一步逼进了死角,无路可走之下,会暴露所有她所知道的情报。
比如——
“伊莎莉雅,你父亲的金库在哪里?屯兵又在哪里?”
池翊音微笑,像是蛊惑人心的魔鬼:“当危机来临,你父亲和权贵们会躲到哪里去?”
他向伊莎莉雅伸出手:“告诉我,我就会带你离开这里,逃离死亡。否则——”
池翊音抬眸,看向伊莎莉雅的身后。
伊莎莉雅也惶恐回身看去。
人们怒吼着的脸进入她的视野,满地的鲜血和哀嚎声令她眼中含泪,浑身颤抖,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醒不过来的噩梦。
“伊莎莉雅,是你父亲先抛弃了你,想要用你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安全。既然如此,为何不以眼还眼,用你父亲的情报,来换取你的安全?”
池翊音微笑:“尊贵的小姐,现在只有我能帮到你。所以,做选择吧。”
“——告诉我,汤珈城真实的核心力量,在哪里?”
泪水从伊莎莉雅脸上滑落,她瞪大了一双美目,泪眼朦胧的美却丝毫无法打动池翊音的钢铁心脏。
她动了动唇瓣,却先哭了出来。
……
斯凯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人们互帮互助,即便是再恐怖的地狱,也能够离开。
那有什么难的呢?只要我们每个人都坚定自己的想法,不就可以手拉手离开游戏场,回到现实了吗?
在刚进入游戏场,指导他的同盟前辈对他说起副本中残酷的故事时,斯凯只觉得纳闷无法理解。
前辈叹息着摇头,没有多说,只道:“既然你不相信,那就自己去撞南墙吧。如果你能侥幸活下来,那你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
斯凯没有等到为前辈证实的那一天。
因为在某一天,因为内部的分歧,白蓝等人的背信弃义,同盟分崩离析。
所有人都惨遭死亡。
只有当时还只是个低级玩家的斯凯,因为在副本中而侥幸逃过一劫。
可指导他的前辈,却死在了那里。
斯凯并不知道京茶等人的恩怨,他只是哭泣着埋葬了前辈和熟人,然后改掉了自己原本的名字,给自己取名叫sky。
天空。
一如他埋葬所有爱着的人们时,抬头看到的那方天空。
都说人有灵魂,那他们死亡后,应该会在天空上看着游戏场吧?
如果真有一天,他可以离开游戏场,那他想要带走这片天空。
——那些死在了游戏场中,没能回到现实的人们,他想要带着他们回家,让他们看一眼现实的模样。
斯凯是这样想着的,并且也这样坚定的行走。
因此,当后来他触发了a级副本【丧钟之城】,即便他清楚很多人是抱着功利的目的性来请求他,他也没有拒绝。
因为他觉得所有人都有为自己而战的资格。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实力。
当兴奋的玩家们以为自己进入了a级副本,就能触发s级副本,然后一路高升收获财富功名,风光离开游戏场的时候,残酷的事实给了他们一拳重击。
第一个人的死亡无声无息,甚至没有人看清是什么东西杀了他。
恐慌在蔓延。
可很快就是第二个,第三个……
玩家们慌忙向斯凯求助,要求他保护他们。
“是你触发了这个副本的,是你把我们带进来的,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你不是圣人sky吗?救救我,快救救我!”
“你这个伪君子!骗子!屠夫!你应该下地狱!不是说好了进这个副本就能离开游戏场吗?”
“你承诺过会保护我们的!快带我们离开,我不想在这个副本里继续下去了,我会死的!”
“为什么死的是他不是你!你说啊,你说话啊!我要你为他偿命!”
混乱嘈杂的哭喊声让斯凯头痛,但他并没有放弃过任何人,即便再艰难也咬牙带着他们向前走,想要履行自己的承诺,离开副本。
但是啊……残酷的事实,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变更。
即便斯凯说过要保护所有人平安,但他拼尽全力,甚至用自己的身躯当做盾牌去阻挡,也无法使得副本停止。
就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旦开始运转就无法停下,沉重严密的齿轮会将所有试图阻止运行的石块,全都压碎成齑粉。
斯凯拼上了性命,但玩家们还在一个接一个的死去。
然后是新的玩家进来。
他从最开始的悲伤,到最后已经机械到麻木,只剩下本能的动作还在惯性的作用。
死亡。
第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时还是恐惧悲伤的,物伤其类。
可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成千上万个。
斯凯只剩下了麻木,是最初的承诺和意志,还在支撑着他吊着一口气走下去。
要走多久?什么时候才是解脱?为什么一定要保护这些人?
斯凯不知道。
他只是一次次接受玩家们的哀求,保护他们,又在他们临死前的怒骂诅咒声中难过的擦干眼泪。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会或者。
而副本原本接近于无限的时间,也不断折半,再折半……
痛苦和悲伤让斯凯麻木,甚至连自己已经陷在小巷中也不知道。
直到遇到池翊音,被池翊音带出了那条小巷,斯凯才终于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已经在副本中度过了循环不断的三年时间。
而斯凯也终于意识到,因为他想要拯救同伴却不顾及胜利的软弱想法,使得原本还有成功可能的副本,只剩下了2时的时间。
最后的2时。
——如何才能创造出一个奇迹?
斯凯看不到希望。
而跟在池翊音身边的短暂时间,也让斯凯意识到,他自己陷于车轮战而不自知,但池翊音,是直击核心。
只要让这台严密机器的核心被损毁,这台机器就会停止运行,那齿轮下的所有生命,就会得到拯救。
甚至会打开一扇通往s级副本的新大门。
可斯凯明白的太晚了。
他的错误已经造成,无法修改。
只能……弥补。
“斯凯,池先生那边真的没问题吗?”
旁边的大汉忧心忡忡的问:“留在那边的人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其他人也都是连连回头,显得并不放心。
斯凯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这些人是在做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但就算他出声提醒,这些人也不会意识到他们的错误。
和曾经的他,一模一样。
只有自己撞过南墙,才会知道那是错误的路。在那之前,不论旁人如何劝说……都没有用。
斯凯沉默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有池先生在,不会有错漏。”
他说:“一切都在池先生的计划之内,包括我们所有人。”
池翊音将自己的计划说给了斯凯听,而他没说的那一部分,斯凯也在事件真实发生之后,逐渐模模糊糊意识到了真相。
在那场黑与白的棋局上,国王始终高高驻守,骑士挥起长剑。
而他,也是池翊音的棋子之一。
凭借着酒馆的人们,就彻底改变整座汤珈城?
池翊音从来没有过那样天真的想法。
——酒馆的人们,也不过是骑士位上的棋子。
同为棋子,斯凯渐渐明白,池翊音想做的,是用汤珈城人们的愤怒放一把大火,以此逼出城主最关心且重要的存在。
就像在火灾中,人会率先抢救的宝物。
池翊音要的,是城主掌握整座城的核心。
而这份核心……
斯凯的脚步停了下。
他站在空荡的街头,干净笔直的道路上安静没有一点声音,甚至不见了往日里行走于此的贵妇人们和马车,只剩下满街的水泥雕塑。
而在不远处,就是繁华的商场,以及,建设完毕的万国水晶宫。
斯凯愣住了。
在他刚进入副本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万国水晶宫还只是一张图纸。
但现在,它已经修建完毕。
看来不止是游戏场中时间流逝,就连副本和斯凯的时间,也同样如此。
不过斯凯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池翊音对他说起过城里的事情,以此让他回忆起过往,找回曾经发生事情。
而在池翊音这个时间节点发行的报纸上,写着有关于连环杀人案的新闻。
正是从三年前开始。
三年前有什么?
斯凯触发副本,并带领玩家们进入探索,然后眼睁睁的看着玩家们一个个死去。
报纸说,杀人案是与万国水晶宫有关。
池翊音也说,怀疑杀人凶手是不满于万国水晶宫的建立,这是一种手段残忍的反抗。而他看到,凶手的身影消失于小巷中。
但……
斯凯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他颤抖着举起手,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掌。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时间节点,都与他的时间一致?
难道……杀死那些人的,是他?
“看!是城主的马车!还有卫兵们!”
就在这时,有大汉指向前方惊呼:“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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