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人所说的谎言,最不容易被人怀疑?
柔弱的,无害的,看起来如此无助需要被帮助的……对于弱者,狩猎者总是不会过多提防,认为对方无法伤害到自己,因此放松了警惕。
比如伊莎莉雅。
她完美的符合了所有不引人警惕的特性,柔弱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摧折的花,让所有看到她的人都忍不住在想,如果离开了来自父亲的保护,她要如何才能在危险尴尬的处境中活下去。
没有人会怀疑伊莎莉雅的话,她无助的哭泣着所说出的那些话,都会被当做真相。
——那是,一个被父亲背叛的女儿所产生的愤怒与无助。
迷途的羔羊,让人忍不住怜悯。
池翊音虽然一直没有放松对伊莎莉雅的警惕,但是他在系统提示后,还是认为这件事已经形成了闭环得以解决,因此放到一旁,镜宫的危险和如何离开的问题,重新占据了他的思维。
就像是被提交的满分答卷,成绩已经下来,又如何还会怀疑答案的真伪。
直到刚刚。
镜宫中传来巨大的震动轰鸣,而池翊音在那时,恰好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属。
这使得他愣了下,随即之前一直隐隐存在的违和感,终于清晰的浮上心头。
他意识到,自己惯性的忽略了一个问题。
在池翊音从酒馆那里得到了一份死伤名单之后,就与酒馆众人一起前往那些人还在世的家属家中,劝说他们与酒馆众人一起发起对汤珈城的反抗,为自己的生存权利抗争,更是为了死去之人复仇。
但是,劝说之旅并不顺利。
并非所有人都想要为他们自己和身边人抗争。
大多数人反复犹豫,挣扎,甚至怨恨找上门的池翊音等人,埋怨他们把这个难题抛给了他们,逼迫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他们不想去反抗,认为这样会惹怒那些权贵,让自己本来还过得去的生活变得糟糕。
虽然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才有饭吃,虽然家人会被恶魔上身然后死亡,但是,节衣缩食勒紧肚子,总还能活下去不是吗?
黑面包虽然难以下咽,但是和水一起冲进肚子里,也能有吃饱的感觉。
虽然水里总是有怪味道和颜色,但总也能够解渴。
大家虽然都对权贵们不满,也看到了街上和工厂里的一些熟人被权贵的走狗抓走,生死不明,但,被抓走的又不是他们,现在他们不是还没有出事吗?
多苟活一天,也比触怒了权贵,没活路,要好上太多吧?
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着,反过来骂池翊音等人将灾祸带到了自己家门口。
他们不想要追究家人死亡的事情,也不在乎权贵们从自己身上榨取利益。
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就算难吃还吃不饱,但总归是活着不是吗?
也有人反过来劝池翊音,告诉他年轻人,脾气不要太冲,否则会吃大亏。
反正汤珈城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他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下来养育孩子的,继续这样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那时,酒馆的人们和维克托都被气坏了。
但那些人任由酒馆众人如何劝说,都畏缩的连连摆手,紧闭门窗。
那时,黎司君将一切看在眼中,平淡的向池翊音说起了曾经八千年的历史。
解救奴隶的先知,却反被奴隶责骂,认为在奴隶主手下吃干硬的黑面包,也总比在沙漠中寻找新家园却生死不知强太多。
自由?他们不在乎自由,甚至欢喜于不需要自己用头脑去思考费神,去操心明天吃什么,又要怎么做出艰难的选择。
有奴隶主替他们思考做决定,这明明是天大的恩赐啊!
“八千年又八千年,世界从未改变。”
黎司君冷笑。
甚至如果不是池翊音就在身边,他一定会转身就走,不再留给那些人一个眼神。
池翊音却在短暂的思考过后,更改了劝说方式。
“你们的世界,在明日黎明前最后一缕黑暗消失前,就会坠毁。”
他如此说道:“汤珈城将杀死你们,权贵已经抛弃了你们,当天明时,他们将掠夺所有人的生命,成就他们自己的财富,这是从三年前就制定下的计划——万国水晶宫,就是计划的证明。连环杀人案,就是杀死你们的真相。”
假的。
但是池翊音给出的证据足够有力。
他巧妙的利用了人们早已经自行诞生的,对于万国水晶宫的怨恨,以及对连环杀人案的猜测,以人们的心理为基石,扭曲了真相并合理架构,使得它最后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结果。
却如此真实,合理,令人信服。
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们往往对其他人的结论怀疑诘问,却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深信不疑。
池翊音只是,让他们心中的那颗种子,成功开出了花。
他告诉人们,今夜已经是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战。
再无退路。
——你们想要顾念你们的以后?你们觉得现在不是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还可以任由事态继续发展,冷眼旁观他人的死亡然后庆幸死的不是自己?
你们认为,死亡永远轮不到你们自己,因此不论有多恶劣与不合理,都与你们五官。
是吗?
那现在,就是你们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刻了。
——要么待在家中,等天亮时刻的死亡。
要么,就为你们自己一战。
在池翊音的话语下,那些人面色惊恐,不明白为何会遭此横祸。
而池翊音眼神怜悯,向所有人展示出狱的维克托。
高塔倒了。
被我们推翻。
所以,权贵们将此视为对他们发起的宣战书,因此而要向你们索要代价。
“想要愤怒于我已经太晚了,屠夫的刀已经磨好,待宰的羔羊是否有从樊笼中逃出去的勇气?”
池翊音有导向性的劝说和维克托的佐证,使得人们最终下定了决心,殊死一战。
而池翊音,他在回想起这件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什么。
为何伊莎莉雅……会被劝说而吐露出有关城主的一切?
是因为她看起来远远不及汤珈城人民坚定,温室的花朵不曾见过风雨,所以会被危险轻而易举的吓倒吗?
长时间日积月累形成的性格与观念,真的可以在一夕之间彻底扭转吗?
尤其是当时伊莎莉雅已经脱离了危险,远离愤怒的人群,在池翊音等人的保护之下。
池翊音静静抬眸,看向眼前的镜宫。
伊莎莉雅的身影早已经彻底消失,不知去向。
周围的镜子和水晶切面中,倒映出的全是池翊音自己的身影。
或怒或笑,或稚嫩或冷漠。
所有他二十三年来所有的经历,都仿佛被投影出了走马灯,在镜宫中每一块镜子里上映。
而池翊音,他在心中问自己。
——告死。
系统所言的告死,到底是自己向其他人宣告死亡,还是在说,“自己”在镜子里,向自己展示死亡的未来。
在某一块镜子中,池翊音看到了浑身是血的“自己”仰倒在地,睁着黯淡无光的眼眸在血泊中逐渐冰冷。
光芒不断折射与转变,所有成形的影像都在更改变幻,复又变成他所不了解的“未来”。
他看到火焰从高塔坠落,汤珈城的旗帜在烈烈火焰中倒塌,街巷中浓烟滚滚,璀璨的水晶宫已经变成一地狼藉的碎片,权贵们身死在街道与沟渠中,可人们的争执却还没有落幕。
但在另一块镜子中,人们的尸体却被卫兵们抛进河中,街道上的鲜血被清洗。当太阳再次升起时,汤珈城静悄悄没有人声,像是除了权贵之外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亡。
权贵的死亡,人们的失败,或是两方同归于尽,或是无休止的斗争和消耗……
每一块镜子,都在闪烁着不同的未来。
身处其中的池翊音像是站在了世界命运的岔路口,他的每一个不同的选择,都会导向不同的结局。
从池翊音触发了任务“丧钟为谁而鸣”开始,整个副本的结局就与游戏场的未来息息相关。
是就此毁灭,还是在绝望中翻找出一条通往现实的路……
艰难的抉择,全都压在了池翊音一人身上。
而他此时的心中所想,却只是他最初就已经知道的事实。
——系统,是会隐瞒不报的。
它不会说谎。
因此伊莎莉雅对他的信任是真的,对他说的话也是真的。
但是……系统从来都没有说过,伊莎莉雅知无不言,已经将她所知道的所有真相,都告诉给了他。
来自系统的提示,甚至触发的任务及名称中的提示,都不能作为十足的证据来为伊莎莉雅作保。
有关于镜宫内部的情报,伊莎莉雅没有说。
可他们一行人的危机,从进入镜宫开始,就徒然加大。
如果找不出平安离开镜宫的方式,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死在……每一具尸骸和棺木的上方,成为人祭柱的一员。
原本要反抗权贵的生命,反倒成为了权贵们保护财富的砖石。
多讽刺啊……就像是那些石像鬼一样。
那是比死亡还恐怖的折磨,令人只要稍微想想,就深恶痛绝。
池翊音嗤笑了一声,长久静立的身躯终于重新有了动作,转身重新看向前方。
“伊莎莉雅,她真的给我们出了一个大难题啊。”
他低声呢喃,但明知自己被隐瞒,神情上却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模样,反而笑了起来。
“怎么?”
黎司君轻笑着询问:“音音也有了无法解决的难题吗?”
“如果你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的话,整个世界,无时无刻,我都在遭遇难题。”
池翊音抬眸与黎司君对视。
在从身后传来的巨大轰鸣声中,他镇定平静的向黎司君道:“我也生活在这个到处都存在人类的世界上,在这一点上,所有人都是相同的,——每个人都在遭遇难题。”
无论是他,那些女工们,底层的人们,或者是……在他看来接近于恶龙般存在的池旒。
只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难题无法被解决,就变成了鬼门关。
而有些人,他们看到了难题,然后解决问题,继续向前行走,再遭遇,再解决……
“可怕的不是解决难题,而是一生中连一个问题都遇不到,生命如同死水,毫无波澜。”
池翊音唇边扯开一抹笑意,明知自己身陷于危险之中,却还笑得畅快。
“对我而言啊……有难题的人生是有趣的,游戏场里无法猜到明天会遭遇怎样的危险,这却反倒是令我喜爱着的。”
“如果人生没有波澜的能一眼看到结局,那该多无趣。”
他仰了仰头,笑道:“如果我写一本主人公一生柴米油盐毫无波澜的,那大概,我就可以换一个职业了。”
黎司君低低笑出声,眼眸中满怀柔和:“是了,忘记你本身的职业了。那我呢,音音,我也是你的灵感之一吗?”
池翊音:“……不了。如果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灵感,在我的中捞一个位置,那我建议你应聘一下反派。”
他的表情极为诚恳:“被屠龙少年当做恶龙杀死的那种。”
黎司君眼眸中泛起笑意。
不等他说什么,应急系统却已经被触发。
【神明黎司君,根据“规则”判断,当前已有向标记者池翊音泄露真相的可能,预言已被标记者池翊音获知,应急条例将……】
【你们是将智慧与敏锐感知,也算作泄露的范围吗?】
黎司君回应得漫不经心,他的注意力更多的全部放在了池翊音身上。
【你们想要保护世界上的生命,却不对他们的智慧报以希望,只像圈养鸡鸭那样,用围栏保护他们使得他们丧失所有看到天空的权利吗?】
他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现在就可以向“规则”认输——似乎你们的胜利所导致的世界局面,比毁灭更加糟糕,反而更让我满意。】
应急系统愕然,随即不发一言。
背后的数据库疯狂演算,无数条可能性被推出又被否决,唯一一条被推进到解决的可能性,却打着鲜红的大叉,明晃晃昭示着黎司君所言的正确性。
【您是说……】
应急系统重新上线:【标记者池翊音,自己就已经推断出了曾经先知的预言吗?】
黎司君耸了耸肩:【显然,我并不是你的下属,没有回答你问题的义务。】
恰好在此时,池翊音也向系统询问,打断了黎司君与系统的谈话,却令系统长长的松了口气,从触怒神明使得“规则”动摇的恐惧中挣脱。
虽然接手游戏场短暂,但应急系统已经逐渐看出了池翊音对黎司君的影响之深,它也明白了,为何在自己刚上线的时候,现在已经被关进小黑屋的系统那时会如此憔悴。
——都是夹在池翊音与黎司君中间,被逼疯的啊。
远远超过人类范围的智慧程度,如同不可被理解的怪物,令所有亲眼见到怪物的,感到恐惧。
包括应急管理系统。
但同时它也明白了曾经的预言,以及黎司君对池翊音如此特殊的原因。
那是,不曾被世界拥有过的璀璨灵魂,注定要改变世界,走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
应急系统看着池翊音,甚至恍惚有种看到了黎司君的错觉。
直到池翊音的问题出现,才让应急系统重新开始工作。
【你之前提示过,重要nc伊莎莉雅向我交付了信任,甚至触发了对立阵营的对峙矛盾,使得新的成就出现。】
池翊音的声音很冷,却带着笃定:【但是你没说的是,伊莎莉雅自己还有另外的计划,对吗?她的阵营依旧在汤珈城权贵,并没有改变过。】
应急系统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机械音:【幸存者池翊音,系统从未说过重要nc本身的想法如何。所有的推断,都是幸存者您自己的推测,因此对与错的后果,都需要您自己承担。】
【本系统只是您了解游戏场的工具,绝无可能成为您获得游戏场的方式,请谅解。】
池翊音勾了勾唇。
在猜测被证实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既然伊莎莉雅没有将有关于镜宫内部的情报说出来,再加上系统的侧面认证,他也就能推测出现在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了。
他之前的话语确实动摇了伊莎莉雅,让这个从未离开过温室的尊贵贵族小姐,怨恨起了一直打着宠爱的旗号、却早已经计划抛弃她的父亲。
但是,伊莎莉雅有着独特的成长环境。
从未接触过外界,让她在天真烂漫的同时,也更加纯粹且“唯我独尊”,以自己为中心。
她不在乎死去的女工是否与自己同龄,不关心自己喜爱的珠宝是否是用工人的性命换来的,底层人们的生活如何,与她无关。
一时的怜悯同情?
有的。
但也仅仅止步于随口一句“真可怜”,像是路边看到被遗弃死亡的猫狗那般。
这样的伊莎莉雅,又怎会一心为底层人们着想,站在池翊音这边毫无保留的提供帮助呢?
显然,比起让池翊音来解决汤珈城城主,被背叛而愤怒的女儿,更想要自己亲自去质问,并得到答案。
无论那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甚至池翊音怀疑,伊莎莉雅根本就没想过与城主对峙后的事情,没有计划如何从城主的力量中逃出生天,只是凭着一股冲动在做事。
如果伊莎莉雅只是自己寻死,倒也和池翊音无关。
只是,伊莎莉雅带路到一半就自己跑了这种事……
池翊音挑了挑眉,生生气笑了。
是了,就算是温室中的玫瑰,也是有刺的。
他并不担心伊莎莉雅是否会迷路,现在更需要被关注的,明显是他们一行人的处境。
镜宫远处传来的轰鸣声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嘶吼声,细听之下更像是京茶的声音。
而池翊音眼前的无数面镜子,也已经发生异动。
镜子在移动。
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的迷宫,每一面移动的镜子中,都倒映出了池翊音此时的模样。
分毫不差。
成千上万个“池翊音”出现在镜子中,将方向感彻底模糊,甚至只要稍微转身,就会迷失原本的前方。
他就像是身陷米诺斯迷宫,找不到离开的出口,只能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的脚步响起。
但……被困在这里的,是池翊音。
光线刺眼,于是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镜宫中对觉醒者有最大程度的压制,让所有属于生机的力量都被掠夺,源源不断的输送向更深的地底,成为人祭柱的一部分。
但是这对池翊音而言,却有着一个最大的漏洞。
——他将在游戏场中遇到的非人之物写进自己的书中,更改了他们原本悲惨绝望的结局,赋予了他们新的生命以及改变的力量。
但是,有一位,是池翊音并不曾写书或更改的。
因为对那人而言,任何的更改,都是对他曾经苦难的否定,与对他理想的践踏。
顾希朝。
最接近于地狱的存在。
他本身,就如同死亡。
而池翊音不仅没有为他写出一本以他为主角的书,顾希朝本人,也没有任何力量。
顾希朝与马玉泽等人不同,他的复仇并不是借助于外部的力量,恶人,死亡于顾希朝缜密到恐怖的计划之中。
他所依靠的,永远是自己的头脑。
而对于镜宫来说,它压制觉醒,使得觉醒者的力量降到最低。
可让顾希朝出现,却并不需要耗费过多的力量。
——哪里是地狱,哪里就是顾希朝欣然前往之地。
而他的出现,不会消耗池翊音本身的力量。
于是,当池翊音闭上眼眸,坐在轮椅上的顾希朝就缓缓出现,代替他成为了“眼睛”。
顾希朝推了推金丝眼镜,挑眉看向黎司君的眼神带着惊讶。
“看来,也有神做不到的事情啊。”
他的视线在黎司君与池翊音之间反复盘旋,意义不明的轻笑。
黎司君:“…………”
啧。
虽然黎司君并不喜欢池翊音舍近求远,宁可让顾希朝出现在这里,也不接受他的帮助的做法,但他有着世人最稀缺的优点。
尊重。
并非毫无理由的大包大办,更没有在全然保护背后实际原因的不信任,而是真切的信任着池翊音,相信他快要足够理智的利用他手边所有资源。
当池翊音需要利用他的力量时,自然会主动提出来。
黎司君这样相信着,也因此跟随在池翊音身边,揽着他的肩膀让他不至于摔倒,却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希朝,希望这是能令你喜欢的地狱。”
池翊音低笑:“汤珈城与你的雪山小镇相比,又如何?”
顾希朝欣然承认:“你曾说,恶无法彻底根除,任由我如何将小镇隔绝在罪恶之外,也终有失去纯粹的时候——人本身就是容易堕落的生物,一念之间,就是地狱和人间。”
“现在,池翊音,你已经向我准确展示了你口中的世界。”
顾希朝静静扫视过眼前的镜宫。
只不过在他眼中,镜宫是另外的模样。
每一块玻璃和水晶的切面中映照出的,并不是池翊音的身影,而是死亡在小镇上的那些杀人犯和帮凶的脸。
过去雪山小镇每一次运行时所产生的死亡,那些罪人每一次的“轮回”所带来的微妙差别,全都被精细的展现在镜子中。
“你也已经发现了,希朝。”
池翊音道:“镜宫与小巷相同,它也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压缩到一处,在镜子中,我看到了自己所有的过去和可能的未来。”
他勾唇轻笑:“你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镜子照不出黎司君,同时坍塌了所有时间空间的镜宫,并不单纯只是摆满了镜子的空间,更是人祭柱生效的地方。
在他们的脚下,就埋葬着数不清的尸骨。
池翊音甚至恍惚中能够听到那些灵魂的哀嚎挣扎,察觉到那些死去的人们,是怎样的怨恨这个世界。
他们的痛苦和仇恨都转化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使得万国水晶宫得以无视科技限制的被建立。
这就是那些权贵们借助神父女巫的手,想要达到的局面。
对权贵们有利,对池翊音等人,却是彻底的劣势。
当池翊音闭上眼眸,被关闭的视觉通道,就将力量悉数赋予了听力,让他的听觉敏锐度一升再升,甚至能够听到周围水晶岩层的细微碎裂声——
从深,到浅。
由里,及表。
不断蔓延的裂纹后面,是无数拍打着水晶的重物。
像是囚犯想要挣脱牢笼。
而远处,京茶和红鸟的嘶吼声越发清晰。
整个镜宫的声音,都在池翊音的脑海中交汇,带来视觉上生发的想象,最后构建成为了虚拟的立体图形,使得他可以在自己的脑海中,通过声音进行推断和联想,“看”到镜宫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比如觉醒力量被压制而陷入苦战之中的京茶红鸟。
比如水晶之下试图挣脱束缚,将所有出现在镜宫的外来者拽入地底的尸骸。
果断抛弃了视觉,让混乱的光线无法干扰大脑。
池翊音获得了更多。
“希朝,按照你的直觉来。”
他说:“让你对于罪恶的厌恶来主导你,放开你全部的感知,去体察镜宫之中,你最厌恶也罪孽最重的地方。”
“不要犹豫,向着那个方向走。”
池翊音轻笑:“那会是所有尸骸的埋骨地,是人祭柱力量最强的地方。也就是……”
“城主和权贵们在危机关头,最有可能前往的地方。”
顾希朝眉头一跳,仰头看向池翊音的视线幽深了起来。
“所以……”
他沉吟:“你把我叫出来,是叫了一只狗吗?想用我的“嗅觉”来探路。”
池翊音面色不变的微笑:“怎么会呢?希朝你不要贬低自己。”
旁边的黎司君却仗着池翊音看不到,愉快的向顾希朝点了头:音音就是这么想的。
黎司君扬了扬下颔,刚刚因为池翊音不肯依靠自己而沉下的面色,重新飞扬了起来。
他甚至有些小骄傲。
看!音音真的把我当做了同伴。
顾希朝:“…………”
当年在教堂门口,如果他遇到的是这样的神明,或许他还真的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接受神的帮助。
——这怕不是爱神吧!
顾希朝太阳穴旁青筋直跳,如果不是因为黎司君的身份压制,他甚至很想要诚恳向池翊音建议,远离这种危险又猜不透的神明算了。
不……池翊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竟然把自己当狗用!
顾希朝:这两人,在某种方面倒是出奇的一致——比如讨人厌这方面。
不过,虽然顾希朝心中吐槽,却也知道池翊音的提议确实有效。
如果论对罪恶的直觉和通行地狱的能力,无人能出顾希朝左右。
他不需要闭眼睛,只正常的从镜宫穿行,就能感知到哪个方向更令自己厌恶。
在顾希朝沉着的声音中,黎司君揽着池翊音紧随其后,任由上万块镜子干扰视野和方向,也依旧从容。
殷红的鲜血从凹凸不平的水晶幕墙上流淌下来,蔓延了一地。
厚重的水晶地面和墙壁被尸骸打碎,一具具死不瞑目的腐尸从地下爬出来,嘶吼着冲向池翊音,想要将他也拖进自己饱受折磨的黑暗地底。
但是,顾希朝只是冷冷的瞥过来一眼,就令那些早已经失去理智的腐尸惊在了原地。
那是……力量的绝对压制。
并非顾希朝真的有武力上的优势,而是来源于他灵魂上的压迫感。
那是曾经见识过地狱,亲身穿行过死亡,甚至亲手构造人们互相厮杀掠夺,释放所有恶意的地狱,才会有的恐怖威压。
当它们以为自己已经在最深的地狱底层,并试图逃离时……却不知,有人始终都身处于最深处,从未离开过。
在顾希朝冰冷的注视下,腐尸感受到了死亡后第一次的恐惧,畏缩不敢上前。
而任何有胆量向前踏进一步的腐尸,都在触碰到空气中无形的金色幕墙时,连一声哀嚎都没有,就融化成了一滩血水,然后渗入地面。
顾希朝挑了挑眉,看向黎司君,无声的做着口型:看来池翊音看不到,您就能做很多额外的事情啊。
黎司君嗤笑:怎么,准备告发我?
顾希朝耸了耸肩:我虽然找到了我的神,接受了他的邀请,成为他的力量。但我并不是足够热心的性格,让你失望了吗?
他推着轮椅向前,却又转过身来,视线死死的盯住了黎司君揽住池翊音肩膀的手。
随即,他笑了下。
“某位要有得头疼了。”
顾希朝似是而非的笑了下,意味深长。
池翊音皱了下眉:“怎么?”
黎司君的眸光瞬间阴沉了下来,看向顾希朝的眼神中隐含警告,让他不要试图破坏自己与音音好不容易亲昵的关系。
顾希朝却从容推了推眼镜,微笑道:“神也有烦恼,比如——如何接近另一位神。”
身处局外,却又离得足够近,让顾希朝可以冷静而准确的看到真相。
能与神同局对弈的,只有神。
在人类所能获知的范围之外,有太多尚无法被解释的“神魔”。
而能够阻止游戏场继续滑向毁灭深渊的……
只有另一位神。
顾希朝的镜片闪了闪,看向黎司君时,笑得意味深长。
从十二年前,这局棋就已经成型。
而某位神,主动踏进了这棋局中。
——当年雪地中将要死亡的时候,你说,你会让我看到另一位神的身影。
只是那时你或许没有想到,需要这位神出现的,并不仅仅是我。
更是你。
……神。
池翊音并不知道顾希朝与黎司君之间的交锋与对峙,他全神贯注于眼前的镜宫,寻找离开的方法。
而正如他所料,顾希朝所指向的方向,罪恶最深的地方,就是人祭柱的核心所在。
越向深处走,冲出来的尸骸就越多,密密麻麻如丧尸围城。
但是池翊音所没有看到的是,就在他们的身边,淡淡浅金色的圆圈如同结界,将他们笼罩其中。
任何冲过来的尸骸都在触碰到光的瞬间,灰飞烟灭。
他们走过的路上,到处汩汩流淌着尸骸化作的血水,最终汇聚成血泊,逐渐将水晶铺就的地面淹没。
而在池翊音的前方,障碍都已经被扫清。
他像一柄直插进镜宫心脏的剑,打穿了所有沿途的水晶幕墙,直线走向最深处。
而从那个方向,逐渐有喧嚣的吵闹声传来。
人们互相指责推搡,愤怒的诅咒与破口大骂,还有哭泣和乞求的声音……
最关键的是,池翊音听到了伊莎莉雅的声音。
少女伤心欲绝,正声声质问。
可另一道稳重低沉的声音,却连解释都没有,只用平淡的命令。
“伊莎莉雅,听话。”
那人说:“被豢养的鸟雀,没有向喂食者抗议的资格。你想要自由,想要权利?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要接受来自我的任何保护,不要因我而获利,无忧无虑生活。”
“当你接受了我的财富,就必须接受相对应的代价。”
“伊莎莉雅,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则,所有的一切都有被标明的价格。你不喜欢?”
那人冷笑:“那你就杀了我,毁了城,让你的规则运行。”
“只是,伊莎莉雅——”
“你有那样的力量与毅力吗?看不清世界真相的你,连鸟雀都不如。”
池翊音听得出来,那正是之前在聚会上有一面之缘的城主。
他缓缓睁开眼,声音沉定。
“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