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核心,是什么?
数不清的宴会,花不完的财富,神迹的磅礴建筑,干净整洁的街道,街头马蹄声往来的繁华……是这些吗?
还是被污染的河水,难以下咽的黑面包,日复一日死去却不予救治的尸体,烧灼后的余烬,阳光背面小巷里的绝望。
这座汤珈城,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组成它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池翊音而言,只会有唯一一个答案。
——人民。
组成城市的是人,最重要的也是人。
就算有再多的虚假表象如云烟覆盖视野,但最终的落点,故事的开端始发于人。
如果整座城的人们都死去,那汤珈城也就成了鬼城,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但汤珈城养尊处优的权贵们,已经太长时间习惯于压榨人们的血泪与生命,踩着他们的尸骸赚取金钱,供应自己的美酒与珠宝,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过……
世界已发生改变。
从三年前sky触发副本开始。
从池翊音进入副本为结尾。
当他站在汤珈城的土地上,眼见着城外的阳光明媚与活泼悠闲,城内却是一片压抑冰冷的死寂。
他用那双湛蓝的眼眸注视着整个世界,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看清了他们的本性,揣摩他们的性格,从现在推断过去,再推导向未来。
汤珈城毁灭的场景就在脑海中一幕幕翻过,火与血编织成一曲死亡的哀歌。
旗帜断裂,高塔坠落,人们的尸骸堆积成山,而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所有美好的未来,都彻底葬送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没有人能来救他们,没有人会帮他们。
无论是权贵还是底层的人们,所有人为了生存和财富彼此争斗厮杀,最后没有一个人存活下来。
是他们自己,将死亡带给了彼此。
池翊音看到了可能性的未来,听到了这座城市的悲鸣。
——汤珈城在死去,生命在灭亡,世界岌岌可危。
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为所有蔑视生命的生命,敲响告死的脚步声,而死神……
死神已经出现。
权贵们却依旧醉生梦死,不知今夕是何夕。
池翊音不在乎权贵们是生是死,又能否在这场屠杀中活下来。
但是他在乎这座城市,在乎城市里占据绝大多数的人民。
人总是愿意以小换大,对于如此不起眼的一座城市,灭亡也事不关己,无动于衷。
可,先是一座城的灭亡,然后是第二座,第三座……
就在所有人的漠不关心中,死亡也在向他们自己走去,最后整个世界都将坠落进黑暗的深渊。
到那时,就算人们再反悔,再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哭嚎着说想要活下去……也没有机会了。
池翊音并不是在救某一个人,也不是在救某一座城。
他是在按照自己的规则,重新改写这座城市,这个世界。
“世界已经开始改变,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对世界的变化无动于衷的人们……将被变化的世界抛下,再也无法追上那辆疾驰的列车。”
“而在那列车上。”
池翊音从自己手中的书籍上缓缓抬眸,目光冰冷的看向远处的汤珈城城主
他的声音低沉如深夜的钟鸣:“你们的命运,就在那辆列车上。是死亡还是存活,你们已经做出了抉择。而现在,你们的选择,将为你们导向新的世界。”
城主没有听懂池翊音的话,他不明白为什么池翊音会有底气这样对他说话,站在他面前却还无动于衷,丝毫不恐惧。
他皱紧了眉头,想要再向池翊音威胁。
但他刚踏出去一步,就听到在这地下空旷的空间里,忽然间——
“砰!”
池翊音手中的书籍合上。
他单手插兜,修长的身姿笔直而优雅,唇边带着礼貌却疏离的笑容,一身考究合体的西装看起来就像是权贵中的一员。
可他所站立之地,却在明晃晃的向所有人说明——他站在权贵们的对立面,与所有底层的人们站在一起,并为了那些生命能够继续他们的生活,而选择……杀了眼前所有权贵。
“你们喝下去的葡萄酒是世人的血,你们餐桌上的肉是奴隶的肉,每一块宝石都是亡者的眼珠,每一块黄金都是绝望者的骨。”
“你们所拥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标好你们要偿还的代价,而现在——”
池翊音单手握书,笑得愉快而疯狂、
“该是你们将曾经的代价归还的时刻了——用你们的血与骨,尽数偿还被你们掠夺的城!”
用那些被压榨而惨死的人们的尸骸作为人祭柱,以此来保护城市?
那现在,就让你们真正为了这座城市而做些好事吧。
比如……
“用你们的尸骨,为新的城奠基。”
池翊音声音低沉,呢喃时有如恶魔低语,散落在阴冷黑暗的夜里,在落进空气中的一瞬间,就仿佛冷水溅了油锅,激起千层浪。
浅金色的波纹以池翊音为中心,迅速向四周波荡而去,将整个空间囊括其中。而不论碰到那光亮的人与物,都在触碰的瞬间悄无声息的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城主震惊,权贵们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哭嚎着扑向城主,想要寻求城主的保护与帮助。
但是,即便他们如何恐惧的想要逃避躲闪,也都被那光芒逐渐逼进角落,像是困兽般慌乱嘶吼,却没有人能够救他们一命。
那些顺着深渊爬上来的腐尸,就在权贵们眼睁睁的注视下化为齑粉。
人祭柱的力量迅速消退,所有被束缚困顿于此的灵魂,全部被池翊音的力量释放了出去,而整座剧烈颤动的水晶宫中,还能救权贵们的,一个也没有。
他们是真正的,民心所怒,孤立无援。
而原本被城主孤立在外的池翊音,却就站在深渊的另一边,笑得从容悠闲。
他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峭壁上还挂着试图攀爬逃离的腐尸,拼了命的将已经腐烂的手骨伸向上方,期冀着谁能将自己带离这片地狱。
在池翊音的力量之下,原本被人祭柱消磨了记忆力和神智的灵魂,终于慢慢恢复了些许记忆,想起了他们本来的目的。
那过去的三年中,自己……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他们竟然,竟然帮助自己的仇人,却反而挥刀向原本应该是自己亲人伙伴的人。
什么守护城市!
那不是,那不是真的在保护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而是变成了权贵们的狗,在毁掉自己的美好记忆,更让自己心爱的城市满目疮痍啊。
为虎作伥。
这竟然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吗……
镜宫中回荡着来自灵魂深处撕裂般的怒吼,其鸣甚哀,声声泣血。
池翊音就站在深渊的边缘,垂眸看向脚下万丈峭壁上攀爬的灵魂,湛蓝眼眸如包容的天空与大海,静静将那些灵魂映入自己眼中,一一记得他们的模样与哭泣。
如同神祇,在俯瞰祂的子民。
“你们有罪。”
他说:“但并非不可赦。”
因为你们的罪,还没有到不可拯救的地步。
黎明一战还没有到来,你们已经醒悟,即便做错过太多错事,帮助权贵伤害你们的伙伴。
但是……
“比起互相争斗,矛盾,更重要的是——要记住,挑起矛盾的,到底是谁。”
池翊音缓缓抬眸,平静与城主对望。
良久,他勾唇,仰了仰头:“那才是,我们真正敌人的模样。”
城主在大地的震动摇晃中勉强稳住身形,他目光沉沉的看着池翊音,也感受到了自己所掌控的力量在虚弱下去,他对于汤珈城的掌控在被削弱。
街道上,小巷里,房间中,高塔与钟楼……
凡是石像鬼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与爪牙,帮助他将整座城市牢牢控制在爪下。
但是现在,那些被掌控的地方却一个个熄灭,最后化为一片沉寂。
城主的心脏在向深渊坠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第一次的,错误判断了某个人,没有看清那张面具
而这一次的错误,也化为了挥向汤珈城的重重一击,打击在汤珈城的核心上,让整座汤珈城和他们所有人,连想要反击也做不到。
一击致命。
城主目光沉沉,将池翊音从头扫视到脚。
那深渊深不见底,破碎的水晶摔落下去连回声都没有,如果稍有不慎摔下去,就是尸骨无存。
更不用提攀爬在陡峭岩壁上的腐尸灵魂。
他们伸向池翊音的手,随时能够拽住他的脚腕,将他生生拉进深渊。
可池翊音却眉眼平静,对此没有半分担忧。
甚至,当他察觉到城主的视线时,还向他回以微笑。
“尊贵的城主,你刚刚说,你是为了这座城?”
池翊音轻轻笑着,歪了歪头道:“那怎么办呢?城市现在危在旦夕,正需要城主这样勇敢而不畏死的英雄。既然你说,你是为了这座城,那么……”
他笑着迈开长腿,毫不犹豫向前迈开一步。
包括城主在内所有权贵,以及直播前紧张观看的观众们,全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主播疯了吗!前面可是深渊!]
可预想之中的场面并没有到来。
池翊音迈出去的脚下,幽幽的光点浮上来,在他的脚下逐渐搭建成一道光的桥梁,跨越整片深渊,将本来不可逾越的鸿沟相连。
腐尸消散,自由的灵魂溃散成无数光点,终于在彻底的死亡之后,才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却为时已晚。
它们甘愿成为新世界的基石,成为池翊音脚下的桥梁。
只为了……能让曾经被他们遗忘的理想,成为真实。
而池翊音站在光的桥梁上,居高临下看过来的湛蓝眼眸,冰冷而无限高远。
如同神明。
城主震惊的仰望着池翊音,被眼前真正的神迹惊到失去言语。
他不相信神,认为那不过是愚民的手段,一个好用的借口,可以让那些伤病的工人们顺理成章的被清除,给更加年轻新鲜的劳动力让路。
曾经吩咐教堂做过的事情,城主再清晰不过。
什么神魔?太可笑了。
如果真有神,那他这样杀死了成千上万人的存在,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善良的人在流着泪啃食着干硬的黑面包,满手鲜血的人却坐在明亮的橱窗后,用上好的骨瓷碟子与银质刀叉,远渡重洋的红茶在白瓷杯里轻晃……
这公平吗?
如果真有神,怎么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延续?
城主这样想,每每总觉得满心讽刺,蔑视所谓的神明。
可现在,当他看向池翊音,却忽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神。
祂并非良善,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无情,任由人们如何哭喊求助也不曾现身,只是看着他们死去。
但是……
当祂降临。
祂会前来取走所有的代价,审判世人所有的罪孽。
而城主,以及他身后的那些权贵们——
“可以请你,以及你身后的那些权贵老爷们,为了这座城市……去死吗?”
池翊音微笑着提出“请求”。
当他话音落下,空气中无形的力量扑向城主等人,将他们团团包围,在金色的微光中像是被困住的老鼠,悬挂在空中欣赏他们挣扎惊慌的模样。
那金光如此灼热,像是神罚的火焰,在干草枯枝中迅猛燃起大火,灼烧着他们的灵魂。
一如曾经那些“恶魔上身”的女工们在火焰中痛苦哭泣嘶吼。
池翊音将他们曾经给予城市的痛苦,重新还给了他们。
任由权贵们如何惊慌失措的哭泣求饶,也没有作用。
而城主终于明白了。
——他们被神判处于死亡的罪孽。
神罚,降临。
一直以来他和身边人所做的重重,都始终被神看在眼里,清晰记录,没有逃过一条。
他们自以为是的侥幸,将他们推进死亡的深渊。
城主最后深深的看了池翊音一眼,随即,在已经蔓延烧灼在自己身上的火焰中,重重的垂下头。
跪倒在地。
“神啊……”
他声音嘶哑,血泪从眼眶流出。
“请您宽恕我的罪孽,指引我,用您宽宏的胸怀,让罪人能够再次新生。”
在火焰中,城主强壮的身躯迅速被烧灼到只剩下一把焦黑枯骨。
可他却没有任何挣扎。
在那些权贵们因为烧伤的痛苦而嘶吼翻滚的时候,城主始终一动不动的跪倒在原地,咬牙忍受着痛苦,硬生生挺立在那里,直到死亡。
直到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架。
他向着池翊音的方向低低垂首,如忏悔罪孽的罪人,在虔诚的祷告与赎罪。
可池翊音却只是看了城主的尸骨一眼,便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遥遥指向城主。
“你的城市早已经敲响丧钟,所有痛苦的灵魂因你而死,你,还渴望着被宽恕吗?”
池翊音声音冰冷:“新世界不会有你的席位,你的命运,就是死亡在这里,为你过往所做的一切……道歉。”
话音落下。
城主仅剩的尸骨就像是得到了最终的答案,执念散去,枯骨也随之化为齑粉,扑簌簌落了满地。
以城主为开端,所有权贵们的尸骨也同样风化成粉末。
风一吹,便坍塌了满地,吹落在深渊中。
曾经城主为了掌控城市所建造的人祭柱,最终,却成为了他自己的坟墓。
“吞噬这个世界吧,贪夫。”
池翊音眉眼无波,平静的注视着这一切:“你的世界已经消失,新的朝阳,是时候要升起。”
他脚步轻盈,踏过深渊之上的光桥,犹如摩西分海,神明横渡。
当池翊音踏上另一端的地面时,整个剧烈颤抖如地震的镜宫,忽然间停止了颤动,静止了下来。
但在那片地面上依旧站着的,只剩下了伊莎莉雅一人。
她缩着肩膀瑟瑟发抖,捂着嘴泪流满面,不可置信的看着周围的死亡。
池翊音轻轻垂眼向伊莎莉雅。
“当先知将奴隶从奴隶主手中解救出来,将自由的生命归还于他们,奴隶们却只是在抱怨先知让他们的生活变得艰难。”
“伊莎莉雅。”
他的声音平稳,甚至带着笑意:“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知道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对吗?”
“你不会做出让我失望的举动——存亡之路,在此之下。”
伊莎莉雅惊恐的抬头看向池翊音,发生的一切让她明白,池翊音……这个砸碎了人们的铁链,率众推翻高塔的青年,远远不是她能够激怒的。
而她本来以为没有人能逃得过她父亲的掌控,因此在“出卖”了父亲之后,又向父亲出卖了池翊音,想要在两边的夹缝中寻求生路。
如果是别的玩家,伊莎莉雅的策略或许是足够聪明的。
远远超出玩家实力的城主,会重新成为伊莎莉雅最大的依仗,保护她的安全。
伊莎莉雅已经很清楚自己被当做招牌的事实,但她并不以此为耻,反而利用了这一点,用来确保自己的存活。
——毕竟就算是招牌,她也是最好的招牌,轻易的毁掉总是令人心疼花费的金钱。
况且短期内,城主也无法再打造一个“伊莎莉雅”出来。
伊莎莉雅想的很清楚,既然她已经从那些暴乱的人们手中活了下来,那她暂时就是安全的,城主也并非一定要现在牺牲她。
她做出了最聪明的决定,自以为利用戏耍了池翊音。
可到头来……
伊莎莉雅慌忙擦去眼泪,连连向池翊音躬身道谢,然后提起裙摆飞快的奔跑,想要在池翊音没有反悔之前尽快逃离镜宫。
她将自己身上昂贵却沉重的珠宝一件件抛下,华丽却繁复厚重的裙摆被扯断丢弃。
少女在地狱提裙奔跑,碎钻割破了她的脚踝,可她纯白的裙摆是如此轻盈,仿佛飞鸟片羽。
而她脸上的笑容也逐渐真实,明明是在逃亡,却发自内心的在笑。
第一次的。
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的……伊莎莉雅明白了,什么是自由。
风中的少女渐渐远去,池翊音平静收回视线,侧身向后看去。
黎司君就站在光桥的另一边,正微笑着注视着他。
当池翊音与城主和亡魂对峙的时候,黎司君始终就站在那里,眼不错珠的注视着他,金棕色眼眸像是浓稠的蜂蜜,化不开的甜意在流淌。
而此时,他们就站在光桥的两端,遥遥相望。
无数光点组成的桥飞跃鸿沟与生死,足以跨越任何遥远的距离,连接着注定要相遇的人两端。
像是飞跃银河的鹊桥。
等待着有情人相遇。
即便是池翊音,也在读懂黎司君眼神的那一瞬间,微微愣住了。
他的脚步顿住,难得有这样犹豫的时候,不知是否要向前。
池翊音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应该说什么。
他不是……会适应温情的性格。
从他降临于世开始,池旒对他的教育就已经囊括了整个世界,绝对的理智剔除无用的情绪,池旒在这样教导小池翊音时,她自己本身也并非会释放温情的性格。
只有冰冷冷的理智与数字,与小池翊音朝夕相处的是看不完的书,灰色的墙壁,广袤无垠的天空。
他站在足够高的地方,看到了全世界。
却唯独没有感情。
无论是对他的,还是他对于某人的。
都没有。
——人要,如何将自己从出生就不曾拥有的东西,赠予别人?
池翊音明白世间情感,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家,需要揣摩每一个人设,每一处情感成因。
可当这份情感是为他而来……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绝。
如果黎司君对于他所表露出的情感是虚假的,池翊音也不会有如此重的压力。
可偏偏……池翊音能够确定,黎司君眼中对于自己的情感,是真实没有虚言的。
这使得池翊音两相为难,无法干脆的拒绝黎司君的真心,更不可能接受。
他心中更加疑惑的是,黎司君究竟为何会对自己产生情感?
毕竟在池翊音看来,黎司君的性格本应与自己相似,并不是会注重情感的人。
那为什么……
池翊音再次抬眸看向黎司君时,眼神复杂,过多的疑问最终编织成了一张大网。
而他向前一步,终究是按照自己的行事方法,准备干脆利落的询问。
“黎司君,你……”
“池哥!你们也在这啊,太好了!”
红鸟惊喜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起,越来越近:“刚才我还真的以为,我们以后见不到你了呢池哥!能看到你真的太好了呜呜呜……”
红鸟的声音打断了池翊音本来想开口询问的话,于是,刚才积攒起来询问的勇气和果决,也都在瞬间退缩。
池翊音将没有说完的话吞了下去,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京茶和红鸟这对搭档,正从远处走来。
他们一身狼狈污血,衣服上满是污渍和破口,显得如此狼狈而灰头土脸,是池翊音从认识他们到现在为止,他们看起来最糟糕的时候了。
可以看得出,他们经历了一场苦战。
并且就如京茶曾经向红鸟所许诺的那样,他将所有的战斗一力抗下,将负责后勤与分析的红鸟,很好的保护在了自己身后。
即便京茶的身高体型比不上红鸟,但他轻松背着红鸟,带着一身伤走过来的时候,却并没有任何的违和感,反而亲近得像是一个人。
京茶背上的红鸟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在向池翊音招手,表示他们的汇合。
却听“啪!”一声。
京茶一巴掌拍在红鸟身上,恶声恶气的道:“别来回动!小心掉下去。”
“你当这里是外面吗,镜宫里把力量阈值压得这么低,为了能好好战斗我都没有修复伤口,你要是乱动扯到了我的伤,我就把你扔下去……”
京茶放狠话到一半,就自己踹到了路上的碎石崴到了脚,立刻扯到了受伤流血的肌肉和伤口,顿时“嘶!”的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他根本没有像自己威胁红鸟那样扔了对方,反倒伸手颠了颠红鸟,将自己背上有些下滑的红鸟重新背了回去,不让对方有摔下来的可能。
除此之外,他一声不吭,闷头走到黎司君身边。
他不傻,看出来了黎司君是池翊音选定的同伴的同时,也看出来了属于黎司君的强大力量。
如果他的力量已经被压制,不足以保护红鸟和池翊音,那最起码,他需要在危机再次来临之前……将他们托付到另外一位能够负责战斗的人手里,保护他们的安全。
京茶想得很好。
但京茶后背上趴着的红鸟,却忽然觉得自己脊背凉飕飕的,像是被大型猛兽盯上了那般恐怖。
红鸟立刻缩了缩脖子,原本说着的话戛然而止,惊恐的顺着视线反向看去,就看到了黎司君看着自己杀人般的冰冷视线。
红鸟:???
他什么时候惹这位大佬了吗,他怎么没有印象?
黎司君:“啧。”
解决了银河的问题,没想到还能半路杀出两个王母娘娘来,啧。
黎司君身上超低的气压,终于让京茶慢了半拍意识到了什么。
他迟疑着抬头,视线在池翊音和黎司君之间打转,努力回想起在自己走过来之前,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和言行举止。
“我们……”
京茶犹豫着问:“我们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吗?”
池翊音:“………………”
红鸟连忙惊恐捂嘴京茶,拼命向池翊音摆手否定:“不是!不是!没有!这兔崽子什么都没说,刚才是兔子在说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偷偷拧着京茶的软肉,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祖宗诶!你没看见大佬正追妻上头呢吗?反倒是池哥还是铁石心肠没有动心,你就别在这当灯泡了,赶紧走!”
他家这祖宗是真的懂语言艺术!
一句话得罪两个不能得罪的人,真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傻!
京茶眨了眨眼睛,好奇的视线在池翊音两人间转了好几圈,终于恍然大悟,随即转身就想走。
“站住。”
池翊音假笑,漫不经心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恐怖:“去哪啊?”
京茶:我就该是个哑巴,做个只会唧唧唧的兔崽子,也好过现在说错一句话被三面夹击!
京茶努力挤出一个怎么看都不真诚的笑容,绞尽脑汁给自己找理由撤退。
“红鸟说他要上厕所!我背他去旁边,池翊音你不用管我们,哈,哈哈……”
“舍近求远干什么?”
池翊音冷笑,抬手一指脚下深渊:“直接跳下去,保证没有人看到你上,厕,所。”
在红鸟看过来的惊恐目光中,池翊音皮笑肉不笑补了一句:“这样最快。不仅是厕所,下一次人生都会很快到来。”
红鸟:“!!!”
他赶紧一拍京茶肩膀,京茶立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窜了出去,两人以前所未有的默契一起向前冲去,眨眼之间就已经远在视野尽头。
“池哥我们在上面水晶宫等你——!”
只有红鸟被风拉长了的声音,还散落在空气中。
而没有了碍事的人之后,镜宫中再次恢复了安静,又只剩下了池翊音两人。
黎司君主动向前一步,没有再多给池翊音准备和思考的时间,轻笑着问道:“刚才音音想要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池翊音抿了抿唇。
一鼓作气,再而衰。
他第一次果决的想要告诉黎司君的话,已经在气势被打散了之后,再难以酝酿,没有了刚才的杀伐果敢。
池翊音就像是从未收到过礼物的孩子,忽然间被人塞了只柔软毛绒的玩具在怀里,它太易碎,远非池翊音认知和习惯的势均力敌,刀光剑影。
于是,他连手脚都变得迟疑,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怀中的柔软,难得从理智的间歇中浮现出一点暖意,不忍心破坏。
他可以在赌桌上与庞大无数倍的敌人豪赌而面不改色,可以独自走进黑暗毫无畏惧,他能识破谎言,更能饰演谎言。
所有人间的力量,他都熟知。
可当“敌人”不是用理性,而是用真切发自灵魂的情感来对峙……
池翊音忽然就不想要毁掉它了。
在黎司君认真的注视中,池翊音慢慢红了耳廓,银灰色发丝遮去了耳边颜色,强装镇定的眼眸没有让他的真实情绪外泄。
“黎司君,你……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可他微微嘶哑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
黎司君挑了挑眉,眼眸中笑意更浓,觉得自己的小信徒可爱极了。
在害羞吗?
“音音的意思是……”
黎司君挑了挑眉,笑着道:“我们换一个更私密的地方,就可以说这些了?”
不等池翊音给出回答,他就已经爽快的一口应下:“好啊,无论音音喜欢怎样的地方,我都可以陪音音一起。而我们之间,也可以理顺彼此的情感。”
“你……咳。”
池翊音也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他咳了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嗓音恢复正常。
他强迫自己的理智上线,重新掌控一切。
当他从光桥上走向黎司君,最终走到他面前,与他并肩而立时,他俊容上情绪就已经被尽数收敛。
短短几秒钟,已经让自己变了副模样,重新成为了理智冷漠的池翊音。
“不管是什么情感,或是别的什么私人问题,都留到危机解除离开副本之后再说。”
池翊音微微仰首:“现在有优先级比你更高的事项需要解决,它不停止,我也没有与你纠缠的精力。”
纠缠……?
黎司君眼眸暗了暗,抬手半掩住自己的唇,欲言又止。
他的音音,已经想得那么远了吗?
而池翊音在向黎司君表明情况后,就认为黎司君已经很清晰自己的想法了,因此没有再过多关注他,而是转眸看向四周轰隆声与粉尘四起的镜宫。
漂亮的水晶与宝石都砸碎成粉末,昂贵的稀世珍宝与尸骸一起i被埋葬。
镜宫在池翊音身后崩塌,随着深渊一起坠落下最下层的人祭柱,与所有尸骸一起崩塌消失。
而他们,则携手并肩,向地面上的万国水晶宫走去。
“汤珈城的核心,以及城主和所有权贵都已经死亡,但是副本仍旧在运行着,系统也没有跳出来喊停。”
池翊音站在水晶的台阶上,回身看向自己脚下空洞幽深的深渊。
他的眼眸暗了暗。
“既然如此,那就还有最后一件要确认的事情。”
“走吧,去万国水晶宫——那里,一定还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副本运行。”
池翊音微笑:“去毁了它,离开副本。”
然后,离开这里。
丧钟之城……那高高钟塔上的敲钟人,这一次,恐怕要由自己来担任了。
只不过敲响的并非死亡钟声。
而是……
胜利的宣告。
“丧钟为谁而鸣?当人们不肯帮助彼此,对所有的死亡与压迫冷眼旁观,为了利益互相倾轧却将这称呼为是寻常的时候,丧钟就已经被敲响了。”
他利用自己书中的字句,以自己对整座城市和人们的了解作为基础,扭转了人们的动向,让城主失去了他最为依靠的力量,使得黎明一战被彻底避开。
可是,城主的那一句问话振聋发聩。
池翊音不曾否认城主诘问的真实。
——你以为杀了一条恶龙,世间就永远太平了吗?
不是我,也会是其他恶龙。
不是这些城民,也会是其他世间与空间的人。
只要人心始终如一,那这样的故事,就不会被斩断。
纵使世间与空间压缩,相似的故事只会不断上演,循环无法挣脱。
池翊音可以改变一次死亡的结局,却无法永远帮助汤珈城,他也没有兴趣做一个保姆,时时刻刻为汤珈城唱着摇篮曲看护。
如果汤珈城自己不改变……那在下一个百年,下下个百年,丧钟依旧。
这就是,为何小巷中的时空,与汤珈城中科技的进展,始终是过去与未来在交织。
因为啊……它在循环,在轮回,在一次次的上演。
而池翊音要做的,就是斩断它,让汤珈城可以彻底掌握回自己的命运。
“你觉得有可能吗?”
黎司君看透了池翊音心中所想,他淡淡询问道:“你觉得,以这些生命的本质,他们能做到吗——做到你心中理想的未来。”
池翊音微笑:“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黎司君惊讶挑眉,池翊音却抬眸与他对视。
“那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与生命,我可以帮他们一次,却无法也不会永远帮助他们,他们要为自己负责。”
“而我。”
池翊音唇边笑意渐深:“你最好先想想,要怎样回答我的问题。”
“黎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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