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那日在落日余晖中的车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连世界意识也仓皇逃离,系统慌乱切断了认知,游戏场闭紧了眼睛。
时间和空间都被凝固,仿佛琥珀中永久保留的美,被神明永远珍藏,不允许任何人窥视。
但在最柔软的玫瑰中,最锋利不可抵挡的宝剑刺破花瓣显露锋芒,挥向世界,剑指一切的根源与核心。
可世界意识对此却一无所知。
它在向云海列车的更深处逃离,试图以死亡的黑色来覆盖自己的存在。
但高跟鞋落下。
清脆的声响,仿佛断头铡砍下的声音。
池旒居高临下的看着世界意识,嗤笑出声,眼带轻蔑:“似乎总有东西自不量力,认为世界已经在你的掌控之下?”
“不要忘了,你不是世界,你只是自称为万物灵长的人类所有潜意识的集合,你高于人类,却与人类无异。”
“人类闪烁的光芒你曾得见,但人类的软弱和劣根性,你也同样存在。”
她不紧不慢的加重了脚下的力道,像在碾过一只狗,让已经被池翊音重伤的世界意识,疼痛到几乎眩晕。
“你有什么资格敢称呼你自己为世界本身?还妄想杀死神明,取而代之,让所有的人类都成为花朵的养分,变成在你操控之下的奴隶?”
池旒冷呵一声,钢蓝色的眼眸中空无一物。
从世界意识不知死活的找上池翊音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池旒判定了死刑,剥夺了作为她敌人的资格。
这并不是对于池翊音的爱。
而是她在嘲笑世界意识的痴傻,看不清它的敌人究竟有着怎样庞大可怖的身躯。
池翊音,那是池旒亲手教导塑造的怪物,青出于蓝的强大。
即便池旒将他如工具利用,也要相应付出代价,从不会轻视池翊音所拥有的力量与恐怖影响。
可世界意识却看不清这一点,骄傲自大的以为它可以掌控一切,明明在觊觎池翊音的力量,却还因他的年轻与显露出来的温和假面,而轻视于他。
而现在,世界意识为它的傲慢付出了惨烈代价。
它不是人类或动物,受了伤无法医治。
即便它不老不死,严格来说甚至不曾拥有实体,不会有生死,甚至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它也算得上是存活。
但相对应的,世界意识所有的重伤,都无法愈合,裂痕永远存在,令它痛苦挣扎翻滚,却无法逃离。
“你不该去招惹池翊音的,那样,你还能多活一阵。但现在?”
池旒歪了歪头,被她踩在脚下的世界意识卑微涌动如蛆虫。
“你看,我正好需要一个能够杀死黎司君的资格,如果不能与他身处同一层级,那就无从说起。而与神明同样的存在,只有你一个,世界意识。”
她笑得残酷冰冷,眼神却悲悯。
仿佛高高立于神台上的雕塑,垂眼看向世人惨痛,却丝毫不受影响。
“可否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趁你病,要你命。
被池翊音重伤的世界意识,正处于最虚弱的时段,没有任何比这更好的时机。
池旒勾了勾唇,想起池翊音时很是满意。
看来,她这个工具,没有白白准备。
竟然送了她这样一份大礼?
车厢内的地面逐渐软化,凹陷,四周的墙壁和车窗都仿佛融化的岩浆,地面变成了黑色的沼泽,不断的奔涌扩大,惊涛骇浪。
仿佛怪物于深海之中怒吼。
列车长缩在沙发角落里瑟瑟发抖,几乎要将眼前的布料盯出花来,死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唯恐触怒魔王。
直到他背后的一切都在逐渐平息,所有的声音消失,锋利如刀的风也慢慢柔和下来,那样被毒蛇阴冷紧盯着的冷肃感也逐渐消散了。
列车长才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试探着慢慢转回身体,偷瞄向后看去。
无论池旒还是世界意识,抑或是本来被世界意识占据了躯壳的斯凯,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车厢内一片纯白的空荡,连同所有的装饰品和家具,甚至是吧台和酒保,都像是被硫酸腐蚀带走,什么也没剩下。
这片空间回归了它最原始的模样,只有一望无尽的空白。
车厢,列车,酒保,旅客,玩家……什么都不存在的初始。
直到列车长重新注目于它,这片白色才像是第一次被泼洒色彩,列车的轮廓和所有的物品逐步被勾画,与其他车厢重新连接,成为云海列车的一部分。
而酒保也像是田埂里生长的麦子,画笔下成型的人物,迅速从车厢里从脚到头的长了出来,站在依旧被重新构建中的吧台后面,从容的低头擦拭着不存在的酒杯。
列车长长松了一口气,软软的瘫倒在沙发上,像是紧绷过后缺水的鱼,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刚刚真的以为,那位大魔王要在这里动手杀了世界意识。”
列车长哭丧着脸,垂头丧气:“要是她真动手了的话,我的地盘也不复存在了。好不容易不再当被两面夹击受气的系统了,刚调职就遇到这种事……姓池的是都和我有仇吗!”
酒保的脸上依旧是模板化的微笑,标准,却连一点角度的变化也没有。
他从容向列车长弯了弯腰,笑道:“就像人不会丧心病狂的去算计一条蚯蚓一样,那位自然也不会对您做什么,自信一点。”
列车长:“…………”
“???”
他慢了半拍,后知后觉的一脸震惊:“你在说我是蚯蚓吗?!”
池翊音都好歹喊他是猴子,怎么到了他自己人这里,他反倒退化了呢!
酒保笑容不变:“怎么会呢?您不要这样自信。”
简直是在说:不要自作多情了。
列车长:“……是重构程序出问题了吧!绝对是吧!云海列车的NPC什么时候这么毒舌了!”
酒保虽然脸上没有变化,但列车长莫名就是觉得他在明晃晃的讽刺自己。
他气得半死,撸袖子想要检查系统运行日志。
但刚起身,他就猛然僵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系统了。
……新系统小云海还在被池旒劫持着,所有权限都在大魔王那里,反而是系统自己没有权限查阅系统。
…………更要命的是,就连世界意识都在池旒那里。
列车长猛地梗住,神情复杂的转头看向池翊音和黎司君所在的方向,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一节节车厢,直直看到那两人的所在。
“你觉得是池翊音会先毁灭世界,还是池旒先弑神?”
列车长声音飘忽,带着一种不真实感,气势弱得像是风中残烛:“好像不管如何,对我们来说都没个好下场呢?”
可恶!
为什么偏偏他的上司只想着谈恋爱满脑子都是池翊音啊!
就不能像池旒那样,带领下属走向人生巅峰吗?
或者像池翊音那样一呼百应也很爽啊!
虽然它是个系统,但它也很想享受一把纵横世界的快乐统生啊!
呜呜!
列车长哭得呜呜咽咽,就差没咬手绢了。
酒保倒了一杯不存在的酒,将不存在的酒杯放到列车长手边,同情的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在拍一只路边流浪的呜咽小狗。
“别伤心了,反正怎么都是死。要不然你就想想,自己是更喜欢做蚯蚓,还是做猴子?”
列车长:“…………”
他被梗了一下,无语的抬头看向酒保,但酒保依旧笑得天然又无辜,好像什么坏事都没做。
酒保歪了歪头,笑眯眯反问:“怎么了?尊敬的列车长,您需要什么吗?在这里,您的所有需求都会被满足,您想要许愿……”
“停停停!”
列车长崩溃:“你当我是那些愚蠢旅客吗!还许愿!”
酒保笑眯眯点头:“嗯!”
…………
而在包厢列车内,池翊音踉跄推开了黎司君,颇有些狼狈的转头看向一边,试图躲避黎司君看过来的炙热视线。
他长呼一口气,让自己温度过高的脸颊降温,那双水波潋滟的湛蓝色眼眸如同春日的大海,明媚柔软,泛着涟漪。
半晌,池翊音才勉强让自己恢复成镇定的模样。
但他一转身,在看到黎司君的那一刹那间,脸颊上的温度又重新上升,眼眶都不自觉红热起来。
池翊音没想到会这样,对从未出现过的身体反应颇有些狼狈,手足无措的尝试处理。
黎司君的喉咙间挤出低低笑声,被可爱得简直想再一次上前索吻,心痒痒得像是被池翊音纤长的眼睫扫过,想要让他的音音永远注视着他。
但他还是用最强大的意志力勉强克制自己,没有贸然吓到池翊音,让他受惊跑走。
黎司君主动向后退开一步,让新鲜空气涌入他们二人之间,池翊音得以松了口气,觉得好受了不少。
而微凉的风带走了池翊音脸颊过高的温度,让他逐渐恢复正常。
当他再一次转身看向刚刚被斯凯——或者说世界意识占据的包厢时,已经是往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冷静温和,俊颜上看不出丝毫不对劲。
这间包厢本来是楚越离的,却被斯凯占据,令整座包厢都陷入了黑暗中,甚至就连京茶都在此遭到斯凯的重击,被世界意识重重踩在脚下。
仿佛连尊严和骄傲都被踩碎。
即便池翊音重创了世界意识,将世界意识高高在上的骄傲踩下,但他回想起刚刚所见到的京茶屈辱一幕,依旧会觉得难以言喻的难过。
京茶是骄傲的,明媚的。
却独独不应该是那样……那样为了自己的同伴们,忍受折辱,尊严被践踏。
在斯凯消散后,包厢内的黑暗也渐渐消失,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
京茶的身影也重新出现在池翊音的面前。
他倒在地面上,已经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池翊音快步走进包厢,弯腰想要将京茶抱起来,却在伸出手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满手血液,一时不由得沉默下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落在池翊音的肩膀上,源源不断传来暖意。
那是足以支撑灵魂的力量。
“我来吧。”
黎司君不由分说的让池翊音站在一旁,而他自己难得对池翊音以外的人伸出手,接触其他人类。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低头阴冷的看了京茶两眼,对他的存在破坏了自己和音音二人世界的事颇为不满,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不过池翊音就在一旁看着,如果黎司君不做,就要由池翊音自己用那双受了伤的手去抱住京茶……
黎司君想了下那个画面,即便不情愿,但还是伸出手,拎住了京茶后脖颈的衣服,将他在地面上拖行向包厢外面。
池翊音愕然,随即哭笑不得:“你是要弄死他吗?还是他是水泥袋子?”
他有些无奈的上前,伸手示意黎司君将京茶放过来,他自己来。
池翊音倒是没说黎司君对京茶态度的问题,并不强求他对自己的同伴同样抱有善意。
在这一方面,他很理解黎司君的感受。
毕竟他与黎司君如此相似,黎司君对于世界的厌恶,也是他的厌恶。
他就像尊重自己那样尊重黎司君。
尤其是他已经将黎司君视为同伴……甚至是比同伴更高存在的现在。
黎司君垂眸看了眼池翊音伸过来的手掌。
被无脚鸟胸针割破的伤口横在池翊音的手掌上,将原本光洁如玉的漂亮手掌染红,掌纹断开。
光是看着,就足够令黎司君心疼,甚至因此而迁怒于世界意识,将池翊音的伤口归结于世界意识对于世界的贪心上,也列为了世界应该毁灭的罪孽之一。
即便心中难掩疼惜,但黎司君并没有表露在脸上,他很清楚,池翊音需要的是理解和尊重,是并肩而行的同伴和理想成功的助力。
而不是把池翊音关起来作为观赏用金丝雀的自以为是。
对池翊音的怜悯,才是对他最大的误解和不尊重。
黎司君太高手臂,仗着一米九三的高度,轻松就将少年体型的京茶拎在了半空中。
京茶垂着头,不省人事,也不知道自己像是个兔子一样被人拎着耳朵拽起来。
不过好在,这样的姿势总算不必让京茶像个水泥袋子一样,被在地上拖行了。
池翊音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坚持。
他放下手,示意黎司君先将京茶带回到他们的包厢里,不要让已经状态低迷的京茶再受伤害。
但在离开包厢前,池翊音站定脚步,回身定定的看向这个第一次进入的包厢。
云海列车上包厢的装潢风格,虽然都是一样的精致奢华,足以匹配得上豪华旅游专列这个名声,但每一间包厢之间的风格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比如楚越离的这间包厢,就仿佛是某个大学的图书馆。
到处都是书架,到处都是书籍,就连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陈旧纸张沉淀后的书香。
通顶的书柜上描画着精致的图案,高大总是会令人有种渺小之感,仰望时,如同在看向高远星空。
那是人类漫长历史上所有闪烁着智慧光亮的星星。
但是在那庞大数量的书籍中,池翊音却一眼就看到了其中夹杂着的那本……
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书。
那是他曾经在现实中发布的书籍,在他还认为自己的事业是小说家的时候,那曾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之一。
池翊音不由得被吸引住了。
好奇和感慨趋势他缓步走上前,站在书架前,踮脚抽出那本书,轻轻翻动起来。
书的主人似乎经常翻阅这本书,却格外爱惜书籍。
即便页边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但书籍却连一处折损污脏都没有,从外表看,干净得好像新书。
池翊音看着那一页页上眼熟又陌生的字句,又一次的,回想起了已经逐渐远去的属于现实的记忆。
还是个畅销小说家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
但仔细想想,却已经过于遥远,甚至隔着生死,模糊不清。
池翊音曾经冷眼观察着这个社会,分析每一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揣摩他们的心理,学习他们的情绪。
他就像是孤身站在人类中央的怪物,为了融入人类群体,只能不断学习他们的文明与情感,学着他们的模样,在自己的脸上扣上温和的假面,好像是无害的绅士。
那曾经是他最好的保护面具。
但现在,他却主动摘下了假面,让真实的自己重见天日,并且不再满足于只是在旁观察。
他主动走进了人群,也走向灵魂的深处,试图伸出手,握住他们灵魂的核心,理解他们生前死后的一生。
池翊音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写出了最好的故事。
但是现在,进入游戏场之后他却获得了更加广阔的天地,明白他将要书写的最后一本书,是世界本身。
创造,书写,改变。
本应是神明的力量。
池翊音失笑摇头,他随意看了一眼空荡无人的包厢,然后握着那本被无数次翻阅过的书籍,转身离开了包厢。
足音渐渐在走廊里远去。
包厢的门缓缓合上,在吱嘎声中落了锁。
仿佛无形的手将门拉上,上锁。
然后一道半透明的身影,慢慢在书架下显形。
青年的身姿逐渐凝实,他双手插兜,半倚在沙发背后支撑着断腿,侧眸看向房门的方向。
“那就是我的神,我的引领者与旗帜。”
“因为他在,所以我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即便走得再远,也知道应当往哪个方向回家。只有他的身边,才是我安心的归宿。”
他轻声呢喃,眼带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