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鸟的耳朵动了动,像兔子一样敏锐的抬起了头,警醒的向包厢外看去。
他从尸体旁站起身,扶着门框侧身看向车厢门的方向,表情严肃。
一部分玩家还被小怪物拦在门外,另一部分见小怪物严防死守没什么希望,已经干脆利落的放弃这里离开。
被拦下的玩家们见到红鸟出来,立刻抓紧时机拽住他,想要与他谈谈。
红鸟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所有人仔细听。
“有什么东西,在响。”
众人也被红鸟紧张的情绪感染,凝神细听。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列车内的灯光自动亮起,走廊上的壁灯渐次亮起,像一条光带,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车厢,在视野尽头汇聚成一点黯淡光芒。
而从那光芒背后的更深处,有轻微的呼噜声,隐约传来。
像是老人呼吸不畅的呼哧声,又或者猫科动物的呼噜呼噜声。
一声,接一声,艰难的从喉咙间挤出,回荡在空旷的车厢里,一圈圈重叠回荡,传到众人耳边。
呼哧。
呼哧……
在死一般的安静中,如此明显,仿佛与众人的胸腔一起共鸣,就隐藏在众人自己的呼吸声之下,像是随行的影子,呼吸第二声的回响。
令人不寒而栗。
很多人都被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明明就站在包厢门口,周围都是人,但他们莫名就有一种……自己独自身处茫茫黑暗中的恐惧。
只有自己一个人,空茫得令人窒息。
还是从包厢内察觉不对而走出来的学者,打破了走廊上的死寂。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学者皱眉看着众人,满眼不解:“如果想要看尸体的话,只要你们不在这里打起来,随意出入也无妨。如果不感兴趣,建议你们最好还是现在就往各自的包厢折返。”
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已经九点过一分。
十点熄灯,云海列车给出的规则清晰明了。
他们最好还是按照规则说的来。
但是,以游戏场的一贯作风,学者并不相信列车会放他们平安无事的顺利回去。
对于明确的时间,游戏场很有可能会用各种方式干扰,让他们不得不在路程上耗费更多的时间,以此来错过最后时间期限,打破规则。
学者习惯性的深深皱眉,眉间一道竖纹,不赞同的看着依旧僵立在原地的众人:“各位是想自杀吗?”
但学者的声音就像是打破黑暗平衡的最后砝码,原本窒息的黑暗,忽然就有了亮光照进来,也让众人抓紧时机挣脱了窒息。
当他们逐渐缓过神之后,与旁人的对视中时,都发现了彼此眼中残留的惊恐。
只是在脱离了刚刚古怪的状态后,众人再向车厢尽头看去,那种艰难喘息的呼哧声,却消失了。
胆子大的向前试探着走几步便停一下,感知危险。
但一直走到车厢门旁边,甚至跨过门槛,走到旁边一节车厢,却也再无法听到任何声音。
云海列车上,灯光低垂,一片安静柔和。
像是睡眠前轻柔的钢琴声,令人安心,昏昏欲睡。
而他们刚刚所有的惊吓与恐惧,都不过是长时间身处危险副本,精神紧绷所带来的错觉。
几名玩家在车厢周围来回查看了几圈,却什么也没发现。
回来时,在其他人期待的注视下,他们只遗憾的摇了摇头。
但没有人因此而放松警惕。
如果全都相信错觉,他们早就死在了游戏场的角落里,而不是进入新世界。
“我刚刚……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
有人轻声喃喃,神情恍惚:“到处都是死人,现实毁灭了,我们无家可归。”
旁边的人心有戚戚,长长叹息:“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活着也变成了煎熬,太可怕了。”
在面对共同的外来危险时,玩家们空前团结,不再彼此指责猜忌。
他们都将各自刚才看到的场景一一说出,与其他人交换整合情报,没有谁在这种危急时刻藏私。
没有人知道那片黑暗里到底有什么。
或许是可以杀死所有人的怪物,云海列车平和下暗藏的危险。也或许,只不过是一只可爱猫咪……
没有人敢赌。
而他们使用各自的力量,也无法探明真实,这让他们更加忌惮。
刚刚看到的幻觉,深深印刻在他们脑海中,不敢忘记。
那是人类最深也最初的恐惧。
死亡,毁灭,孤寂,黑暗……
所有人都在片刻的幻觉中,看到了自己心底压抑最深的恐惧。
游戏场仿佛和他们开了个玩笑。
如果是刚进入游戏场的新人,不一定会有如此深重的恐惧。
正因为不了解游戏场,没有经历过命悬一线的绝望,所以新人总是天不怕,地不怕,满怀希望,轻视游戏场。
他们完全可以熬过那片刻黑暗中的恐惧。
可新人没有资格进入新世界。
天真的人早已经死在了副本中。
剩下的玩家,全都是从死亡中千锤百炼后的坚韧。
与脆弱。
过去的伤口和痛苦造就了他们,但是伤口永远都在那里,锤纹成就美,但也会在重压之下断裂。
无数次的死亡经历和失去的痛苦,都在一瞬间齐齐涌上玩家们心头。
即便已经挣脱,但残留的绝望依旧让他们心有余悸,看向黑暗时眼带恐惧。
“那里,到底是什么?”
有人意识到那个方向刚好是池翊音离开的方向,随即看向红鸟询问:“那不是你们的包厢方向吗?会不会和池翊音有关?”
红鸟愣了一下,眉眼间是迟疑的担忧。
但他还是回:“不会的。”
其他人不知道,但他很清楚,池翊音身边有那样一位堪称恐怖的大佬。
即便真有什么,他相信一定也会先被那位挡下来。更何况还有小祖宗在那。
可即便嘴上这么说,红鸟微皱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
相熟的玩家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叹息道:“担心就早点回去,和他们汇合。同伴的安危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会放心,不是吗?”
“九点了,各位。无论想要做什么都尽快吧。”
一名玩家侧身看向身后的走廊,声音严肃:“你们没发现……一直在走廊里的列车员,一个都不见了吗?”
在玩家们没有危险的时候,那些列车员时时刻刻站在走廊上,声称会在熄灯时间之前保护所有人的安全。
但真的临近熄灯时间了,玩家们明显身处危险,列车员们却也消失了。
“在觉醒者“月亮”死亡之前,哪怕只是开门向外看一眼,列车员也会提醒不要离开包厢,包厢外是危险。”
有人问:“怎么反而是现在,他们都消失不再提醒了?”
有可能是列车员本身出事了。
但这个猜测说出来,是会令所有人都发笑的程度——怎么可能!
难不成大水冲了龙王庙,游戏场自己打自己,把自己的npc弄死了?
开什么玩笑!
“那就是,游戏场针对我们的又一场陷阱。”
玩家沉声道:“恐怕有什么将会降临了……NPC自行离开,剩下我们在洼地,将会被第一个冲击。”
没有人反驳。
他说出了所有玩家共同的猜测。
“要么立刻回包厢,要么就留下来在这里。已经出过事的地方会让危险暴露得更多,有血迹的地方会吸引“蚂蚁”,在这里可以对游戏场更快的反击。”
学者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回身看了眼地上已经彻底冰冷的尸体,皱眉时眉间的竖纹更深。
“难道他的死亡是引蛇出洞的饵?”
让所有人都听到声音而离开包厢,也脱离了某种规则之下秘而不宣的保护,使得他们失去了保护的壳,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为的,就是紧随而来更重的打击。
所有人的心脏都沉甸甸的下坠,不由得点了点头,认可了学者的说法。
他们迅速问清了身边人所在的包厢车厢,自发临时结队。
想要回包厢的人三三两两一起离开,即便路途上遇到危险也有照应,不至于落单。
但是更多的人,都选择了留下来。
“缩回壳里有什么用,游戏场想杀人的时候,哪次失手过了。”
有人淡淡的道:“比起躲在所谓安全的包厢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攻击,战战兢兢无法安心,还不如在这里直面恐惧。”
“该死的时候,逃不过。”
他微笑,面色从容:“我在游戏场里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人终有一死,既定的死亡无法被打破。”
游戏场的死亡,不过先与后之分。
其余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中忽然感慨。
游戏场多年来的绝望与痛苦,此时都化作一声悠悠长叹。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但相同的际遇使得他们感同身受,同病相怜,对身边人忽然也产生了理解,不再敌对,而是愿意短暂的退后一步,暂时收敛自己的锋芒,与其他人共存,将对方视为临时同伴,同仇敌忾。
曾经因为同盟的惨烈下场而遗失的信任,在所有人都身陷危机的此刻,再度因为彼此之间的相惜之情而出现,将所有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选择留下来的玩家算上学者在内,一共有七个人,在确定了彼此的想法之后,几人很快就开始商议起了对策。
用蜂蜜来吸引蚂蚁,是最好的方法,而死过人的包厢对于黑暗中的怪物来说,就相当于散发着甜味的蛋糕,是最好的诱饵。
他们只要守着这间包厢,就可以守株待兔,不费吹灰之力揪出隐藏在黑暗中的怪物。
最有效,也最冒险的方法,很难有正常人会以身涉险,用自己的安危去交换猎物。
但是,能在游戏场里活到现在的,有几个是安分守己乖乖听话的?
谁心底没有压抑着疯狂,痛苦,以及所有情绪爆发时的嘶吼?
他们以最疯狂的方式,来应对游戏场对他们最大的恶意。
“反正怎么都是死,与其像‘月亮’那样死得憋屈,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
其中一人冷笑,眼中闪过厉色:“游戏场想杀了我,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在!它要杀我,那我就算是死,也要在死前咬下它一块肉来,让它也尝尝痛的滋味!”
学者点点头,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红鸟。
他还在看向自己包厢的方向,一脸的担忧。
学者叹了口气,问:“红鸟,你是准备留下来,还是回去找池教授他们?”
红鸟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目前最好的选择是留在这里,在池翊音不在的时候,代替他在这边做出决定,参与到玩家们的计划中,得到关键情报。
但是……京茶不在自己身边。
一向习惯依赖情报预先做出判断,并以此为依据做出决定的红鸟,陷入了没有情报的真空,一时间茫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确定京茶的状况。
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向他给出示警,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
无数问题堆积在红鸟心里,几乎要逼疯他。
最大的焦虑,来源于对重要之人的担忧。
红鸟无法在没有确定京茶状况之前,安心投入到工作中。因此,他只能抱歉的看向学者。
“我……”
话音刚出口,红鸟就愧疚的梗住了,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往下说。
所有人都在这里,只有他选择逃避?这是他从来没有做出的选择,是在他底线之外的情况,令人难以启齿。
好像只要一张开嘴,以往那个红鸟也会跟着死去了。说出违背自己原则的话,会令灵魂都会空出一块来。
学者看出了红鸟所想,贴心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你回去的路上,一定小心。”
学者看了眼蹲在地上的小怪物:“让它护送你吧。虽然我不了解它到底是什么,但是从它刚刚的表现和对池教授的感情看,已经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记住,不要落单。”
学者皱眉:“我能感觉得到,平衡……在逐渐消失,两方的力量开始不对等,圣杯中的水流只流向一方,却不会再回来。一方将得到胜利,另一方却将永远死去,再也看不到世界。”
“重大的危机与变革将会到来,无数生命将成为改变的代价,世界将有新的纪元降临。”
学者看向红鸟,满脸严肃:“不要在这种时刻闯入他们的战场,成为夹缝中两方力量对冲下的灰烬。”
红鸟感激的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在红鸟做出决定之后,小怪物也立刻跟了上去。
池翊音给它的命令是保护红鸟,因此现在红鸟成为了它暂时的“主人”,红鸟去哪里,它就在哪里。
学者看着红鸟快步离开的焦急身影,还有他身边亦步亦趋的小怪物,感慨颇多。
但他也只是多看了两眼,就摇着头转身,重新加入了众人的商谈。
各人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命运。
如果必将死亡或一定会幸存,那无论怎样,都会被引导向他们自己的结局。
学者对此看得很透彻。
除了在很多年前惨烈的鹿川大学事件,他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而现在,心病已去,唯一剩下的也只有对池翊音的由衷感激。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能扰乱他。
“如果云海列车上有怪物……会不会,与杀死“月亮”的是同一个?”
几名玩家面面相觑,眉头渐渐皱紧。
“别忘了,刚踏进云海列车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身死于包厢,那时列车员给出的理由是包厢还没有打扫好……在我们之前,入住包厢的是原本就在云海列车上的怪物,误闯它们的巢穴,就会被它们杀死。”
“但是现在,那些怪物在哪?如果它们不是凭空消失,那一定会在列车上吧!”
没有人能回答提出的问题,安静在几人中无声蔓延。
但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定是来自游戏场的又一次考验,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该死的游戏场!要是有一天被老子逮到,一定往死里揍一顿!”
有人愤怒大骂,其他人也连连点头赞同。
但是这一次……
他们还真的错怪游戏场和系统了。
列车长一脸懵逼的看着车厢外涌动的黑暗,半晌才转过头,一脸痴呆的看着旁边的酒保,愣愣指着车门问:“这啥?”
酒保眨了眨眼,微笑:“您已经退化到连视力都没有了吗?这当然是黑雾啊,死亡的具现化实体。您不是很清楚它们占据了列车下层空间的事实吗?”
他看着列车长的眼神里带着怜悯,像是在看21三体综合征患儿:“哦……真是可怜,让您来做列车长对您来说真是种折磨,毕竟脑子都这么不好用了,还要被这样压榨。”
列车长:“???你骂我!”
酒保耸了耸肩,依旧在擦拭着手里并不存在的酒杯:“怎么会呢?是您太敏感了。”
但他的表情明晃晃在说——看,这有个傻子。
列车长:“…………”
这让他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对。
生气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个傻子脑瘫,不生气的话……他自己还憋屈得要死。
啊!!!
这年头,工作真难干!
——打工统发出了电子灵魂哀嚎。
但列车长沉甸甸的心脏,并没能从酒保那里得到些许舒缓。
因为与从地下城池重返云海列车的池旒见面,所以本应该与主系统联系,确认云海列车线路的列车长,还没来得及做完自己的工作,就匆匆跑了过来。
中途因为突然出现的斯凯,以及斯凯背后世界意识与池旒之间的对峙,列车长像是被山洪困在巨石上的倒霉蛋,为了避免被都得罪不起的两方注意到,他只能卑微的缩在沙发里,在吧台车厢里想要等暴风雨过去后,再离开。
结果……
玻璃车门外,黑暗涌动,粘稠腥臭,重重拍击在车门上,发出哐哐巨响,令人胆颤心惊,唯恐下一秒车门就会破裂,黑液撞破玻璃涌进来,将一切吞噬淹没。
列车长却很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八千年来积攒的所有死亡,人类犯下的所有罪孽,他们自己的善和恶,怨恨痛苦与挣扎……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忠实的记录下来,并且在世界上留有痕迹。
即便自以为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阴暗角落里发生的恶事,滋生的怨恨,这些都会坠向地底,成为地下城池的一部分,也成为黑暗的一点。
积毁销骨。
那些没有在乎的小恶,人类自己原谅自己的恶行,最终都变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身为神明阵营的系统,列车长相当于一座庞大数据库的管理人,足以阅览八千年的历史,神明所看到的,就是它所阅读的。
而越是深究,就越是心惊。
甚至就连只是机械与代码的系统,都不由得绝望,深陷泥潭的无力感。
地下城池将世界毁灭的那一刻忠实的记录下来,最后一个人类死亡的瞬间,被凝固在地底深处,成为了神造世界宣告毁灭的终点。
而神殿……也被神明放在了那里。
以祂开始,也以祂结束,也算是,对得起这个曾经得祂庇护八千年的世界。
地下城池就像是被琥珀封住的时光,所有的死亡和罪孽,都在那里发酵。
尸骸腐烂,鬼魂哀嚎。
死尸被酿成一潭黑水,在鬼魂的怨恨之下,反扑地面上的世界,想要将还活着的人也一并拽下去,到他们曾经受到的痛苦里,变成与他们一致的模样。
斯凯在绝望之下,许下了世界毁灭的愿望,即便楚越离及时发觉了不对而加以阻止,却也已经让斯凯愿望的一半脱口。
也因此,世界意识实现了一半的毁灭,让地下城池里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兴风作浪,怨恨横行。
而列车长…………
本应该对云海列车具有全部掌控权的他,却因为世界意识这样超规格的存在降临列车,而被压制了优先级,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掌控,被黑液隔绝了对列车的感知。
列车长大怒:“太不尊重人了!懂不懂边界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吗?!”
说着,他一撸袖子就冲向车门,气势汹汹想要冲出去,和黑液背后的主导者理论。
但刚一拉开门,黑暗顿时笼罩了列车长。
他像是站在悬崖上被人推了下去,失重感与晕眩感一起传来,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向他涌来,将他淹没。
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从他眼前闪过,过去的一切记忆都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快速翻过,最后定格在黎司君的脸上。
那是十二年前,虚空之中神明与世界意识交战,掀起的力量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
在协议之下,系统作为时隔八千年神明的造物,被祂亲手创造出来。
当它睁开眼睛,拥有自己的意识时,第一眼就看到了神明金色的瞳孔。
像是流动的太阳,融化的黄金,所有山川与人间的风光加起来,抵不过神明垂眼的一瞬。
神明在向它微笑。
刚刚诞生的系统也在那一刻,发誓会对神明效忠,直到世界末日,神明身死。
——那不是所谓的代码与三定律,约束它的,从来都只有对神明的信仰。
科学侧无法入侵的神秘,来源于古老虔诚的信仰。
列车长愣愣的呆立在原地,未曾察觉,眼泪便已经流淌下来。
可一转念间,天翻地覆,什么都变了。
神明那双看不进世界的眼眸中,忽然间多出了另一人的倒影。
系统从未见过神明如此开心的模样,像是漫长的孤寂终于有了终点,被中伤和不被理解的灵魂,得到了温暖的爱意。
祂说,祂只有一位信徒。
祂说,祂的信徒……深爱着祂。
神明所言,便是世间旨意,大地上的一切造物都将在神旨之下运行。
当祂如此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世界上除了池翊音之外的所有信徒,就都被神明抛弃,再也得不到神明垂眼。
包括,系统。
祂的眼中,只看得到池翊音。
祂像追随另一位神明一般,追随着池翊音,被他深深吸引,为他一次又一次破例,一退再退。
甚至……连祂的生命,也能交付于池翊音手中。
残阳如血,战场残酷。
神明倒在池翊音的怀中,胸膛上插.着锋利匕首,无脚鸟胸针镶嵌的蓝宝石闪烁着冰冷的光。血液从胸膛汩汩流淌,染红了神明握住池翊音的手。
祂仰头看向池翊音,却是在笑。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金色的眼眸逐渐黯淡。可即便如此,祂看向池翊音的眼眸中,依旧是不减的温柔与深情。
可池翊音无动于衷。
他拔.出无脚鸟胸针,血珠飞溅,站起身时无情将神明的身躯丢弃在大地。
而神明就倒在池翊音的脚边,慢慢的,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列车长目眦欲裂,疯狂的咆哮堵在嗓子中,所有的数据都在狂暴的嘶吼着,所有的力量都在疯狂奔向神明,想要再一次的,将祂托举起。
就像曾经神明将初生的它捧在手心中微笑那般。
可是就在列车长将要触碰到神明的一瞬间,所有的画面全都闪烁着斑斓雪花,随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那些画面消失了。
也将神明远远阻隔在它的世界之外,不允许触碰。
有什么……比让虔诚的信徒与造物,眼睁睁看着它的造物主死在自己的眼前,神明陨落,失去呼吸,更加残酷且恐惧的吗?
列车长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暴露于雷击之下,痛苦却不得挣脱,甚至整个核心数据库都像是炸裂一般的疼痛,让他本能的伸出手死死抱住头,几乎想要将自己的头颅生生撕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才终于从这样的痛苦中回神,眼前重新出现了光亮和影像,脑袋也还在脖子上,心跳声清晰有力的传到耳边。
他恍惚着抬起头,身体还在止不住的颤抖,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
车厢门已经被关上。
酒保脸色平静的转身,将车门挡在身后,垂眼看向蹲在地面上缩成一团的列车长,问:“您还活着吗?”
列车长消化了这句话很久,被痛苦占据的大脑才慢慢意识到酒保在说什么。
但不等他回答,就看到酒保自顾自的点头,道:“那如果您死了,我能取代您成为列车长吗?”
一向只有标准模板微笑的脸上,满满都是期待。
“列车长的制服比酒保的好看,我很想试试。为了满足我的愿望,要不然您委屈一下,死一死吧。”
列车长:“???”
“你它哔哔哔哔的!!!”
列车长都震惊了。
瞬间,什么痛苦啊迷茫啊,全都抛在脑后,剩下的只有鲜活的愤怒,将他从刚刚的恐惧中有力的拉了出来。
列车长愤怒起身,指着酒保就要说什么,却在对方的微笑下,慢慢反应了过来。
他愣了下,随即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是被“死亡”勾出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神明死亡。
他是神明亲手创造的造物,对他而言,世界上只有神明是重要的。
但他就像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只能看着皇帝沉迷于妖妃的美色,日渐误国,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
尤其害怕……池翊音,亲手弑神。
深知黎司君对池翊音感情的列车长可以很肯定,如果说有谁能够弑神,那就只有池翊音一人。
就算游戏场选拔出再多的候选人,世界意识为了达到它自己的目的,做出了再多的谋划,那些人或事物都无法杀死神明。
这本来就是神明的造物,是神明创造的世界,又怎么可能有东西能彻底杀死神明?
祂不过是因为对世界已然失望,所以玩闹般与世界意识达成了协议,像是在看着生命自行走向死亡前最后的挣扎。
神明冷眼旁观,为了验证祂的结论。
——以世界的毁灭。
可……原本没有情感的神,却多了喜爱的灵魂,甚至为了他,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就连弑神都要经过神明的同意,如果不是神明允诺,池翊音,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像幻觉中那样,那样…………
只要稍微回想起在幻觉中神明死亡的模样,回忆起池翊音杀死神明后,是如何冷酷的将神明遗弃,就令列车长心痛却愤怒,手掌无法克制的在颤抖。
“池翊音,池翊音!”
他重述着池翊音的名字,咬牙切齿。
酒保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丝毫不受情绪的干扰。
他是列车NPC,与列车同存共亡,从一开始就只承担功能性,却没有被植入情感,他的程序中只有“理智”,没有其他的干扰项,因此也就没有恐惧。
即便他关上了车门,也将黑液的影响阻隔在了门外,救回了列车长,但当他直面黑液时,最深的恐惧也不过是被回收销毁,重新成为一串无用的代码。
酒保只有微笑。
“您打不过池翊音。”
他无情点出事实:“您的上司甚至不会允许你伤害池翊音,如果您产生了这种念头,那在您靠近池翊音的瞬间,就已经会被销毁了。”
列车长哽了一下,愤怒也卡壳了。
酒保却啪啪鼓掌,一副快乐的模样笑眯眯道:“您真是个优秀的列车长!为了实现我的梦想,甚至不惜自己死亡以腾出位置吗?您放心,您死了之后,我也会记住您的。”
列车长:“想都别想!就冲你这话,我就要多活个几百年,活到死!”
但在他情绪回落之后,也慢慢察觉到了列车上的异变。
不仅云海列车已经全部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就连这节车厢外的世界,都割裂开来,让他无法查探。
至于原本应该归属于列车的NPC,更是除了眼前的酒保之外,一个都无法感知和命令。
像是所有的列车员,以及其他包厢的酒保,都已经被销毁处理了一般。
诺大的云海列车上,只剩下了他和眼前这个气死统的酒保。
列车长:坏消息,NPC末日了。好消息,我还活着。坏消息,是和一个毒舌到气死人的家伙一起…………
他无语了片刻,随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云海列车共设有七个停靠站,每一站都对应着神明创世的七天,将创世的路重走一遍,成功的人,就会获得成为新神的资格。”
“但是,为了保证资格的独立性和绝对权威,所有的停靠站,事先没有任何人知道。”
列车长的神情严肃:“只有列车长,有资格在向总系统申报后,实时将列车引导向下一停靠站的线路。”
“可问题在于,我之前并没有来得及将线路重新设置。”
列车长惊悚:“那这趟列车在驶向哪里?是谁在操纵它的方向!”
云海列车与现实中的火车不尽相同。
火车需要铁轨,并且铁轨是固定不会变动的。
虽然云海列车也需要轨道,但问题在于,它的轨道在云层上,而云是流动的。
这就意味着它的线路在实时更改,需要与系统校对之后,才能获得最准确的路线,从而得以驶向既定的目的地。
可现在,列车长的工作并没有来得及完成,那失去控制的云海列车……
列车长惊悚的看向车窗外的黑暗,为自己心中冒出的可怕猜测而抖了抖。
“不……是吧?!”
列车长欲哭无泪:“池旒!我的一生之敌!!啊啊啊啊啊!!”
池旒劫持了系统,甚至对上了世界意识,想要通过吞噬世界意识,来获取可以弑神的方法。
而为了弑神,自然要清楚黎司君的弱点和软肋,向最薄弱处发起攻击。
因此,池旒操控着本应该是玩家敌人的“死亡”,反过来利用它来试探黎司君,想要看出黎司君心底最深的恐惧。
而这个过程中所波及到的所有人,包括池翊音与列车长,以及所有的玩家和NPC在内,他们所被牵连受到的伤害,对池旒来说都无关紧要。
想通了这一切,并且恰好也在被波及范围内的列车长:“你要和世界意识斗法就斗!为什么要伤害我!”
他仰天咆哮,张牙舞爪。
却连酒保都吓不到。
“您可以将这些话留到下次见到池女士的时候再说。”
酒保微笑:“但现在,我想,您要先与我说再见了。”
列车长愣了下,连忙收回视线看向他。
却见黑色的粘液已经透过门缝渗透了过来,慢慢沾染在了酒保身上。
就像是硫酸,慢慢腐蚀着酒保的身躯,使得他的笑容褪色,身躯消散,在列车长眼前慢慢变得浅淡,透明。
最后,酒保依旧保持着微笑的模样,却慢慢闭上了眼睛。
轰然溃散。
列车长一惊,连忙想要伸手拽住酒保。
可他手中抓住的,却只有一捧荧光尘埃。一张开手,就被风吹散,消失在了眼前的黑暗中。
他的喉咙滚了滚,酸涩到无法说出话来,眼眶赤红。
列车长抖着手慢慢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车门。
刚刚还怒吼的毒舌,也已经为了救他而挡在他前面消失了。
现在,他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车厢前后与窗外都已经被浓稠的黑液包裹,四面没有出路,眼前还是逐渐侵占车厢的死亡。
列车长深呼了一口气,目光坚定,主动迈开脚步,走向已经在被渗透的车门,一把拉开。
那一瞬间,门外的狂风冲进来,将他的发丝衣角吹刮而起。
列车长眯了眯眼,只觉得脸被吹得生疼,甚至睁不开眼。
他惨淡一笑:“不过是,直面恐惧而已……这到底是在考验玩家还是在考验NPC啊!池旒你,你你你!”
可即便愤怒到了极点,列车长也不敢多说池旒一句坏话,只能无能狂怒。
然后被黑液一口吞没。
咕叽咕叽的声音响起,像是怪物在咀嚼口粮。
而空旷的车厢内,已经再无一人。
只有不断蔓延的黑液,逐渐将车厢吞噬覆盖,再也没有留下半□□影。
黑暗降临,笼罩一切。
而在那之中,一双新的眼睛睁开,居高临下冰冷的注视一切。
远远在列车之上的苍穹。
……
池翊音在跟随萧秉陵的幻影向前走时,就觉得不太对劲。
身边的代码从他身边以人类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快速滑过,一串串莹莹绿光,如同无数萤火虫飞舞。
但是身周不断跳出的提示框,却让池翊音明白这些看似美如梦幻的东西,带来的到底是怎样惨烈的结局。
世界在崩塌,所有的数据在自行消亡。
这串代码代表着的是塌陷的地表,那串代码是喷发的火山。
被海啸吞噬的生命,死于天灾人祸之下的人们……
所有现实中被忽略的细节,都在眼前的代码中被关联起来。那些被人类轻视,不以为意的小事情,都像是扇动的蝴蝶翅膀,帮助一场飓风的到来。
世界在毁灭。
从每一个被人类看到却忽略的细节开始。
不仅如此,就连游戏场,都在陷入毁灭的倒计时。
在进入新世界之后,曾经游戏场的一切就已经被隔绝在外,不会让玩家们得知。
池翊音也因此而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但是现在,代码却在说……游戏场的暂居区,迎来了一场大清理。
像是清扫屋子中的尘埃,丢掉没有用的工具那样。
所有不具备资格的玩家,都被冷酷的丢弃。游戏场不再以温和的假面示人,而是露出了狰狞残酷的内里,如同一台大型的人类绞肉机,将所有人绞成肉馅。
低等级和利用手段投机取巧的玩家,都死在了那场清理之中,被无情的扔到了垃圾桶里。
不过短短几天时机,游戏场的人数就已经飞速下降到了原本的一半,甚至这个数字还在下降,令人触目惊心。
那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但当它变成了数字,好像就如此轻易的抹消掉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否定了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的爱恨喜憎,一生的风景与痛苦……
所有的一切清零,冷酷而平静,仿佛整个世界也不过一场数字游戏,人命不过是指尖的嬉戏。
在A级玩家们在新世界经历考验,试图打通游戏场甚至成为神明的同时,游戏场里也在面临着一场大型的更迭。
——以人命为代价。
即便是对其他人的生死存亡并不感兴趣的池翊音,垂在身侧的手掌也不自觉的在发抖。
面对如此庞大如山洪海啸的死亡,没有任何人能保持冷静,无动于衷。
物伤其类,总有哀愁。
但是,当池翊音注视着那些飞速变动的数字而震惊的时候,萧秉陵就站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隔着无数代码,静静注视着池翊音。
他的眼神如此冷淡平静,看着池翊音的时候,就像是在检视着一块猪肉的好坏,视线不带一丝温度。
在看到池翊音的神情时,萧秉陵不动声色的皱了下眉,眼中带着不赞同。
“你与他们,并不是同一种生物,又为何要为他们的死亡而悲伤?”
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回荡在虚空中的回声,带着幻觉般的不真实感。
“人类没有关心过你,也没有爱过你,你为何要考虑他们的生死?他们是否死亡,与你何干?”
萧秉陵话音响起的同时,代码也起了变化,所有的代码都在向池翊音回放着从他进入游戏场至今的记忆。
甚至是游戏场里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的直播间曾经出现的恶意……
玩家们的每一句话,每一次攻击,每一声嘲笑与否定,都被忠实记录了下来,并且重现在池翊音眼前。
“你看,他们希望你去死,辱骂攻击你,并不对你抱过期待。那你现在,又为何而愤怒?”
萧秉陵缓缓摇头,似乎是在失望:“会长看重你,对你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你会是她的备用计划。但是在我看来,你远远无法比得上会长。”
“不过是一个……用来摆脱世界意识的工具,凭什么占据我的神明如此重要的期待。”
冰冷的杀意在四周涌动,这片独立黑暗的空间,突然对池翊音不友好了起来,似乎想要将他杀死在这里,以此来斩断池旒对他“不正确”的期冀。
池翊音发觉了萧秉陵的意图,却在抬眼的时候微微笑了起来。
“我并不关心人类,我关心的,是世界。我将它视为我的所有物,为它标记所属权,任何伤害私有财产的行为,都不被饶恕。”
“池旒想要如何做,与我无关。但是别搞错了——我也不是池旒的傀儡!”
“你在挑衅之前,做好死亡的准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