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一开,车里艰难维系的一点温度立刻被吹散。
冷风吹刮着雨丝飘了进来,很快就打透了池翊音的衣衫,让刚睡醒浑身温热未褪的他立刻打了个抖。
他默默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黑色大衣。
或是巧合,车窗外弯腰询问的男人,在不动声色的瞥了池翊音一眼后,默默向前挪了一下,恰好将车外的冷风苦雨挡在自己身后,没有让车内的温度继续降低。
暴雨下得起了白雾,砸在人身上生疼,整个天地间都只剩下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池翊音抬眸看向车外的男人时,不知怎么的,他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感,觉得对方虽然看起来危险不好接近,但实际上是个值得信任的同行者。
甚至于……更亲近的关系。
很奇怪。
就好像,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共处的时光,他也了解车外的那个男人,将他划进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范围里一样。
池翊音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也回过了神。
“池哥,池哥?”
助理喊了他很多遍都没有回应,这让助理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
毕竟池翊音才是教授,他只是个助理,这种要不要让人搭车的决定,还是要池翊音来拿才行。
池翊音不开口,他思考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教授想拒绝又不好直说。
拒绝别人扮红脸这种事,当然是助理的工作啦。
所以助理转头看向车窗外,讪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去的地方估计和你不是一个,你等等看还有没有其他……”
“没关系,让他上来吧。”
助理的话没说完,池翊音就打断了他,淡淡出声同意了。
他愕然回头看去,却见池翊音低垂着眼睫,掩去眼眸中的光亮,让人看不清他心中真实所想。
助理丈二摸不着头脑,心里嘀咕着教授可不是这么好脾气善良的人啊,怎么还有兴致让别人搭车了?
这深山老林暴雨倾盆的,他和教授两个加起来都没有对方看着强壮,万一对方起了坏心思,劫财劫色的……
不过反正教授是boss,给发工资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助理耸了耸肩,让车外的男人赶快上车。
“虽然还是找不到大阴村,但能早点遇到几个老乡投宿,还是早点吧。”
助理看着前面泥泞山路就发愁,连连叹气:“油箱也不剩多少了油了,可别半路就死机啊,给力点……大哥你关门轻点!没看见这车都破烂成这样了吗!”
男人关上车门时,车子也跟着颠了颠,吓得助理赶忙回头往后车座上看去。
但所有不满的话,都在对上男人那双金棕色眼眸的时候,全都堵在了喉咙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说出来了。
明明是漂亮狭长的眼睛,可那金棕色却半点暖意也没有,像是深海里的太阳,反而冷得人连心都在抖。
助理小眼神惊恐,就差没多问池翊音一句——真不怕对方是来劫财劫色的吗!
“快点关门,很冷。”
池翊音略带厌烦的声音响起。
助理的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唯恐男人翻脸,已经做好了保护池翊音的准备。
但男人却一秒都没让池翊音多等,就迅速关好了车门,坐在后车座上看向池翊音时,甚至有几分乖巧的错觉,金棕色眼眸里也带上了有温度的笑意。
可这样一来,就显得池翊音那话不像是在挑刺,而像是在撒娇……
助理到底是没敢把自己心里的吐槽说出来,他咽下去的时候被一口气梗到翻白眼,但还是默默关了车窗,重新上路。
只是,在车上没有下来的两人,谁都没看到,就在车子开走之后,他们刚刚停车的地方,一个人形物软软摔下来,砸进了泥泞湿软的土地里,被污脏的泥土覆盖。
那东西虽然有着人形,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它的所有手脚都是扭曲着的,像是一块块骨头都被生生碾碎。
而那张脸……青白没有血色,已经腐烂到能够看到皮肉下的森森白骨,不知道死了有多久。
只有已经没了眼珠的黝黑眼窝,半倒在泥地里还死死的盯着远离的车子。
直到车灯消失在磅礴大雨中……
“阿嚏!”
助理猛地打了个喷嚏,一阵恶寒漫上来,让他直打颤,但没有想更多:“完了,刚刚吹了那么一下,可能要感冒了。”
池翊音也被冷风吹得不太舒服,蜷缩在放下来的副驾驶座椅上,神情恹恹的裹着大衣,昏昏欲睡。
后座位上的男人从上车开始,就一直眼不错珠的盯着池翊音看,眼神极具侵略性,好像恨不得将池翊音从前面抢过来,珍而重之的放在自己的怀中。
就连驾驶位上的助理都发现了。
“您二位……以前认识?”他迟疑着,吞吞吐吐问。
其实作为民俗学教授的助理,他很清楚教授到底认识哪些人,毕竟这个圈子实在太小,他的教授又走得太远,远远将其他所有人抛在身后,所能接触到的,不是民俗传承者,就是民俗大家。
这半路拦车的男人,不管这么看,都不像是他的教授能认识的范畴啊……
但架不住男人对池翊音的态度实在是亲昵到古怪。
明明面相这么锋利,气势惊人,不像普通人,但在池翊音身边,却简直像是家里养的大狗狗。
助理觉得自己要是得不到答案,今晚都要憋得失眠,还是一咬牙问了。
池翊音闻言,缓缓眨了下眼眸,微一抬头就撞进了男人那双金棕色的眼眸里。
这让他愣了一下。
池翊音的相貌在大学中是顶尖的出色,不少学生就算对民俗学不感兴趣,也会为了看一眼被奉为“镇校之宝”的容颜,而选修这门课,使得每次选课系统都被全校学生挤到崩溃。
甚至发生过民俗学系本专业的学生,都没能抢到课的事情。
他看惯了镜子里自己那张脸,也很难对其他人的样貌美丑有敏锐的感知。
但是,眼前男人这张过于锋利,如同出鞘血刃般的俊容……是即便池翊音也能读懂,并且被震撼的程度。
尤其是那双金棕色的眼眸。
过于漂亮了,以致于不像是人类。
融化的黄金汩汩流淌蜿蜒,波纹轻柔荡漾眸光,是可以令人溺毙其中的温柔,仿佛蕴含着世界上所有的爱意。
即便是神明在此,也不会比这张脸更像神了……
池翊音心下不由得感慨。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懒倦的看向一旁。
“不认识——这位先生,你打算去哪里?如果不顺路的话,你最好自己看清楚路线然后下车。”
池翊音会突然乐于助人的捎带上一个陌生人,连他自己都惊讶,搞不懂那一瞬间的自己在想什么。他不会后悔自己的决策。
不过当然,对方也别想要更多。
男人却微微笑了起来:“你们在找可以借宿的地方吗?正好,我也是。所以不论你们是想要去哪,我都刚好同路。”
“我是黎司君。”
他向池翊音伸出了手,主动示好:“我来这边找走失的爱人,反而迷路在这里,谢谢你的搭救。”
他甚至看起来有点过分友好了:“我该怎么回报你?”
池翊音:“…………?”
他刚刚伸出去准备与对方交握的手掌,就这样悬在了半空,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助理哈哈笑了几声,打趣道:“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还准备以身相许?”
“嗯。”
本来只是个玩笑话,但黎司君回答得却尤其认真:“我想要以身相许……如果我的爱人同意,如果这样就能不再迷失。”
说起爱人的时候,黎司君的眼眸定定看着池翊音,认真得根本不像玩笑。
距离他最近的池翊音,莫名就觉得自己脸颊的温度在升高。
而助理也悻悻闭嘴,对方把气氛搞得太严肃,让他想要开个玩笑都有种在亵渎神明的负罪感。
因为副驾驶的座椅是放平下来的,所以池翊音与后面的黎司君距离很近,比起助理,他实际上与黎司君之间看上去要更加亲密。
这让池翊音难得感觉不太自在,竟然有种就此从这里逃跑的冲动。
但黎司君却恰到好处的踩着池翊音能接受的限度,从容的退了回来,反而询问起了助理。
有关于他们的身份,以及行程。
在得知池翊音是民俗学教授的时候,黎司君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暗光,抿成直线的唇像是在压抑着怒火。
好在车内的光线很暗,没人看得清他此时压迫感恐怖的面容。
“那音……池教授,你喜欢你的这份工作吗?”
黎司君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教学这么多年,中途没有一次想过要换一份职业?”
池翊音蹙眉看向黎司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黎司君却笑得从容,轻松的为自己解释道:“池教授你看起来不像是很有耐心的人,尤其是在面对蠢货的时候……比起教导学生,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教导小怪物。比起人类,更偏好非常人。”
说这话的时候,黎司君微微转过视线,落在了助理身上。
尤其是那句“蠢货”。
助理:“???”
“我们教授从来不对陌生人有这么高的谈话兴致,今天也不知道是搭错哪根筋了,竟然还和你挺投缘。”
助理被生生气笑了:“但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说是我蠢货吧!”
我招你们惹你们了!你们自己的话题为什么突然要攻击我!
池翊音笑了。
很奇怪。
他心里说,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性格,绝不会与陌生人过多提及自我与本心,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人。但是在这个叫黎司君的人面前,他却莫名的放松了警惕,本能的觉得对方值得信任,可以交谈。
就好像……他们曾经也有过这样面对面长谈的时刻。
“职业的话……”
池翊音仰起头,说起这个话题,便忍不住有些感慨:“我偶尔也会觉得,做一个小说家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说来有趣,我刚进入大学的那一年,确实动过这样的心思,并且也将一份手稿交给了编辑。不过最后,我没有选择那条路。”
他轻笑:“民俗学同样很有趣。”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对民俗学感兴趣的人。”
黎司君却道:“比起民俗学,我总觉得你会更喜欢数学……为什么会选民俗呢?”
池翊音耸了耸肩,提及自己专业的时候,难得从半睡未醒的状态中,恢复了些许活力。
“你就不曾怀疑过,这个世界是真实还是虚假的吗?那些鬼神是否存在,所谓的创世神和经书是不是真有其物,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要知道的太多了,如果我不去询问世界,总有一天,堆积的好奇心会杀死我自己。”
他笑道:“所以,就这样了。没有为什么,只是顺其自然的选择。”
可即便嘴上这么说,池翊音却总觉得自己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不是的。
不是的,你根本不在乎神明是否存在,也对信仰神明不感兴趣。
你想要得到的,是这个世界的掌控权——你要寻找创世神与二十一条旧约,也是因为此。
对面自称黎司君的人,对你的了解才是正确的。
这声音在脑海中一遍遍回荡,却只让池翊音觉得荒谬。
人怎么会连自己都不了解,反而要听从其他人的看法?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抬眼看了看黎司君,却正好与黎司君的视线撞在一处。
池翊音不由得愣住了。
黎司君静静看着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池翊音,即便对方现在并不记得有关于他们的事,但也足够平息他胸臆间的愤怒与杀意,让他重新平和下来,可以安静的坐在这里。
只是注视着他的音音,就足以让他暂时放弃毁灭世界的暴怒,平静的守在音音的身旁,不问世事。
池翊音的回答没有超出黎司君的意料。
这是……池翊音所没有走的另外一条路。
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坎坷归结于命运,但事实上,从人类出生开始,就有足够多的选择摆在他们面前。
出门时向左还是向右,红绿灯亮起时是停下还是前行,那一场考试是敷衍还是全力以赴……
一个个选择,架起了通往未来的路,概率选定“命运”,将除了命运之外的路,全部排除。
而池翊音,黎司君很清楚,他在现实中虽然同样是这所大学,但却是数学系的学生,民俗……池翊音甚至不相信有神的存在,更厌恶囿困于某个四四方方的水泥盒子里,他向往的,永远都是更辽阔的天空。
这样的池翊音,又怎么会做民俗学教授?
但是在这里,属于池翊音的命运却全部被打乱重排。
他曾经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全变成了他的现实。
甚至让池翊音不可能从任何细节中,猜到他本来的真实。
这里是……被新系统小云海,根据旧有系统与世界意识所留下的庞大数据库,经过整合和重排之后,重新构建起的,崭新的世界。
箱庭中的真实。
当世界意识绑走池翊音,因而黎司君暴怒掀翻了应急管理系统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猜到,在所有数据的最深处,还静静埋伏着最忍耐的杀机。
应急系统的衰败打破了对立阵营间的平衡,旧系统的离职更让原本完美的协议出现漏洞,使得新系统趁虚而入,算计了所有方面,却将池翊音吞没其中。
即便是黎司君,想要进来这个密闭隔绝的箱庭,还是花费了些时间。
甚至因为池翊音的灵魂和数据暂时与新系统绑定,而令黎司君不得不收拢力量,不能一击将整个箱庭掀翻,担心自己稍微力量过重,都会伤到池翊音。
束手束脚。
但是,一切都比不上黎司君进入箱庭,在暴雨中等待池翊音时的焦灼。
直到亲眼看到他的音音完好无损,亲耳听到音音的声音,确认自己的小信徒就在自己身边。
黎司君这才逐渐放松下来,眼眸中也渐渐染上温度。
或许是因为黎司君给池翊音的观感太好,又或许是因为半夜交通电台的笑话太无聊,池翊音也慢慢和他说起了自己的事。
包括这一次去往大阴村采风。
但听着听着,黎司君察觉到了不对。
他的眼眸闪了闪,问:“是去看请神祭祀?你和你的学生们?”
池翊音刚想点头,就听到了后半句话,他笑道:“怎么会,这种危险的事情,那些研究生们还小,在深山老林里要是真的遇到了什么,他们处理不来。”
“不过,你怎么知道是请神祭祀?”
池翊音看着黎司君的眼神古怪了起来:“我还没说到这些。”
哪怕是给他们指路的太阴村村民,都不知道他们具体目的是什么。黎司君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大阴村这个村子?”
池翊音眯了眯眼眸,神情危险:“你……和大阴村有联系?”
助理听到这话,也咂了咂嘴巴,有些高兴的转头看过来:“真的假的?那我们还因祸得福了?你要是知道大阴村的具体位置,可一定要说啊,这能帮我们省了不少弯路呢!”
黎司君却一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确实知道大阴村。
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知道大阴村的具体位置,或是出于对所创造世界的掌控。
而是因为……
他读到过。
就在列车上的书中。
在云海列车上时,池翊音从楚越离的包厢里拿回了一本书。
那本书很奇怪,本不应该出现在新世界的,由池翊音亲笔所写的书,又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
黎司君想要更多了解池翊音,所以读了那本书。
大阴村……正是那本书的故事发生地。
而黎司君会问池翊音是否还有学生跟着,也是因为在那本书中的主角,是民俗学教授,以及跟着前来完成论文的几个学生。
在那个故事中,民俗学教授带着几个学生进山,却因为当地磁场混乱,深山中信号不好,而彻底迷失了方向。更雪上加霜的是,他们的车子也坏在了半路上。
一群人被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与世隔绝。而几个年轻的学生完全没有相关经验,被吓坏了,六神无主。除了哭泣和抱怨之外,完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才好。
民俗学教授无奈,只好带着几个学生徒步向山上走,希望能在更高的地方获取到信号,向外拨通求救电话。或许好运气之下,他们还能在山里捡到些能吃的植物,或是遇到当地人。
可那几人的悲惨命运,也就此开始。
黎司君看这本书的时候,完全是跟着池翊音的笔触行文在走,将它当做一个故事而不是亲身经历。
但是问题在于——池翊音对于题材的选取。
即便是作为灵异小说家,池翊音在同行中也足够古怪。
他很少会写虚构的幻想,更多都是他深入真实事件发生地,亲自走访当事人或鬼,看到案发的场景,然后将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经过加工后揉进自己的笔下。
正因为真实,并且具有非人的生命力,所以读者在读到那些故事的时候,才会有那样贴近灵魂的阴森冰冷之感,仿佛书中的鬼,就在自己的身后。
事实也正是如此。
池翊音的力量,是“书写”。
只要他能满足三条严苛的限制,将非人之物成功写进笔下,那鬼魂就会成为他的力量。
这也意味着……鬼魂,就在书中。
在读者看到的一字一句里。
当他们重新阅读那些字句,跟着池翊音的行文重览当事鬼的经历,当事鬼也会因此而被惊动。
属于鬼魂的力量和鬼气,会慢慢从书中溢散,进入读者周围的环境。
如附骨之疽,无法摆脱。
但现在,池翊音的书,却成为了构建箱庭的真实。
这就意味着……池翊音的力量,成为了构筑箱庭的地基。
而更大的问题是——池翊音的书,都有真实发生事件的影子。
在虚假之上重构真实,是一件很难的事,除了神明,没有人有这样的能力。可在真实之上再复原真实,却简单的多。
于是,曾经真正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件,将会入侵箱庭,在这个养蛊的罐子里,亡灵归来。
无论是当时死亡的民俗学教授,还是那些学生们。
黎司君甚至猜测,是否新系统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
否则,池翊音的书又怎么会进入云海列车?
——正因为池翊音注意到了那本书,并且拿到了黎司君面前,经由黎司君的阅读,相当于神明肯定了书中世界,将自己力量的些许也赐予了书籍。
所以,在池翊音与黎司君的力量共同作用下,那书……
有了能够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力量基础。
然后,被新系统利用。
在两者的加持下,恐怕如今,这个箱庭已经很难被外力打破,甚至真正有了取代世界的资格。
“大阴村是……”
黎司君刚开口,就有无形的力量阻碍在他和池翊音之间。
他的唇瓣开开合合,但池翊音看到的,却只是对方在嘟囔着什么,却根本听不清也看不到。
“什么?”池翊音追问。
黎司君顿了下,更改了方式,继续试着说出真相:“书,你写的……”
刚起一个头,刚刚的事件重新上演。
这一次,池翊音也察觉到不对了。
他眼带探究的上下打量着黎司君,皱眉问:“你想说的事情有关于大阴村,你确实知道有关于这个村子的事情,但是你没办法说出来?”
“我说对了的话,你就眨一下眼睛。”
池翊音考虑周全,连对方被蛊住的可能都想到了。
而在池翊音听不到的地方,一道机械声,响在黎司君耳边。
【神明黎司君,请不要干扰新世界的正常诞生进程。】
【就像我不曾干扰您的世界一样,请尊重我,不要冒犯新的神明诞生。】
来自新系统小云海的提示。
明明都一样是机械没有感情的声音,但小云海就是比旧系统听起来要更加从容,运筹帷幄。
它已经计算出了接下来所有可能的发展,并为每一种发展都制定了相对应的计划。
有池翊音这个“人质”在手,它可以确保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能从容应对。
——只要神明还有软肋,祂还有心脏,对于池翊音的爱意不变。
对于无知无觉的系统来说,神明就不足为惧。
“黎司君?”
池翊音皱眉看着静止的黎司君,意识到,或许事情比自己设想的还要糟糕。
不过好在,两人间即便失去记忆也无法干扰的默契,已经使得黎司君向池翊音传递了足够多的信息,远比小云海预计的还要多。
对于池翊音来说……足够让他对当前的情况心怀警惕了。
他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不必担心,我会关注此事。”
几个根本不存在,却被黎司君问出口的学生……吗?
池翊音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虽然池翊音理解,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黎司君还是有种无法帮到爱人的无力感,这令他愤怒,也对新系统多记了一笔。
可偏偏,池翊音就是对方的“人质”。
他抿了抿唇,眼眸沉了下来。
但下一秒,他就被池翊音不自觉抱着手臂的姿势吸引,注意力从新系统和世界上转移,担忧的关切起了池翊音。
“冷吗?”
不等池翊音回答,黎司君就已经将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动作自然的抖开,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然后落在了池翊音身上。
厚重的羊绒大衣带来足够的温暖,将原本车中的寒气,都隔绝在大衣之外,而大衣内还带着黎司君温暖的体温,在落在池翊音身上的时候,就已经让他觉得温暖不少,下意识向大衣里缩了缩。
他看起来是真的冷极了。
破烂的二手车在暴雨中表现并不过关,甚至连车缝隙都在向里渗水,车内湿度极大,冷风又呼呼吹刮,很难在这种情况下还毫无影响。
池翊音的鼻子被冻得发粉,睡醒后对温度更加敏感,现在也哆嗦着缩在两层大衣里,只露出脸在外面。
竟有些像是可怜兮兮缩起来的小动物,呜呜咽咽喊冷的样子,可爱得黎司君又是心疼又是心动。
如果不是现在池翊音没有之前的记忆,从池翊音的视角看,和他还称不上太亲近,他贸然上前会吓到池翊音,令他更为警惕……
黎司君眸光幽深灼热。
他想要将他的音音抱在怀中,用自己来为音音取暖。
“阿嚏!”
助理没有眼力见的重重打了个喷嚏,打破了两人间的旖旎气息。
他蹭了蹭鼻子,可怜兮兮问黎司君:“你要是不冷的话,还有别的衣服给我……”
“滚。”
黎司君“刷!”的一下沉下了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池翊音也恍然回神,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像是被助理抓到了干坏事一样,难得有些慌乱。
“忍着。”
他轻踹了那边一脚,对自己这个助理多少有些不满。
助理:“…………”
“就我没有外套啊,多冷啊。教授你不是有两件吗?分我一件怎么了?”
他嘟囔着想要表达不满,就感觉身后一道视线扫过来,顿时后脖颈泛起了凉意,像是被刀抵住了脖子。
助理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车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只剩下车载广播还在传出哈哈傻笑的声音。
但在这样阴森幽暗的环境下,却只会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暴雨没有停的意思,可要命的是,他们现在真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了,远远的都看不到一点灯光。
土路两边都是荒地,连农垦过的痕迹都没有,完全没有人类踏足过的迹象。
……但有鬼留下来的痕迹。
助理离老远就看到了远处巨大的坟包。
那坟似乎是新下葬的,周围的白皤还在,地面上还有成片的黄纸钱。被修缮得堪称奢华的坟墓占地面积很大,几块墓碑并在一起,让人连错看的可能都没有。
而那坟包旁边,还有其他大大小小不一致的小坟包。
有的连墓碑都已经垮了,杂草丛生,有的前面还摆放着已经不新鲜的贡品,新坟老坟错落。
可要命的是,其中有一些坟似乎年久失修,又赶上暴雨,竟然被雨水冲开了土地,露出了
这副场景,就算不是助理之前听说的乱葬岗,在这种暴雨的深夜,也足够恐怖了。
甚至在远光灯和雨水的作用下,助理还能看到那里一闪一闪的白色。
简直像是白骨也露出来了在反光!
助理被自己的想象吓到,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觉得脖后更冷了,鸡皮疙瘩顺着手臂密密麻麻起了一层。
“我的吗!祖宗诶,这可……”
他本能的往旁边扭头看去,好像是想和身边的人商量什么。
但他看到池翊音后,却愣了一下。
完全出乎意料的脸所带来的惊愕和茫然,甚至有一瞬间压过了刚刚的恐惧。
奇怪……他刚刚,竟然想要喊身边人小祖宗,还觉得对方足够强大,一定会保护他,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法近身。
这种想法是从哪来的?
他身边,分明是教授啊。
助理觉得茫然。
他想起池翊音在刚醒时对他说起的那个噩梦,在梦里,他不是他,而是个叫红鸟的人,除了红鸟,还有京茶……
当时视为玩笑来听的,好像只单纯是一个噩梦的东西,现在却忽然让助理有种感觉,那并不是一个噩梦。
或者说,梦才是真实,现实反而是梦。
他愣住的时候,一只修长手掌猛地从斜里伸来,一把拽住了方向盘向旁边一拽——
车子立刻跟着方向盘转了个头,剧烈的颠簸中,驶向了其他方向。
“看着路!”
池翊音神情严肃:“在这种地方翻车,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助理懵了一下,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瞬间冷汗津津。
那旁边竟然是一条沟渠,在暴雨中暴涨,水流湍急。
他刚刚因为走神,方向盘歪向旁边都没有发现,如果不是池翊音拽的那一把,恐怕会直接把车开进沟里。
那可真是……
助理一阵后怕,再也不敢乱看了,连忙专心开车。
“池哥,这周围不像是有村子的模样啊,这么远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助理苦着脸道:“今晚我们该不会就在这种地方过夜了吧?”
即便没什么野外生存经验,助理也知道在暴雨时的深山里在车中过夜,是个足够愚蠢的选择。
光是发动机熄火后的温度,就足够让他们失温休克了,更别提发动机进水后的困境,以及涨水时的措手不及。
池翊音也清楚助理在担心的是什么。
他皱了下眉,扬了扬下巴示意助理继续往前开:“有路。”
他的声音依旧沉定,听不出一点慌乱:“能在荒野上被压出一条路,就说明这里之前有人走。能形成一条路的人数,一定会带来对应的商业和群聚。哪怕再小也是肉。”
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池翊音同样也不熟悉路,但是他看着车外在暴雨中绵延的山脉,却慢慢皱起了眉,总觉得有些古怪的熟悉感。
暴雨,山路,塌方……
隐隐有模糊的记忆复苏。
好像他同样在某个下雨天,出现在深山中。
但他是去做什么了?
无论如此池翊音也想不起来。
只有一角飞扬的裙摆,盛开着大朵大朵的向日葵,从他记忆中略过。
池翊音恍惚伸出手,那个称呼马上就要脱口而出:“池……”
“卧槽!”
助理突然间惊恐大喊:“有,有鬼啊!”
池翊音的思绪被打断,刚刚才从记忆海洋中浮现的记忆,又沉没海水消失不见。
他赶忙循着助理的视线看去。
在前面的路上,有一道身影静静站在路边。
磅礴的雨幕模糊了那身影的模样,但池翊音还是隐约看到,那人身穿着长裙,长长的黑发垂在身前,挡住了眼睛,没有脸。
被大雨浇湿后的狼狈,让那人看起来更加恐怖。
……完美符合女鬼的形象。
也不怪助理被吓成这样了,任是谁看都会想起雨夜拦车的女鬼。
池翊音无奈叹了口气,道:“既然害怕的话,那就加速冲过去啊。”
“哦哦哦。”
助理如梦初醒,赶紧猛踩油门。
但当离得近了之后,池翊音却发现了不对。
他能透过那人的身躯,看到她身后的树木。
那人是……
半透明的。
她踮着一双赤脚,根本没有踩实在地面上。
当车灯照过来的时候,她缓缓抬头,被黑发挡住的脸,也慢慢出现在了池翊音两人的视野中。
那是一张被火焰和化学制剂烧灼过的脸。
女孩原本秀美的面容,全部被伤痕毁掉,变得狰狞如厉鬼。在这样的环境与光影下,更加显得渗人。
助理吓得头发都炸了,嗷嗷惨叫着猛打方向盘,下意识的想要往旁边的方向走,避开女鬼所在的地方。
而他这样一歪车身,反而让坐在副驾驶上的池翊音,更加靠近了女鬼的方向。
也让池翊音看清了那张脸。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池翊音并没有因为那张狰狞的脸而厌恶或惧怕,反而心中涌起淡淡疼惜,甚至是愤怒。
那张脸,让他觉得熟悉。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而那张脸背后,藏着一个令他愤怒乃至于改变的故事。
是什么来着?
池翊音努力想要想起来,却只以失败告终。
但是在余光里,他却看到那女鬼缓缓伸出手,指向旁边的方向。
被黑发挡住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他,却没有动作,也没有声音。
她就像是一个稻草人,静静的立在那里,为陌生的来客指引方向。
忽然间,池翊音福至心灵,拽住了助理的手臂,让他往女鬼指出的那个方向开。
助理早就吓得大脑都木了,完全是跟着对池翊音本能的信任在走,对方下一个命令,他就跟着执行,根本无法思考了。
车子逐渐远离,池翊音却依旧努力转过头,向女鬼的方向看去。
可直到他们的车子远到看不见,那女鬼都没有追上来,也没有任何移动。
只是一双眼睛,在无声的跟着车辆转动,静默的注视着池翊音。
好像她出现在这里全部的使命,就是为池翊音指引新的方向。
没有了车子之后,磅礴大雨中的天地,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像曾经很多年间,她游荡在鹿川大学里那样。
“池教授,会成功吗?”
女孩娇俏的声音带着担忧:“万一他不明白我们的意思该怎么办?在箱庭里我们能做的实在有限,又被强制切断了与池教授的联系……要是他受伤了,遇险了,被其他的鬼伤到,那要怎么办?”
“杀了那些鬼吗?”
站在那里的女鬼明明没有开口,但声音却从她身边传来,仿佛在她身旁,有着看不到的另外一人。
或……鬼。
“不会的。”
女鬼声音冷静平淡,更加稳重:“池教授身边有那一位在,况且,就算失去了记忆,池教授也是池教授。”
有的人能成功,是因为运气好。但有的人……无论他伸出怎样的境地,都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不用担心,晚晚。”
女鬼说着,身形慢慢浅淡在大雨中,仿佛与雨水融为一体:“我在这里。”
“嗯,我相信你,云雨。”
她们的声音散落在雨中,最终,消失不见。
而车子直到开出去很远,一路狂飙的助理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大脑和声音,惊恐的回头往身后看。
“那女鬼呢?没跟上来吧?”
“卧槽太吓人了!原来下雨的山路上真的有鬼啊,那是来找替死鬼的吗?”
助理的声音甚至带着哭腔,听得池翊音满心无奈。
“你不是我的助理吗?天天跟着我跑民俗,这些早应该习惯了吧。”
池翊音看着助理道:“就算不习惯,也不至于吓成这样?”
助理眼睛里蓄着泪水,抽了抽鼻子,道:“怎么可能!我最不擅长这些跑来跑去的工作了好吗,太危险了!”
可这话一出口,不仅是助理,连池翊音都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
一个民俗学助理,竟然说不擅长跑动,也不习惯危险?
这一门学科的特性,就决定了它要经常与古老神秘的信仰打交道,而在科学没有蔓延的地方,鬼神依旧主宰一切。
碰到个鬼或是遇到个尸体,对民俗学外出采风的活动来说,都已经是基本操作了。
有人会害怕每时每刻呼吸的空气吗?
池翊音表示怀疑。
助理也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尤其是自己的体力和对危险的判断……
不过,没有给他们更多反思的时间,这条路的前方就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而道路两边也出现了耕地和农作物,看起来就是有人在这边居住的。
远远看着,前面似乎有个小村庄,还能看到些许房子的轮廓。
在暴雨的旷野上,那点点灯光显得如此安详,令人感动到热泪盈眶。
助理顿时惊喜起来,将刚刚的怪异抛到一边:“看来今晚有着落了!”
有了奔头,就干劲十足。
连车速都加快了。
“难不成那女鬼其实是个好鬼的?不是故意吓我们,跑过来就为了帮我们指个路?”
助理纳闷。
池翊音却眸光沉了下来。
不是错觉。
那女鬼……对他很熟悉,甚至是信任。
像是信徒依赖仰望神明那般。
但他很确定,自己以前并没有见过那女鬼。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