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忘记了所有事情。
不论是他自己的身份来处,理想信念,还是他所身处的危险,曾经时刻警醒着的所有事物,忽然间就不再重要了起来。
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在坠落。
可他牢牢记住的,却是自己满手的金色血液,和……流血的那个人。
黎司君,黎司君……!
他在心底不断重复这个名字,一遍比一遍更加用力,像被深深砸进木板的钉子,绝不允许自己忘记。
所有的记忆都如沙滩上的勾画,被海潮浪涌带走,唯独这个名字被池翊音牢牢印刻在脑海里,砸进灵魂中,不肯忘记。
“音音,我在。”
“我在……”
而在池翊音无法听到的虚空中,也有人不断耐心回复着他,一遍遍,温柔低沉,编织成巨大的网,轻柔的接住他。
予他光,予他温暖与爱,让他不至于坠落黑暗。
池翊音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唇边勾起的笑容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然后,彻底放松了下来。
在那温暖坚实的怀抱中。
……
很冷。
下过雨的深山夜晚,冷得足以杀死一条生命。
池翊音是被砸在鼻尖上的雨珠惊醒的。
几乎是睁开眼的瞬间,他就立刻翻身坐起,伸手想要抓住身前的人。
可他手中抓住的,只有空荡荡一捧潮湿空气,没有半个人影。
池翊音愣了下,瞬间气血上涌,心脏狂跳不止,眼前一阵阵晕眩,可体温却快速下降,手脚冰凉。
黎司君……黎司君呢?他拼了命想要拽住他,却还是弄丢了他吗?
他心中一片纷乱,人生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失去了自己的理智,被情感占据了主控权,脑海里全都是黎司君。
但这时,他身下的“土地”却动了动。
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音音。
嘶哑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虚弱,但不变的却是面对池翊音时永恒的温柔。
池翊音愣了下,眼睫剧烈颤抖着,像是撞在蜘蛛网上的蝴蝶。
他低头向身下看去,才发现柔软土地的真相。
坠落时,黎司君将自己垫在下方,替池翊音承受了所有冲击力,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池翊音毫发无伤,黎司君的状态却谈不上好。
大片大片金色的神血在土地上蔓延开来,沾湿了他的衣摆。
即便是在昏暗森林中,依旧闪耀着人间难以匹及的华光,大地与岩石如同镀上了一层黄金。
当池翊音看去时,黎司君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
“别担心,音音。”
他抬手,轻轻捧住池翊音的面容,指腹从他的脸颊上擦过,轻柔的为他拭去掉落在面容上的雨水,却冰冷得令池翊音本能的抖了抖,好像连同心脏也在颤抖。
“你……”
池翊音眼神复杂的看着黎司君,有太多话想要问。
比如,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否是追寻我而来,为什么你要代替我承受伤害,你到底为什么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是为了利用与利益……也已经超过了那条限度。
太多的问题积压,但最后,池翊音却只是长叹了一声,赶紧从黎司君身躯.下来,半跪在侧,弯腰将黎司君从地面上扶起来。
黎司君没舍得让他多用力气,而是自己手撑着地面,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当池翊音不经意看到他的身后时,瞳孔一缩。
——看到黎司君躺过的地面,他这才知道,对方的伤势到底有多重。
岩石凹凸不平的棱角尖锐,在黎司君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划破了他的身躯,而池翊音在上方的重量和惯性,更加加重了这样的伤害,使得那些棱角深深刺进了黎司君的血肉中。
这样重的伤势,放在寻常人身上已经痛得死去活来,大呼小叫的求助了。
可黎司君不仅什么都没说,还在池翊音发现的时候,试图掩盖。
“没关系,这都是小伤,只是看着严重。”
黎司君握住池翊音伸过来的手,用力站起身:“走吧,一起看看这里是什么情况。”
池翊音却没有动,而是神情复杂的看着他。
他动了动唇瓣,却没能吐露出一个音节。
黎司君挑了下眉,抬手轻轻为池翊音拂去肩上的落叶,笑着问:“怎么了?”
“如你所知,我是神明,不会伤也不会死。所以,不必担心我。”
黎司君话音落下的瞬间,言出法随,他后背上的伤势果然瞬间愈合,皮肤光洁得连一道疤痕都没有留下,只有被划破的衣服,似乎还有着受过伤的模样。
他微笑着安抚池翊音,让他不必担心自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音音。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虽然,我很高兴于你的关心。”
他说:“我来找你,是为了你,和你将会完成的事情,来为你助力。而不是来阻拦你的道路。音音,我不想,也不会成为拦住你的罪人。”
池翊音有些惊讶于黎司君的愈合速度,但他仍旧没有彻底相信:“嗯,你是神明。”
“所以,你最开始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你自己的行动?”
他平静的直视黎司君,眼眸中一片理智的分析与计算,没有任何细节能够逃过他的观察。
“如果你真如你所说一样,那一开始,你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因此而令我浪费时间关心。不是吗?黎司君。”
“况且……”
池翊音轻轻垂眼。
在他脚边,金色的神血流淌,熠熠生辉。
黎司君伤势的愈合不仅没有让这些神血消失,也没有让他看起来的模样好上多少。
他依旧面色苍白,唇瓣一丝血色也无,甚至长眉微蹙,似乎在强制忍受着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就连他与池翊音交握的手……
也在微微颤抖。
种种细节,没有任何一条表明,他像他所说的那样轻松。
池翊音看得分明,但比起愤怒于黎司君的欺骗,他更愤怒的,是黎司君的不信任。
“你的伤。”
他扬起手,在黎司君没有防备之下,重重拍在他的后背上。
刹那间,黎司君闷哼出声,锋利的眉眼间不由自主流露出疼痛之色。
而池翊音的手掌上,再次沾染上金色的血液。
“……根本就没有好,不是吗?”
池翊音平静的将手掌伸平到黎司君面前,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轻声道:“从我认识你到现在,马家大宅一直到列车,这是你第一次,第一次被除我之外的人事物所伤,甚至露出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他伸出修长手指,却在落在黎司君眼角之前顿住了,只是隔着空气,虚虚描摹着他的眉眼:“你有事情在隐瞒。与神明一位有关,与你,与我,有关联。”
黎司君并没有“谎言”被戳穿后的心虚,反而低低笑了出来。
“是……我的音音啊。”
他轻声喟叹着,反手更加用力的握住了池翊音主动伸过来的手。
“确实,如你所猜测的那样,世界和神明,都发生了一些变故。但。”
黎司君修长的身躯前倾,直视着池翊音靠近他,唇边弯出笑容的弧度:“我无法告诉你,音音。”
他的语气带着遗憾……以及,骄傲。
“并非我不想告诉你,而是为了不干扰你,我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但是音音,我保证——我会死在你前方。”
“任何的危险,都有我陪你。所以,不要怕。”
黎司君紧紧握住池翊音的手,似乎想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不论那条路有多难走,我在。”
池翊音愣了下,他难得失去了对自己表情的掌控,眼眸里流露出深深的情感,担忧却又了然。
他大致猜到了黎司君所说的意思。
而在离开五婶家的院子之后,池翊音的意识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像是长久昏睡的人,终于从浑噩中清醒了过来,看清了自己的周围的环境,也回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
民俗学教授?
不,他是被拽入游戏场的小说家,池翊音。
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他拿回了自己引以为傲甚至赖以生存的思维理智,被封存的记忆也再一次涌入他的脑海。
他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个疑问被接连解答,答案排着队在他的思绪中起舞。
更关键的是——池翊音想起来了,为何这里的山林荒村,甚至是祭祀场景,痴傻青年以及大阴村,令他之前隐隐有些熟悉感。
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
在几年前,池翊音曾经为了寻找灵感,而跟随着孤魂野鬼进了深山。也正是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生前曾经是民俗学教授的鬼魂,那鬼魂眼带血泪,向他讲述了属于自己的故事。
并且,带他重新回到了故事发生地。
也是鬼魂以及它的学生们,身死之地。
在从大阴村活着离开之后,池翊音的书中多了几个鬼魂,而新的书稿,也被邮寄到了编辑手里,成为了他又一本作品。
那部作品,也是池翊音在云海列车上时,意外发现的书。
只是他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自己写就的书,竟然会反而变成副本,将他自己困在了其中。
并且,连同他,甚至是当时在身边的所有同伴,都被扯进了这个副本里。
这算什么?自己给自己设置陷阱吗?
池翊音本来怀着这样的疑问,但也没有抱怨的想法,只觉得有趣。
但在黎司君回答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池翊音却慢慢意识到——没那么简单。
并不是游戏场怀揣着恶意而将书本变成副本,也不是单纯的为了恶心他,恶趣味的想要看到他被自己笔下的鬼怪杀死。
而是因为,这个“副本”,本就是为他搭建的舞台。
池翊音所觉醒的特殊力量,不再只作用在非人之物上,甚至是活生生的人类,乃至于他自己,连同整个世界和游戏场……都在被他的力量渗透。
这说明什么?
——力量的扩大,无限拔高,最后真正成为……
“无限”。
池翊音怔了怔,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
可黎司君却始终笑着注视着他,在他看过来时,甚至缓慢而轻柔的闭了眼睛,微微点头。
像是在无声的肯定他的猜测。
半晌,池翊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确实想过成神之事,也将黎司君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在他的占有范围内,不允许池旒触犯他的领地与权威,伤害黎司君,夺走世界和神位。
但当这一切真的来临,他还是需要些时间,来消耗这对于任何人或非人来说,都过于磅礴的信息量和目标。
他看向黎司君的湛蓝色眼眸专注,整片天空只有他一人而已。
黎司君很快就发现了这一事实。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垂下眉眼回望池翊音时,眼角眉梢挡不住的笑意流露,他满足得几乎想要喟叹出声。
他的音音啊……怎能说音音对他的爱,不比他对音音的爱意淡薄呢?
无论他如何喜爱他的小信徒,都不及小信徒万分之一啊。
黎司君握住池翊音的手,带着他走向森林之外。
“走吧……音音,属于你的路,在前方。”
虽然池翊音还担心着黎司君的伤,但几次提出要仔细看看的时候,对方都温柔却委婉的拒绝了,只说无碍。
无奈,池翊音叹了口气,道:“那如果你撑不住了,一定要告诉我。”
黎司君笑眯眯看着他,却没有说话,只在对视几秒后转头指向前面,道:“下山之后,应该就能看到村子和坟地了。”
他很少用这样不确定的说辞,或者应该说,这是第一次。
创造整个世界的神明,除了人心,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脱离祂的掌控。
可现在,虽然两人谁都没有提起,却彼此心知肚明——黎司君无法掌控这里的原因。
在箱庭中,即便新神尚未出现,但新神的力量已经先一步蔓延渗透,逐渐掠夺神明的权柄与对箱庭的掌控,占据了主导位置。
两位不同的神明相对,况且是夺权掠地这样的事情,本应该剑拔弩张,引起神明的震怒,甚至将尚未彻底立起的新神扼杀于微末中,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和力量不会被动摇。
但事实却是,神明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新神前进一步,神明就温柔的后退一步,主动将属于自己的一切让渡于新神,予索予求。
在神明看来,并非新神抢走了祂所创造的世界,而是……他在穿行过世界,向祂走来。
甚至,神明唯恐尚且弱小的新神不小心摔伤了自己,还小心翼翼的护航,张开双臂,替他承担所有伤害疼痛,不舍得让新神伤到丝毫。
而重现于箱庭的小说场景,就是这一事实的最有力证据。
池翊音顺着黎司君指向的方向看去,记忆也逐渐在脑海中再次鲜活。
是的,他认识这条路。
在数年前,他被教授鬼魂所引导走进山林所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
一模一样的天气和环境,与他曾经的经历和书中描写,别无二致。
甚至他单单只是看着,就能回忆起当时上山的场景,气味和温度,从叶片缓缓滴落的雨珠,幽暗的山林和惊起的飞鸟,杂草划过大衣时的晃动声,鬼魂跟在自己身边提及死亡时的苦涩……
而紧随着池翊音的回忆而来的,是整座山林的细微变动。就像在原本的草稿上再次完善细节,将所有笼统只画出轮廓的山峦天际,全都加重了勾画,一草一木皆是真实。
只属于神的力量,在越发渗透箱庭。
池翊音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周围的变化与精细度的提升。
——创造世界,只有神明能够做到。
曾经世界意识与黎司君对峙,唯恐两者之间的力量波动毁灭世界,于是制定规则,共建游戏场。
但……游戏场建立的力量,是来源于黎司君。
即便是所有人类的意识集合体,世界意识也没有可以创造世界的力量,只能依靠于黎司君这位神明。
如果当时,黎司君就已经对世界下定了死刑,连最后的机会都不想给世界,那么,世界意识独自不可能撑起整个游戏场。
而现在,池翊音拥有了曾经只有黎司君才有的力量。
新系统以他的存在为基石,用他曾经以特色力量书写的书为载体,在系统所能提供的庞大数据流之上,建立起了这个箱庭。
而只要池翊音身处其中,箱庭就绝不会倒塌。
池翊音强一分,箱庭也会跟着强一分。
并且,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打碎箱庭。
——即便是黎司君。
这里已经成为了新神将要诞生的茧房,编织着独属于新神的一切。他将以这里为原点,占有整个世界。
而曾经的神明……祂在这里,没有力量。
这也是黎司君会被重伤,第一次在池翊音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原因。
对于池翊音来说,不论他愿不愿意,情况都在变得更加危险艰难。
就像照镜子一般,他的敌人……是他自己。
左右手互搏,孰胜孰败?
池翊音就如同还在蛋壳里的凤凰,只能用他自己的力量砸开“蛋壳”,才能飞向广阔天空。
否则,下场只有死亡。
——获得新神资格,却没有匹配的力量和信念,对于世界来说,将会是一场灾难。
如果池翊音失败,那无论是将他继续留在箱庭,还是放他离开,曾经获得的资格和属于神明的力量,都会令他足够危险,足以威胁到新世界。
新系统不会允许那样的情况发生。
它将是新神的辅佐官,亲手将新的神明托举到他应有的高度和位置。
但它也是新神的考官和监督官。
它诞生于双方阵营的对立之中,不偏向神明也不偏向于世界意识,只为了确保世界存续而存在,必将为世界选出最合适的新神。
于是对于池翊音而言,这就成为了一条单行路。
有去,无回。
要么成神,要么……死。
虽然新系统并未再直接与池翊音对话,没有将自己原本的打算尽数透露给池翊音,但池翊音已经从黎司君的态度,以及箱庭的变化中,隐隐猜到了这一事实。
他并没有为此而埋怨新系统,反而因此更加赞赏它。
——比猴子系统和根本不了解人心的应急管理系统,好得不是一星半点。
谁会喜欢蠢货呢?
比起痴呆的对手,池翊音更享受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交锋的畅快。
而随着箱庭的精细化程度不断加深,现实,也重现于此。
所有的物理规则都在运行,动物与植物交互生长,下过雨的山林,阴冷的风吹拂。
池翊音注意到,当风吹来时,黎司君皱了下眉头。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不舒服吗?”
话一出口,池翊音却反应过来另外一件事:“你的大衣……我在列车上与你分别的时候,你的大衣还在身上。现在却?”
黎司君只穿着一件单薄衬衫,被金色血液沁染的黑色衬衫,犹如一幅被泼金山水图,磅礴壮观。
而衬衫也将他本身优秀的身量完全衬托了出来,线条紧绷,勾勒着漂亮流畅的肌肉,像是雕塑家手中最完美的艺术品。
但是,他之前穿着的那件大衣,却不见了。
……不。
池翊音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
那件大衣,在他身上——正因为并不合身,所以,在五婶家院子的时候,成为了他怀疑最初的起点,得以对眼前整个世界的真实性发出质疑。
是黎司君,为他达成了怀疑世界的第一个条件。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浮现的时候,池翊音微微垂下眼睫,却轻笑出声,眼眸中满是暖意。
“怎么?”
黎司君挑了挑眉,却也同样被池翊音感染了笑意,不自觉的微笑起来:“这么高兴吗?”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音音,这么高兴吗?
黎司君怔了怔,觉得这样的池翊音与他所认知中冷清的存在,似乎有很大不同。
但是却一头撞进他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被击中,包裹住的,是名为池翊音的灵魂。
热流在心脏涌动,即便再寒冷的山林,在黎司君看来,都成为了神明没有忧愁苦恼的美好国度。
只有他们两人,只有他和他过于可爱的小信徒。
笑意蔓延在黎司君的眼眸中。
池翊音抬头时,不小心与黎司君对视,就被这样的眼神击中。
他猝不及防被惊到,连连咳嗽起来,有些狼狈。
“没。”
他蹙眉,艰难的把自己脸上的笑容压下去,咳嗽过后嘶哑的嗓音却更像欲盖弥彰:“没有高兴。”
黎司君笑眯眯的点头:“嗯,知道了。”
黑暗山林中,无声无息注视两人的某物:“…………”
更恋爱脑了啊啊啊啊!!要命!
好在池翊音比黎司君更快清醒,恢复了平静。他想要把大衣脱下来还给黎司君,毕竟现在两人之中受伤的是黎司君,怎么看都是对方更需要保暖。
却被黎司君拒绝了。
“你……”
池翊音抿了抿唇,下山时,他轻轻问道:“在我失去记忆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去过那个村子并且遇到我了?”
不然,那件大衣无法解释。
新系统不会这样人性化,它更像是应急系统和猴子系统的中和,但绝不会越过机器应该做的限度。
比如让神明和神明候选人在规则监管之外,私下勾结。
黎司君点点头,没有隐瞒:“我们短暂相遇,然后又被迫分开。你也……忘记了我。”
“两次。”
正因为得到又失去,甚至在暴雨的车上,他们有过那样良好的相处,所以才让失去池翊音的黎司君如此愤怒。
为了回来见池翊音,他打碎了世界的一部分,也令游戏场受损严重,以此分散了新系统对于箱庭的监管力度,得以回到池翊音身边。
但这些,黎司君并没有告诉池翊音。
池翊音眼神复杂的看着他,动了动唇瓣,想说什么最后却都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这时,池翊音的耳朵动了动,忽然发觉了旁边草丛里传来的声音,竟然比他之前听到的要剧烈很多。
不像是风吹,反倒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
“什么东西?滚出来!”
池翊音猛地站定脚步,看过去的眸光凌厉。
而黎司君也在同一时刻反应过来,迅速冲向草丛,如最顶级的捕猎者,迅如雷电。
没有任何猎物能够挣脱。
“吱!吱吱吱!!”
一阵嘈杂慌乱的嚎叫声响起。
然后在一阵杂草晃动的声音之后,转过身的黎司君……
手里拎着一只猴子。
池翊音:“…………?”
黎司君……黎司君已经黑了脸,气势阴沉。
而那猴子眼中含泪,看着黎司君和池翊音的眼神如同见了亲生父母,它不断四肢并用的比比划划,似乎是想要告诉两人什么。
但响起的,只有一连串的“吱吱吱吱!”声,完全听不懂。
池翊音:“……我还没有进化到连猴子说话都能听懂。”
他无奈的抬手摸了摸耳廓,觉得自己被吵得耳朵疼。
“我不喜欢猴子,不管是猴子系统,还是真猴子。”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那猴子的模样,还诚恳的追加了一句:“尤其是峨眉山的猴子。”
猴:…………
它整个猴顿时呆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池翊音,然后嗷嗷爆哭,像个被父母否定了的小可怜。
猴:我可能不是人,但你一定是狗!!!
池翊音:“……你能说人话吗?”
诚恳。
本来只是一句无奈的调侃,但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言出法随。
箱庭这个小世界的规则,迅速起了变化。
猴子,也可以说人话了。
——在神的命令之下。
于是……
“池翊音你不是人啊呜呜呜你竟敢喊我猴子都怪你我现在真成猴子了!你竟然还敢说听不懂我的话!不都是你害的吗还有我那个恋爱脑上司脑子里除了你就没别的!百分百的大脑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你剩下的那零点一是你们两个未来的孩子!天天在我耳边说啊音音真好音音真爱我音音音音……快聋了!我是造了什么孽成了神明的系统……”
一连串的脏话激动狂飙。
突突突的速度快要赶上自动连发子.弹了。
就算是池翊音思维运行的速度,都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慢慢意识到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又是什么东西。
事实上,对方似乎还是他的熟人——熟统。
池翊音挑了挑眉,低头看着猴子时,唇边的笑容意味深长。
而被猴子集火的黎司君:“…………”
“当初就不应该创造它出来,有问题的系统,果然还是最开始就销毁,才是仁慈。”
被下属的系统抖开了所有老底的黎司君,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用的力道听上去很想手撕了这倒霉系统。
而系统……或者说猴子,愣了愣之后,呆傻傻的问:“诶?你们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应当,我只是只可爱的小猴子才对。”
早已经习惯了做系统时天天在小黑屋里狂吼发泄的系统,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类社会职场的深深恶意。
即便是再不想承认,但从池翊脸上的笑容里,猴子还是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好家伙!
它这是在上司面前指着上司骂啊!!!
这算什么?领导夹菜我转桌,领导恋爱我拆台,领导送花我嘲讽?
它还把上司以前恋爱过程都说了出来……啊啊啊啊!!能撤回吗?它现在说其实它只是个普通猴子不是系统,还来得及吗?
猴子双眼含泪:急!怎么才能让上司打消杀猴的冲动,在线等。
它试图默默钻回草丛,最好再来个大遁地术,彻底从黎司君面前消失。
但即便是箱庭,神明的力量被大范围压制,黎司君所拥有的力量还是远远超出寻常人类,他的力道不是可怜一只小猴崽能挣脱的。
于是,自知闯了祸的猴子停下了所有挣扎,失去梦想,像是一只猴干,挂在黎司君手里绝望的随风摇晃。
“噗!”
池翊音终究是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也打破了僵硬尴尬的局面,让黎司君杀猴的冲动削减了几分。
只有可怜的猴子,眼含热泪眼巴巴的看着池翊音,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天真又可爱。
——虽然它惹怒了上司,但没关系!统生……猴生要坚强!上司夫人那里还有机会!
池翊音却一眼看破猴子的想法,他耸了耸肩,抬手拭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笑道:“你是黎司君的下属,自然要由他来定夺你的去处,别人无权干涉。”
猴:“听见啪的一声了吗?”
池翊音:“?”
猴面无表情:“那是我们友谊破裂的声音。”
池翊音:“噗!什么友谊?你以前满世界追杀我的友谊吗?”
而黎司君……黎司君那张本来没有血色的锋利俊容,已经泛起了红意,甚至一直红到了耳朵和脖子。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以前对池翊音的关注,竟然被系统掀了个底朝天。
什么都没给他剩下!
黎司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选择自己的造物时,需谨慎。
但池翊音却并不准备就此放过他,毕竟这位一向冷心冷眼的神明,竟然也会有这样一面?
恐怕八千年来也是第一次。
因为过于稀少,所以珍贵。
池翊音好奇的不断逗着黎司君,眉眼间都带着热切的笑意,却反而被黎司君的反映逗到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从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展露的那一面,现在却在黎司君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毫无防备。
就好像原本高冷骄傲的猫咪,却在亲近之后乖顺的露出柔软的肚皮,喵喵叫着蹭蹭。
怎么会有人拒绝池翊音呢?
得他一眼,都足以慰过此生。
而黎司君看着这样的池翊音,被深深吸引到无法移开眼,而原本心中的羞耻和愤怒,也渐渐淡去,最后剩下的只有被可爱化了的一颗心脏,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全是池翊音的模样。
他也被池翊音的笑意感染,轻轻笑了起来。
“算了。”
黎司君随手将猴子扔了下去,轻描淡写道:“我善良,不杀猴子——哪怕是猴子系统也一样。”
猴:?我觉得你在瞧不起我。
但实际上——
猴子:“神明万岁!老板英明!老板万年好合!!!”
黎司君挑了下眉,冷哼了一声。
却也不再追究猴子系统做的蠢事。
逃过一劫的猴子这才敢松了口气。
两人在山道前面走,它就亦步亦趋的跟在池翊音身边,讨好的模样简直像是家养宠物,有问必答,乖得离谱。
——如果从前那些被系统坑死的玩家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吓得大跌眼镜。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箱庭里?”
池翊音疑惑道:“你不是系统那一方的吗?你在这里,那云海列车是谁在管理?”
系统这是狠起来连自己都杀了?怎么还内讧起来了,新的把老的扔到箱庭里来了?
这叫什么?看斗兽的人,最终也成为了斗的兽。
一提到这件事,猴子就想要哭晕在当场。
“池神您有所不知啊。”
它抹了一把心酸泪:“什么叫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这就是了。那小云海!看它那可爱又傻乎乎的,谁能想到它竟然会做这种事!还一次性背刺了两个!”
“现在别说我了,世界意识也上不去云海列车,它对游戏场的管理权也被剥夺了。”
提到这件事,猴子却表情松了松,竟然还有些快乐。
虽然它很惨,但它的老对手一样惨!
于是忽然就开心了起来,嘿嘿~
猴子将它所能知道的游戏场情况如实以告,尤其是在云海列车上发生的事。
除了池翊音和他的同伴们之外,以学者为首的另外七名玩家,也都被投放进了箱庭内——虽然不知是哪一个时间,哪一个空间。
“不知道为什么,您从前写过的书被带上了云海列车——这也有可能是小云海早就计划好的。但那本书,成为了箱庭的主体,任何获得神明候选人资格的,都可以通过考验进入箱庭。但每个人会出现在哪一幕,就完全是随机的了。”
猴子诚恳道:“万一运气不好,被塞进了棺材里和鬼作伴,那也是有可能的。”
属于是开局就直接被快递到BOSS嘴边了。
一秒结束游戏,虽然是死亡。
“所以现在,对于这里,您比任何人,甚至是我家老板,都要熟悉。”
猴子建议道:“您不如多回想一下当时在书中,您到底都写了什么。所有在书中出现的危险都有可能发生,所有出现过的场景,都有可能是玩家们的试炼地。”
“游戏场是造神场,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这是一场容易通过的考验……即便是百亿人最后死得只剩下一个,也未尝不可。”
猴子掏心掏肺,池翊音却漫不经心。
他虽然听着猴子的话,但思维已经转到了别的地方。
“你确定,这是一个好办法吗?”
池翊音沉吟:“既然现在这个世界在被我影响,那我回想得越细致,箱庭不就越危险?”
猴子:“…………”
哦,草!对哦!
“那该怎么办?”
猴子傻了:“那岂不是成了个死循环?想要达成结果就需要先解决影响因素,但解决影响因素的条件是结果。”
池翊音摊了摊手,道:“那就不是我应该考虑的了。”
他悠闲的笑道:“现在你们是被赶出来的劣势一方,最起码目前看,新系统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成为了我的阵营势力。”
“更急迫需要应对方法,打破困局的,是你们那一方才对。”
猴子:!!!
不愧是你,池翊音!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的阴险狡诈Q皿Q
但池翊音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将猴子的话考虑在内,并为此而更换了下山的方向,带着一人一猴向着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五婶家,就在他们刚刚下山时选择的方向。但是向反方向走,是这本书的故事中,另外一个重要的地点。
大阴村。
——那位教授在生前,本来想要前往却殒身之地。
虽然回五婶家很可能会遇到其他失散的同伴,比如京茶和楚越离他们,但是向大阴村走,才是向更危险处进发。
池翊音甚至不需要犹豫,就快速做出了决定,没有耽于情感。
“如果越离他们真的在五婶那里,那我相信,他们会照顾好自己。”
他这样笑着对黎司君说:“否则,他们也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同伴了。我需要的是可以匹配我前进速度的同行者,而不是拖后腿的废物。”
“我相信我的同伴们,无论是他们的力量,还是头脑。”
池翊音的话语如此坚定,对同伴们深深信任。
而言出法随。
神的信任,将成为追随者不竭的动力和新的力量。
那一刻,在另一边五婶家院子里的楚越离,忽然觉得有一股强有力的力量,猛地灌入他的灵魂。
他愣了下,随即眼眸里爆发出强烈而惊喜的光芒。
“池先生!”
楚越离激动到破音:“是池先生!他在注视着我,没有将我抛下。这是我的神予我的考验,我必将通行,抵达神的脚下……绝不令神失望!”
旁边的红鸟被楚越离的狂热惊得默默后退半步,觉得自己果然无法适应这种狂信徒的热情。
而京茶也感觉到了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伸出来的手掌,尝试着抓握又松开,几次之后终于确定:“池翊音,他比之前更强了。”
红鸟转头:“嗯?”
京茶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坚定道:“他现在就像个辐射器,看楚越离的反应,包括我在内,他的所有同伴在他的意志之下,就可以获得更强的加持。”
“就像……为神出征的军队,在神的庇佑之下,刀枪不入,所向披靡。”
京茶眼神复杂:“我们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同伴?史诗级???”
太离谱了吧!别人家是同伴,他们这是……直接找了个神??
但池翊音却并没有想那么多,他还不太适应自己在箱庭中“神”的地位,没有意识到言出法随带来的影响。
比如现在,箱庭里的所有猴子都会说人话了。
因为神说,猴子要会说人话……
池翊音对京茶等人的变化没有感觉,他还在遗憾的看着猴子,问:“我不喜欢峨眉山猴子,你为什么不是金丝猴?变成猴子也这么丑,啧。”
猴:???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