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你有没有发觉……”

山路上,池翊音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神逐渐凝重:“好像有什么,变了?”

山林中依旧一片幽静,带着下过暴雨后特有的清新和潮湿气味,冷风吹来时令人清醒。

似乎一切都与之前无异。

但池翊音就是觉得,周围的环境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细化并且完整了。

就像画家手中的画稿,从草稿逐渐精细,又穷尽毕生技法不断加精。

山林间的虫蚁,清风,冷月乌云,窸窸窣窣的虫鸣……与现实无异。

虽然之前从黎司君的态度中,池翊音就已经大概猜到了箱庭与自己有关,很有可能是随着自己的力量而加精加细的,自己的力量强,箱庭就越发细致,贴近现实,甚至最后当自己真的成为“神”的时候,箱庭也大概率就是会成为现实,代替现行的世界。

但池翊音并不觉得,现在就发生在他眼前的变化,与自己有关。

他并不是对自己毫无了解的人,他有感觉,自己本身并没有增强,也没有加深与箱庭的联系。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却反而让箱庭自顾自的进化了?

池翊音怀疑的眼神看向旁边的猴子,第一时间怀疑是旧系统搞事。

猴子:“!!!”

“怎么可能!”

发现就连黎司君都一并看了过来时,猴子吓傻了:“我现在是和你一个阵营啊!忠心日月可鉴!”

池翊音抬头看了眼天空:“哦,今晚没有月亮。”

猴子:“…………”

不愧是你,池翊音,我果然天生和你不对付!

但它磨了磨牙,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只能在黎司君的死亡凝视下,拼命搜肠刮肚的寻找可能的原因。

它没敢怠慢,向池翊音细致的询问了他的感受,随即陷入了沉思。

“确实有这种可能。”

猴子手掌摸着下巴,沉吟着道:“毕竟箱庭并不是一个单纯的面,可以说它属于多维度空间,简单点就是,箱庭其实是多重时空混乱无序的叠加,我们每个人都在大阴村,但每个人都不在大阴村。”

“如果你觉得眼前的东西多了,很可能是旁边那个时空‘死了’,它的遗产就由周围最强的时空继承,被吸引而加到了这里,遗产与原本的时空合二为一,就会产生你所说的这种情况。”

对于如何建立起一个虚假的世界,恐怕在场的没有人比猴子更加精通。

黎司君虽然的创造了世界,游戏场建立的力量也来源于他,但是负责游戏场主要日常维护的,却是系统。

它掌握着整个游戏场最庞大的资料,对于所有的流程和细节都了如指掌,是任何人类所不能匹及的高强度和细致,机械的最高典范。

即便池翊音总是嫌弃它痴呆烦人像峨眉山猴子,但在它自己工作的领域,它仍旧十二年如一日兢兢业业的工作,没有造成过哪怕一次的差错。

在系统的专业领域上,没有任何人,任何!能够超越它。

——如果不是遇到池翊音,这个记录恐怕还能继续保持下去。

在池翊音怀疑的目光下,曾经为神明优秀工作十二年的系统,如今的猴子,也被激起了胜负欲,梗着一口气想要向池翊音证明自己。

虽然最开始猴子被剥夺了对云海列车的管理权,眼睁睁看着所有列车员死亡,就连对玩家的权限也被剥夺。他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被一脚踹进了陌生的地方,一睁眼,就已经身在幽暗山林了。

但猴子毕竟曾经做过系统,如果按照玩家来算的话,相当于它是十二年不眠不休的在下副本,对无论高级别还是低级别副本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不管是观察人性还是考验武力的,它都极为熟悉。

眼前的环境,自然也难不倒它。

在大致探索了山林情况之后,猴子就已经确认了一个事实。

——新系统叛变,箱庭就是由新系统基于池翊音的故事完成的。

“你应该早就已经发现了,这里看起来和你曾经去过的地方很熟悉。在这里,你会比其他玩家有多一项的优势,就是你曾经的书,是改编自真实故事,你也曾经亲自走过事发地。”

“你还记得你所写的那个故事吗?”

猴子仰头紧紧盯着池翊音:“并不是说故事的具体脉络和情节,而是你加工出来的时候,采用了什么样的布局,写作手法和技巧,都有哪些架构,书中的每一个配角都承担着什么样的功能性,又为了赋予配角们完整的人格和故事而做出的哪些改动。”

池翊音皱了下眉,还不等将疑问问出口,猴子就已经先一步察觉到了他的疑惑,提前开口解释道:“因为新系统是将具体的故事还原,相当于就算你采用了逆序和插叙的手法,在箱庭里,时间线会被重新还原,以顺时针的走势运行,与现实无异。”

“你将一个真实发生的故事进行了艺术加工,让本来或许没有那么有趣的经历,也妙趣横生的呈现在读者眼前,即便读者看的只是几句文字,也有身临其境之感,可以切身感受到文中人物的恐惧和绝望。依靠的,就是你所使用的这些技巧和手法。”

“而箱庭做的工作,就是将你的故事泡水,沉淀,提纯。将所有艺术加工过滤掉,还原当年最真实的故事,甚至是你曾经在大阴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东西。”

猴子严肃的模样像个小老头:“但是这些真实的故事,是有出入的,并非完完全全的一致——毕竟绘画也并不是画得越像就越好。”

“造成这些出入的,就是‘杂质’,是你书中不同人物视角所带来的微妙不同。对同一事物的不同角度观察,也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画面,就像杨桃。”

“不同的画面,造就不同的时空。”

猴子向草丛中蹦了两步,深入灌木丛中,伸长着手臂做出捞东西的动作。

然后在池翊音的注视下,它用爪子勾着一团黑乎乎的头发,艰难的从灌木丛里,拖出了一颗人头。

猴子现在的身量小力气小,才半米高,拖了一段就气喘吁吁,只能眼带希冀的看着池翊音,向他示意:看,这就可以证明我刚刚说过的话。

它所能做到的,也只是提醒池翊音这里有东西了。

那东西出现在池翊音视野内的瞬间,他惊了一下,随即就发现那并不仅仅是人头,在头颅

那是……一具女性死尸。

这人面色青白,没有一丝血色,冰冷冷的脸上还沾着水珠,这让她看起来像是刚从停尸间的冰柜里拉出来,还带着水汽冰霜。

而她身上穿着的衣物看起来是要外出,冲锋衣和防水防滑运动鞋,还配备着登山探路用的一些小工具,像是户外攀登的爱好者,看起来很专业。

不知这人已经死了多久了,但她的身上并没有腐烂的气味。

也或许是被大雨冲刷掉了,在这样寒冷的环境下延缓了腐烂的时间。

……刚下过的暴雨冲刷掉了所有能够作为证据的东西,即便池翊音走过去,半蹲在那女尸旁边仔细查看,也找不出太多可以证明她身份的线索。

池翊音皱眉看着那死尸,迅速在记忆中翻找起来,将当年写这本书时的采风经历快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但凡是他遇到过的人,都会在他记忆中或多或少留下印象,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也不至于让他完全没有印象。

但是现在,池翊音可以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眼前的死尸。

他记得自己曾在那本书里写过什么,就算不能几十万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完全对照上重新默写出来,却也知道里面都写到了哪些配角,特征是什么。

可这女尸……

除非是新系统在构筑箱庭时,将书中一笔带过的炮灰进行了自动补全,将角色们嘴里的传闻、过去发生的事、角色们在故事开始前就已经死亡的亲友们,再一次以系统的理解进行了重新构造,否则没有办法解释眼前的情况。

池翊音心中有了猜测,慢慢抬头看向猴子。

猴子却指了指那女尸,示意池翊音不要走神,好好盯着她。

“你刚刚不是观测到了箱庭的细微变化吗?但那些都是自然环境,很难说多一片叶子少一片的又多明显的不同。可尸体不一样了。”

猴子提示道:“没遇到你之前,我差不多将整座山都跑遍了,可没看见尸体。”

之前没有,那就是时空叠加带来的其他时空的特产了。

池翊音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在书中有些角色的视角里,是有这女尸的,因此他们分割出去的不同分支时空里,也就会有这具尸体。

而池翊音原本所在的时空,并没有她。

既然他刚才说,山林不断在细化,那很有可能是其他时空在湮灭,并且向他的时空靠拢。

想要证明这件事,只要盯着死尸,看她有没有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发生变化,身上多出什么东西就可以了。

池翊音紧紧盯着死尸,眼不错珠。

暴雨初停,乌云渐渐散开。

不知来处的风从山谷中掀起,吹向山林。

月亮朦胧昏暗的光线逐渐偏移,越过树梢向下移动,将那尸体笼罩在月光之中。

而池翊音看到,那尸体罗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竟然渐渐出现了青紫交加的伤痕,原本并没有伤口的胸膛,也有鲜血慢慢从

灌木丛里,也有一片杂草被压塌下来。

池翊音分了个眼神过去,就看到灌木丛里比刚刚多了一个背包,上面带着血迹和泥巴,被大雨浇了个透,里面还是鼓鼓囊囊的,似乎塞满了什么东西。

看起来就是这女尸在生前携带的。

他稍等了片刻,看到女尸身上的伤口一一显露。

她的手指上还有被烧灼后的痕迹,手指不自然的弯曲着,黑漆漆一片,已经是碳烤鸡爪的样子了。

看起来似乎是她之前从火焰中忍着疼痛取出了什么,生生被烤成了这副样子,也不肯松开手,放下手掌里护着的东西。

池翊音眼神一凝,前倾身躯看去,小心翼翼的废了些力气,才从已经烧融在一起的手掌里,抽出被女尸护在手掌里的小纸片。

那张纸不大,被尽可能折叠成了小块,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墨水写的,在高温和大雨之后,墨迹已经洇开了,只能勉强看清一些残留的笔画,连蒙带猜着原本的意思。

池翊音皱眉拼了半晌,发觉比起满满写就的字句,它看起来更像是被画出来的一张命盘。

上面为数不多他还能辨认出来的文字,是——黄鼠。

黄鼠……婆。

秦氏黄鼠婆?

池翊音从被箱庭封存的记忆中清醒,说起来也与秦氏黄鼠婆有关,如果不是她那时攻击他,使得他在生死关头突破了自我设限,也不会这么快恢复记忆。

但是,秦氏黄鼠婆所在的村子在山下,这里却是山上,向着大阴村的方向去的……女尸手里的纸条,怎么会与秦氏黄鼠婆有所牵扯?

池翊音察觉到有关于这件事,还少了很多重要的思维碎片,也只好将纸条放进口袋里,暂时将这件事放在一旁。

人在死亡之后,血液就会停止流动。

对于一个登山客而言,很难会有身上带着这么多伤痕的情况。即便是在山林中遇险,也不会造成这样人为的伤口。

尤其是池翊音判断,女尸的直接死亡原因,是她胸口的那一枪。

胸前洇开的血迹,都来源于贯穿心脏的那一.枪。

从枪.口大小来判断,这是一把猎.枪,口径大且有力,足够射穿一只鹿或野狼,持有者一般是农户或村民。

而女尸身上的其他青紫伤,是对抗伤。

池翊音尝试根据这些伤口重构情形,不禁有些奇怪。

看起来,应该是这位穿着登山装的女士想要离开,却被很多人阻拦,不想让她离开,那些人里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小孩。留在她手臂上的伤痕里,就有被人攥住手臂造成的瘀痕,还有轻微划破的伤痕,是小孩划伤的。

他所奇怪的,并不是有人想要伤害这位女士的事。

——毕竟都用上了.枪,看上去是并没有多余的仇恨,只为快速达成结果。比起情感或关系纠纷导致的死亡,更像是利益纠葛所导致的。

可拦下她的人里,却有小孩……这就使得场景和目的变得矛盾起来。

池翊音慢慢站起身,黎司君恰是时候的伸手过来,稳稳握住他的手臂,用自己的力量带动他起身,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而不会因为长时间下蹲后的猛起身而头晕。

猴子得意的看向池翊音:“这下你信了吧?”

池翊音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我明白你所说的时空,但是……既然在刚刚的短短时间里,尸体身上的伤口就在一层层叠加,这是不是就说明,其他时空都在快速向我们这里靠拢?”

他看向猴子的眼神严肃:“什么情况下,时空才会齐齐向同一时空叠加?”

猴子刚刚还得以的表情僵住了:“呃……”

它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池翊音却轻声叹息。

只有一种可能啊……

有人,在屠戮所有时空,并且赶鸭子一样把那些时空赶过来,强制与这个时空进行融合,不允许其他同样强的时空吸引走这些小时空。

而做这些的人,和池翊音身处于同一个时空。

池翊音唇边的笑容已经消失了,他看向周围的眼神充满戒备。

如果按照猴子的说法,那就是当时在云海列车上所有还活着的,或者是被新系统认定获取了某种资格的人,都会进入箱庭。

而在暗中做到这些的那个人,池翊音并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是敌是友。

是谁?

对方将所有时空汇聚到一处的目的,是什么?

池翊音眉头紧锁,四望之下一无所获。

他走过去,将女尸随身的那个背包拎了起来。

可就在打开之后……

一颗头颅赫然出现在池翊音眼前。

猝不及防之下,池翊音眼瞳紧缩,愣在了原地。

“音音?”

黎司君立刻发现了池翊音的不对劲,他快步走过来,将背包从池翊音手里拿走,看了一眼之后厌恶的皱了皱眉,扔给旁边的猴子。

然后他紧紧抱着池翊音,轻拍他的后背安抚,让他慢慢缓和下来。

而猴子还在笑话池翊音被吓到的事呢,就看见一包黑色划过一个抛物线,“咻!”的就落在了它手里,它赶紧手忙脚乱的去接,不敢对上司扔过来的东西有丝毫怠慢。

背包在它手里抛了好几次,活像个烫手的肉丸子,然后才被它堪堪抓住。

猴子刚松了一口气,抓住背包边缘挣开抽绳往里看去,结果在看清楚里面的东西之后,即便有所准备,也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

它两只爪子颤了颤,好悬没下意识把背包扔出去。

——黎司君淡淡瞥过来的那一眼,镇压了猴子所有的念想。

背包里的……不仅仅只是人头而已。

而是一颗,还活着的人头。

——人被割下头颅,会死吗?

人头离开身躯之后,还会动吗?

这个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但是就在猴子手中的这个背包里,还在眨眼睛的人头,颠覆了一切常识。

不同于其他被切割下来的人头还会带着血迹,断面也会因为锯齿的微小不同而显示出凶器的来源。

这颗人头的断面一片平滑,虽然血管肌肉清晰可见,却没有任何血迹,就好像它天生就长成这副模样一般。

人头没有头发,头颅和脸上的皮肤连成一片的惨白,似乎终年不见阳光,薄薄的皮肤

而那张脸上满是皱纹,并不是一张年轻的脸,而是一张足够苍老,皱褶布满了整张脸的百岁老人的模样。

在猴子低头往背包里看时,那人头也发觉了它的视线,仰头向它看来,那双清澈的眼睛像是纯度最高的水晶,剔透得仿佛能一眼看透人心。

那双眼睛带着笑意,友好的向猴子眨了眨眼睛,甚至连嘴唇都弯了弯,刚刚还惨白不似人类的脸上,忽然就柔和了下来。

好像是家中慈爱的老人,会因为儿孙的归家而笑得合不拢嘴,为儿孙操持饭菜,亲昵的聊着家常。

只不过,它根本就不是个人。

生与死皆没有它的席位。

即便是曾经做了十二年系统,自诩什么都见识过的猴子,还是觉得背后一阵阵的冷汗,风一吹,它整个人冷得直发抖。

猴子被那头颅看得头皮发麻,也不管它到底是好坏,连忙把背包合起来,眼不见心不怕。

而最先感受到一颗还活着的头颅带来冲击的池翊音,也在黎司君的怀抱中慢慢恢复了平静,重新站直身躯,抬手推开了黎司君。

“谢谢。”

他的声音中还有些许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在黎司君担忧的注视下,他还是强制将自己所有外露的情绪压制下去,强迫自己恢复冷静。

“别担心,我没事。”

池翊音顿了顿,解释道:“我只是……”

回忆起了曾经在采风时,发生过的事情。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经历了,那时候,池翊音还没有毕业,依旧在学校里准备自己的考试。

而他对大阴村最初的印象,也就来源于学校。

还是个大四学生的池翊音,本来在图书馆里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却听到了转角后的争吵嘶吼。

他走过去,就看到了两名平日里斯斯文文的教授,互相争执到脸红脖子粗。

其中一位是数学系教授,另一位则是民俗学教授,两人是兄弟,多年来在学校里一直兄友弟恭,尤其是数学教授,对民俗学教授总是充满担忧和不安。

即便对方都已经四十岁的成年人了,但数学教授还总是会在对方上课或开会的时候,偷偷在门外看他一眼,确认对方还在,就会松口气离开。

不论数学教授自己是否是有重要的事情,到底忙不忙。

就好像数学教授一眼没看住,民俗学教授就会人间蒸发一样。

而就是这对几十年没说过重话的兄弟之间,却在那天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那时,池翊音大概听了些。

民俗学教授曾经跟随老师前往大阴村,但是七人进山,只有他一人回来了。虽然他在学校做教授安心教书,但这些年,他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死去的人们,为此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只有我!只有我活下来了啊,哥!’

民俗学教授眼神绝望,眼眶赤红:‘其他人,一个都没活下来,一个都没有!我何德何能,能在我老师死去的生命上睡大觉,拿着用其他人的死亡换来的生命,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一切?’

‘我要回去找他们!二十多年前我就应该回去了,现在,也只是迟了些。就算是死,我想要和我的老师同学们死在一起!’

两名教授不欢而散。

不久,学校里发生了一件轰动校园的事情。

——民俗学大楼,丢失了一件重要财产。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据本专业的学生们说,那东西一直被锁在院长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但连院长都没有打开的钥匙,只有几位专家有资格打开。

池翊音想起了之前见过的那场争吵,并迅速将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他发挥自己的社交天赋,很快就和民俗学的几个老师打好关系,从他们口中,得到了零星消息。

丢失的那东西确实足够贵重,不论它到底是什么,它的丢失都引来了一整个严阵以待的专家团,而民俗学本院的老师,即便是资历最老的老教授,也说不好那到底是什么。

只是,对方还是给他提供了一些有用的线索。

说起来,这件事与池翊音那日看到的民俗学教授有关。

资历老的老人们都知道,在上个世纪末,本院发生过一桩惨事,教授带着助理和学生进山实习,却只有一个学生勉强被保住了性命,就是那天的那位教授。

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学生已经成为了教授,而这件事知道的人也越来越少,再无人提起。

只有一件当年留下来的物件,还被沉默的锁在院长办公室里,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性。

那是当年五个回来的学生中,其中一个胃里的骷髅头。

骷髅头被医生想办法取出来之后,却吓得当时在手术室里的医护人员们半死。

因为那骷髅……口吐人言,甚至像个活人一样,在笑。

胃酸将骷髅严重腐蚀,皮肤脱落,只剩下血红一片的肌肉,和白惨惨的骨头。

就算再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人,在面对一颗完全没了人皮的骷髅在冲自己笑的时候,也被吓得不轻。

当时在场的人,有几个回家就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说胡话,从来没有梦游的毛病却在睡梦中走出家门,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半夜街头这副模样,吓得当时的市民差点以为是僵尸。

而梦游的人,也差一点就摔进江水里。

几人一阵后怕,专家组也请来了道士为几人驱邪,但都效果寥寥,后来还是几人直接住到了道观里,神像力士怒目环视护身,这样才慢慢平息了梦游,邪性褪去。

可那最源头的骷髅,却无论怎样也无济于事。

道长和方丈轮番上阵,有名的神婆神公巫蛊出马仙……到最后已经顾不上到底专业对不对口了,只要是真正有实力的人,就都被专家组请来处理那骷髅,试图将它毁掉。

因为就在它存续的这段时间里,看管它的几乎所有人,都出现了与之前那几个医护类似的症状。

一开始并没有特别被重视,因此看守的还是平日里的打更大爷,可大爷只是守在门外睡了一觉,醒来后却痴痴呆呆的傻笑着,蹦跳着,一头扎进了景观河里。

等被晨练者发现的时候,大爷正在河面上飘着,还对晨练者眨眼睛微笑。

晨练者还奇怪,怎么深秋跑进景观河里游泳,大爷挺勇猛啊。结果他与大爷说了两句话,却渐渐发现了不对,等下去一摸,大爷人都冷得像个冰块,早就没了心跳。

……死人眨眼微笑。

晨练者被吓得惨叫连连,连滚带爬的跑了,报警后赶来的人又把这件事向上汇报,最后叫来了专家组。

而那诡异的骷髅头,也转而交到了道长手里,门外把守的除了大师,就是全副武装拿.枪的.

——稍有异动,直接击毙。

绝不能让骷髅再害了更多人。

这是当时的死命令。

但是很快,所有见过那骷髅的人,全都有了相似的症状。

被从胃里取走了骷髅的那学生,很快就死在了看护病房里,而当时参与了搜救的人,护送回来的志愿者,包括在现场的教授们……

无一例外。

最后不得以,只能将这些人全部捆起来,关在房间里二十四小时看管,不论他们如何痛哭流涕的可怜哀求,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也只能狠心坚持。

而在样本数量足够多的情况下,专家组也发现了所有出现症状的人,其实都是在向同一个方向前进。

……大阴村。

教授和学生们出事的地方。

那颗骷髅是被学生从大阴村带回来的,它似乎想要回到它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想要回家。

而所有见过它的人,都被这样的情绪感染,代替它,或者说带着它的一部分,回家。

这样的结论,让所有人发冷。

刀劈不开,火烧不了,水淹不死。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离开了大阴村之后的骷髅,都毫发无损,甚至之前在大阴村时,被学生的胃酸所腐蚀掉了那层皮肤,也在慢慢恢复,长了回来。

有暴脾气的直接下令对着骷髅扫射,又用上了炸.药和王水等,无论是物理还是化学伤害,抑或是生物分解……科学的,不科学的手段,用了个遍。

可骷髅依旧在对着所有人微笑。

似乎在嘲笑他们的愚昧。

无奈之下,最后只能由几位大师联手将骷髅封印了起来,然后层层锁在盒子里,放进了大学,想要借大学本身的正气与阳刚之气镇压邪祟。

这一招起了作用。

那骷髅也安静了几十年。

直到丢失……再次有它的消息时,又如当年一样的轰动。

年轻的池翊音也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包括大阴村这个名字。

——无法搜索得出结果的村子,被从地图上抹去替代,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而几个月之后,池翊音见到的那位争吵的民俗学教授,也传来死讯。

身为哥哥的数学系教授在得知消息的瞬间,昏倒在了讲台上。

作为教授的得意弟子,池翊音第一个冲了上去,和其他人一起将自己敬重的老师送往医院。

醒来后,教授不听劝阻的拔掉针管,颤巍巍的翻身下床,去迎回自己弟弟的尸骸。

池翊音全程陪同。

教授流着泪,哭到崩溃的伏在太平间的窗户前,泣不成声,甚至无法听到和回应旁边人的声音。

池翊音看到,被放在太平间里,隔着玻璃让教授确认的那具尸体,已经损毁到几乎不成人形。

对方像是在死前被几辆大卡车撞过,又被野兽啃噬过血肉那样,就连面容都有所缺失,他躺在太平间冰冷冷的白炽灯下,惨白的身躯上全都是红紫淤青,没有一块好肉。

这副悲惨狼狈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就在几个月前,对方还是儒雅随和的民俗学教授。

争吵的时候,他说自己就算死也要回去。曾经所有人都死在了那里,只有他一人侥幸逃离,这几十年已经是偷来的时光了。

他有预感,自己的老师在召唤他,他想要和当年的同伴们死在一起。

而现在,他果真死了。

死得如此痛苦,浑身伤痕,可神情却是放松的。甚至第一次……

池翊音第一次在这位民俗学教授脸上,看到了笑容。

他陪着教授料理了弟弟的一切身后事,教授也宣泄情绪般,向池翊音第一次谈起了这个弟弟。

几十年前,教授是怎么陪着父母一起忐忑等待,祈祷弟弟能够从深山里回来,又是怎么在接连几年的时间里,每一天都被有可能失去弟弟的痛苦折磨。

弟弟痛苦了多久,他们这些家人就陪着他痛苦了多久。

从99年的那根秋天开始,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迎来了拐点。

并且不可扭转。

而就在教授以为他们都老成如今的模样,终于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他的恐惧,却反而成了真。

弟弟偷走了骷髅头,谁都没有告诉,独自一人回到了大阴村,然后彻底失联。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唯一知道的,只有那具写满了痛苦悲惨的尸体。

和教授手里那一册,写得密密麻麻的尸检报告。

‘只是很奇怪的,在我弟弟的胃里,他们找到了一张纸。’

教授给池翊音看那张照片:‘纸上只有一个‘禾’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当时,池翊音也没有明白。

但是在一段时间之后,这件事的风波已经彻底平息了,池翊音也趁着假期出门采风,为自己的新书做准备。

在那里,他遇到了后来为他解开一切疑惑的鬼魂。

也是……99年死在大阴村的那位带队的民俗学教授,死亡学生们的老师。

鬼魂在驱赶着池翊音,即便前面根本就是无法通行的山崖,它也在机械般的驱赶,似乎不想让池翊音走进自己身后的山坳。

而池翊音也在那时,猛地意识到了鬼魂很有可能在救他。

对于善意的鬼魂,他并不吝啬于自己的帮助,同时也是好奇于鬼魂背后的故事,因此他开始尝试着说服鬼魂,与鬼魂有所接触。

曾经是民俗学教授的鬼魂,也被池翊音唤醒了记忆,重新清醒起来。

在听说了池翊音口中那些学生们的凄惨下场,尤其是最后那个明明已经逃出生天,却又在几十年后惨死的学生,鬼魂怒不可赦,咬牙切齿的说神婆违反了与他之间的约定。

池翊音很好奇,并且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他的探索欲望。在向鬼魂展示了自己的力量,表明自己绝不会因为山林里的恶鬼死亡之后,鬼魂同意了为他带路,并且希望池翊音能够将他的学生们带走。

……虽然已经迟了几十年。

虽然已经是鬼魂和尸骸。

池翊音同意了。

那本书,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之后诞生的。

他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经过加工和巧妙安排之后,使得书中的主角与那位死亡的学生在会议上相遇,并作为同伴一起进山……

也算是在书中,圆满了那因为幸存而痛苦了几十年的学生的心愿。

但是与故事不同的是,池翊音实际上并没有找到真正的大阴村,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

而最关键的骷髅头,也一直下落不明。

池翊音将它们写进了书里,但他当年落笔的时候,没有想到命运如此有趣,竟然真的让他在几年之后,再次与这一切相遇。

尤其是那只存在于传闻中的骷髅头。

猴子在听池翊音说明了这骷髅头的来源之后,已经在翻白眼了。它看上去很想直接把它扔出去,奈何上司就在旁边。

黎司君轻轻顺着池翊音的后背,像顺着一只受惊小猫咪的柔顺皮毛。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温热有力,一下下的抚平了池翊音从记忆中脱离时一并带出来的害怕,让他慢慢安心下来。

“我本来以为,那骷髅再也不会出现……”

池翊音看向背包的眼神复杂。

他现在也不能确定这女尸的大致身份,但在他的书中,一共有两拨人的场景里着重出现过骷髅头。

一个是大阴村的村民们,他们奉神婆命令,誓死保护骷髅头,不让主角一行人带走骷髅头毁掉。

另外的……自然就是主角等人。

而这女尸如果是书中主角一方的人,那她应该就是主角一位同伴的同伴,为了夺取骷髅头而死。

在书中对她的描写只是一笔带过,作为记忆中缅怀的人物。

池翊音也因此没能第一眼认出女尸来。

而骷髅头,虽然它和传闻中并不相同,也和池翊音曾经写进笔下的模样不一样,从猩红没有皮肤的骷髅,变成了满脸皱褶的老人头颅。但会动的死人头颅,确实只有这一个了。

池翊音深呼吸几口气,很快就让自己重新恢复了状态,然后慢慢向猴子走去,从它手里拎起了那个背包。

打开后,背包里有微光透出,那头颅依旧在抬头看向背包开口的方向,微微笑着的脸无比柔和,一如慈爱的老人,完全看不出在它身后,有那么多恐怖甚至血腥的传闻。

池翊音眉眼逐渐凝重。

“你确定,所有的时空都来自于书中各个角色的视角?”

池翊音问猴子。

猴子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甚至可以这么说,你在那本书里写了多少个人,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看门老大爷,都会形成一个视角,造成一个时空的诞生。”

这是在从文字里获取信息,构建起一个完整且真实的世界。

就像是用二维的素材,却完成一件三维的作品,并且要求这件作品必须完美无缺,可以承载生命在其中运行的复杂和重量,不得有任何失误。

——总不能让以后生活在新神庇护下的世界里的人,天天抱怨着“地球onle卡bug了”吧?

这整个箱庭,其实都是在对池翊音进行一场严苛的检测,看他是否有力量支撑起世界,真正拥有成为神的资格。

不仅仅是因为神明偏爱,池翊音自己也有足以匹配的力量。

于是,在现实读者眼中只是一段故事,几句话一笔带过的死亡,在这里都是真实的。

真实的世界与人生,死亡带来的悲痛和眼泪都拥有温度,与读者在现实中看到的经历的,没有什么区别。

所有书中人物的视角互相交织纵横,编织起了这整个世界,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观点和看法,喜憎与行为守则。

“不如说,如果箱庭里的时空太少,才是个问题。”

猴子从系统的角度上提出自己的看法:“一个人的视角有限,他或许能看到街上的吵架,然后觉得吵架的人真坏,真不是人,怎么能这样。而如果只有这一个人的视角,那吵架的人也就成了纸片,所有人都觉得哦他一定是一个坏蛋,他好坏哦,他应该去死。”

它捏着鼻子阴阳怪气的学人说话。

然后它耸了耸肩,道:“但是如果同时,街上还有另外一个熟人也看到了吵架的两人,他看到的是吵架双方在吵架这件事发生之前的崩溃和矛盾,他们两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背后都有完整且真实的人生,是几十年来的经历,最终推动达成了今天这一场吵架……”

“那情况就又有所不同了。”

平面上的一个圆,看不到背面的伤痕,只是扁扁一张纸。

但是如果这样的圆足够多,它绕过了一圈,就会变成一个球。而人们也会看到原本被藏在背面的痛苦。

每一个看似毫不费力的结果,都是由过去所有的时间与经历推动的。

那既然这样……

池翊音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背包。

又是什么样的视角会造成这颗头颅的回归,甚至是修复如初呢?

“背包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草丛里,最开始你发现尸体的时候,她身边并没有背包,说明在我们所身处的这个视角中,ta知道她的死亡,却并不清楚她死亡时的具体模样,伤痕,死因,随身携带的物品。”

池翊音平静道:“拥有这个视角的人所知道的,只是一个死亡的事实。”

但是后来,女尸的死亡却被不断补全。

说明知道她死亡具体原因和情形的人所拥有的视角导致的时空,在逐渐合并进来。

那些人每一个人知道的都只是一部分,也有可能,其中就有杀死了女人的凶手。

有人知道胸前猎.枪造成的伤口和死亡,有人知道她被拦下来过,有人看到了她探火取物,有人则知道背包里的头颅,和它就在女人身边………

这些合在一起之后,才像拼图一样,为池翊音拼出了一个完整的女尸。

“但是背包是后来才出现的。”

池翊音向猴子示意:“还记得吗,是女尸身上的伤口先出现,然后在中途,背包才出现在草丛里。”

并且一个在死亡前都紧紧攥着手里的枝条不松手的人,真的会把看起来更加重要的背包,随便扔在旁边吗?

虽然那背包上满是血迹和泥土,但池翊音并没有在上面看到指甲抓痕,或者纤维断裂的痕迹。

一个人在受到攻击的绝望情形下,她明知道自己极有可能死亡,一定会下意识的用力,而那时候她的随身背包,本应该留下被她死死抓握过的痕迹,而不是干净得像是那些污脏是道具组撒上去的。

池翊音有了怀疑之后,立刻重新蹲下来检查女尸。

果不其然,她的手指有烧伤的痕迹,却没有指甲劈断的现象,指缝和指甲

这证明了池翊音的猜测。

“如果箱庭可以精细到与现实不分伯仲,那对于尸体也应该是百分百还原,就连一粒灰尘都不会放过。”

池翊音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事实却是,这个背包就像是飞来石一样,突兀的出现在女尸身边,与她身上却并没有匹配的痕迹。”

女尸梳着长头发,但背包上一根断发都没有。

无论怎么看,都干净得像是疏忽了。

除非——“无论在任何人的视角中,背包本来就不在女尸手里,这是真实事实。”

猴子:“???”

它迷茫的歪了歪头:“你在说什么……那为什么背包会出现在这里?”

系统或许会有所忽略,但身为亲历者的池翊音,却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

构成箱庭的这本书中,主角一行人经历的一切事情,究其根本,实际上都是池翊音在现实中的真实经历。

那是烹饪一顿丰盛晚饭的原材料。

而池翊音本身,并不知道骷髅头在皮肤彻底复原之后,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甚至没真正见过这个骷髅头。

对于它所有的认知,都来源于现实中的人和鬼口中的叙述,包括骷髅头会自我修复这一点。

池翊音一笔带过,并没有过多着墨描写的东西,却在这里被呈现得如此真实,且……虚假。

“你觉得可能吗?”

他平静低头,向猴子问道:“就算是箱庭自动补全,也补得有些过头了。”

“一个一辈子都没见过冬天的人,你要怎样向他描述,才能让他想象出完全真实的冬天场景?”

人的所有想象力,都基于自己已经认识到的事实。在认知范围之外的事物,人想象不到。

既然骷髅头这样完整的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它在被箱庭补全之前,就已经被补全过一次了。

“背包和背包中的骷髅头会出现在女尸身边,属于推定事实,是由其他人在各自视角里想象出来的。”

池翊音语气肯定:“事实就是,根本没人真正看到过骷髅头具体的模样,也不知道它究竟在哪。”

只是因为骷髅头和女人同时消失,并且女人还做出过逃跑和探火取物的行为,所以其他人理所当然的认为骷髅头也是由女人拿走的,并对此深信不疑,多个视角验证,构成了“事实”。

池翊音在想明白这一切之后,在豁然开朗的同时,也不由得有些后怕。

对他来说,箱庭的考验不仅仅只是要达成故事里的成功,也要达成事实成功。

——全知全能的神,被所有生命依赖乞求的神,不能比任何一个人类或生灵还要弱小。

做不到,就不是神。

而如果池翊音真的跟着箱庭里所展现的细节走,那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被多个视角重合的猜测误导,走向了错误的方向。

每个视角的猜测偏离一度,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南辕北辙,彻底让池翊音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比如他手里这个背包……

就在结论从池翊音的脑海中闪过的瞬间,本来被他拎在手里的背包,渐渐升腾起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

他愣了下,低头看去时,却见那头颅微笑着,在光芒中渐渐崩塌成无数光点,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背包里。

池翊音手中的重量一轻。

背包在失去了包裹其中的头颅之后,也改变了模样,没有那么污脏,甚至上面还挂着不少可爱的挂饰。

一串串的粉红玩偶和羽毛,看起来就像是某个小女孩的书包。

而不是一个逃亡者的行囊。

池翊音眨了下眼,随即了悟。

看来在没有猜测之前的原始视角里,人们看到的背包真实模样,是长成这样。

或许是女人在生前不小心碰过书包,或是拿起来过,被路过的人看到,就以为是她的所有物,然后在猜测中,理所当然的觉得她是用背包装着头颅逃跑的。

池翊音唇角勾了勾,俊容上的表情总算是有所和缓了。

但他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心来,因为这导致了另外一个问题。

“既然这些人的认知中,头颅是被人带走的,那就说明一个事实——头颅确实存在。”

想要丢,总要先存在这个东西才能丢吧?

并且不止是一个视角,而是与女人相关的这许多人都真心实意的认为,头颅是存在的,甚至从猜测中给出了头颅的具体长相……

无论女人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主角身边同伴那个已经死亡的同伴,还是大阴村的村民,她所去的地方,很有可能都曾经是头颅的保存地。

否则不能有这么多人确认这一事实。

池翊音抿了抿唇,看着已经空了的背包,随手将它放回在女尸身边,轻轻盖住了她的脸,没有让她就此曝尸荒野。

如果在两个身份里让他赌一把……

他赌大阴村。

就在刚刚,池翊音忽然将已经过去记忆中的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那个死去的弟弟,尸体送回来之后,胃里写着“禾”的纸条。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弟弟咽下纸条,拼命想要保留下来的证据,是为了给后来者提示。

提示在大阴村中,何为最恶。

而那也根本不是什么“禾”。

是残破不全的“秦”。

秦氏,黄鼠婆。

在女尸的手里,也有被烧到一般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是“黄鼠”。

池翊音的眼眸冷了下来。

在五婶家隔壁的那家人,当年为什么要匆匆忙忙搬走?与本应该是家人,甚至是去世了的亲人的秦氏黄鼠婆,有没有关系?

又为什么会牵扯到大阴村?

池翊音本以为自己会思绪烦乱,但实际上,他现在比哪一刻都更加清醒,甚至是从进入箱庭以来,最为清醒且充满干劲的时刻。

他能感受到自己胸膛间坚定跳动的心跳声,血管里奔流的热血和压抑许久的冲动。

池翊音在采风并了解那些非人之物的时候,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将所有谜团全部解开,就像人不可能了解百亿人中每一个人的每一面。

但是,对于骷髅头的去向,池翊音在当年写完这本书的时候,确实也曾经苦苦思索,试图从故事中找出线索。

与其说是他写了这个故事,不如说是他借着这个故事在捋顺自己的思绪,想要找出骷髅头到底隐没在哪一处被自己遗漏的细节里。

毕竟丢失骷髅头这件事,就发生在池翊音的大学校园里,这件事写进书中变得如此遥远,实际上,却就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

池翊音也很想得出这个结果,并且告诉自己当年的数学教授。

也算是……

对失去了弟弟的悲痛哥哥,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走吧,去大阴村看看。”

池翊音主动伸手,拽住了黎司君的袖子,态度自然的带着他一起向山路的方向走去。

“如果骷髅头真的被放在了大阴村,那我们去那里,说不定还能找到一点线索。最重要的是。”

他垂下眼睫,轻轻笑了一声:“我们能找到,有关于秦氏黄鼠婆,和她背后所有的秘密。”

对于池翊音来说,有什么比探寻真相更有趣的事情呢?

没有了。

在这一刻,箱庭彻底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与胜负欲,让他下定决心,不仅仅是为了神位或是单纯的离开箱庭,而是真真正正的,找出当年被所有人忽略的真相。

几十年,太久了……

属于一群人悲惨的命运,应该落下帷幕了。

包括,那位向自己讲述了所有故事,并且在现实中真正成为了自己力量的民俗学教授。

池翊音的俊容上带着轻快的笑意,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比世间任何宝石都要璀璨,熠熠生辉,足以驱散山林的幽暗阴冷。

黎司君愣了愣,随即勾唇笑了起来。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向山路迈开了脚步。

……只有猴子,被遗忘在了原地。

猴:我真的谢谢你十八……算了,池旒也打不过。

它想了想池姓两位大魔王,又想了想黎司君,顿时整个猴都蔫嗒嗒了下去,还什么生气啊埋怨啊……可不敢有!

猴子:我热爱工作!我喜欢恋爱脑上司!喜欢被忽略!

嗯!绝对没有人逼我QAQ

它哀声叹气了一阵,用爪子洗了把脸,甚至不敢让自己一张毛茸茸的猴脸上残留些情绪,被池翊音看出不对来。

做完这些之后,它才赶紧追赶着池翊音两人而去。

池翊音觉得自己的裤脚被撞了一下,低头看去时,就看到猴子也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甜滋滋笑容。

池翊音:“……可以了可以了,你想讨好我的话,还不如不笑。”

猴子:!拍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吗!

而在几人并未曾察觉的另外一方,云海列车上,屏幕后面。

玩家们看着屏幕上的画面,各自心情复杂。

因为池翊音和猴子之间的对话,玩家们也总算慢慢知道了箱庭的真相。

竟然……是来源于池翊音曾经写过的小说!

“我倒是听说过,池翊音在进入游戏场之前,是个写小说的。”

有玩家喃喃低语,精神恍惚的响起了自己曾经对池翊音的调查:“但我那时候没有在意,只当那是池翊音的掩护。”

毕竟游戏场不是现实,能做到池翊音当时那般引起所有人注目的程度,又怎么会是个普通人?

普通的小说家?

就算池翊音在现实中再受到追捧,赞誉一长串,在游戏场的高级别玩家们看来,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羽毛罢了。

难不成要对着怪物当场写小说?

怎么,靠笑死怪物活命?

当时拿到调查资料时,那玩家还曾经放声大笑,与同伴一起嘲笑这个可怜又痴心妄想的人。

但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月,被高级别玩家们忽略甚至看不起的池翊音,就已经成为了所有人高不可攀的存在。

箱庭以池翊音构筑,而他们……则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像个囚徒,绝望却无法逃离。

就算对池翊音再没有好感的人,也不得不在此时承认,池翊音确实已经获得了对神位的资格,成为了神明候选人。

这一次在新世界……

胜利的,竟然是池翊音他们。

“我曾经听说,红鸟不仅仅是顶级的情报专家,也是顶级的投资人。只要是被他投资的,无一例外,都会成为游戏场里首屈一指的人物。”

有人呢喃着,眼神恍惚,看着屏幕里的池翊音,回想起了过往。

那时,他只觉得这个说法太可笑了。

可现在看,可笑的竟然是他自己,看不透真相和未来。

被红鸟从死人堆里捡回去的京茶,成为了觉醒者“教皇”,将红鸟密不透风的保护了起来,成为了他的同伴。

而被红鸟依靠的池翊音……

如今,成为了新世界最强有力的候选人。

他甚至都没有资格说,自己是池翊音的竞争者。

——大象怎么会低头看一只小蚂蚁呢?

那人苦笑着摇头,本来想要笑,眼泪却先流出来了。

而之前那些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玩家们,也渐渐明白了,原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输了,输得彻底。

从他们没有了继续向前走的勇气,选择了留在包厢里,而不是主动出击的时候。

“游戏场,是造神场。”

有人仰头,哈哈大笑,笑得疯狂,连眼泪都在滚落,却还没有停止。

他们所有能够走到高级别的玩家,都很清楚这一事实。

可是知道又怎样?

就算拿着答案,有的人还是不理解答案,有的人却已经向前走了一百步,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

“这就是……我们与怪物之间的鸿沟吗?”

“池翊音,池旒,他们不是人啊!是怪物!是吞噬世界的怪物!!!”

有人抱住头,歇斯底里的怒吼,疯狂,绝望。

新系统将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一丝怜悯。

【我一直都在注视着你们。】

【你们每一个举动,每一个想法,心底最阴暗不敢示人的那一面,我都知道。】

【这不是对玩家的考验,这是,对神的考验。】

那门是窄的,路并不存在。

可是神明……将要再一次支撑起世界的新神,却会从一片荒芜之中,为世界找出新的路来。

而无论死亡多少人,新系统所需要的,只是这样仅仅一人而已。

【当你们甚至没有发觉的时候。】

新系统沉沉看向箱庭:【经受考验的神,已经走过了九十九步。】

【你们做不到,就说不存在,怒斥题太难。可是池翊音啊,甚至是池旒,他们都已经,自己找到了真正的题目。】

剩下的,就要看池翊音和池旒,他们各自的“正确”,究竟谁比谁更强大。

云海列车上一片混乱,终于认清了现实的玩家们在哀嚎,哭泣,怒吼,祈祷,或是心如死灰。

列车员们像是无情的狱卒,将玩家们牢牢控制住,不让他们走出一步。

新系统失望的收回视线,不再看向云海列车,甚至是游戏场。

而箱庭内的昏暗山林中,走在山路上的池翊音,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警惕看向前方。

在那里,一道半透明的身影,逐渐凝实,出现在山道上。

鬼魂挡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