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翊音——!”
一声饱含不可置信的怒吼,猛地在池翊音耳边炸开。
本已在黎司君身边昏昏欲睡的池翊音,立时被惊得猛然睁开了眼睛,睡意荡然无存,只剩下拨开雾气的锐利,沉稳像是持剑之人,早已知道棋局上的下一步。
恍然不是“池翊音”。
而是那个被挡在小世界之外的,真正的池翊音。
在一团柔软中,剑锋展露锋芒。
他只借着“池翊音”的眼看了眼这世界,就又再一次沉沉睡去,意识抽离。
黎司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本来握着池翊音手臂的手掌僵了僵,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眼不错珠的盯着池翊音,在两个重影交叠的瞬间,那双金棕色眼眸里不可克制的爱意奔流涌动,将有关于爱的字句诉说到刻骨。
池翊音注意到了。
在那短短一秒的降临中,他将余光分给了他。
从来眼中只有自己理想与真相的人,第一次,将自己的注意力分给了一个鲜活的血肉之躯。
仿佛是曾经被整合成数据,冰冷书写的人间观察,终于从虚幻笼统的概念,变成了具体的人。
不懂爱的池翊音,永不会再忘记那在世界间隙透过来的爱,金棕色的眸光像是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令他伸手,想要握住。
从此以后,有关爱的研究,有了具体的模样。
意识的降临对身躯而言是难以承担的巨大负荷,池翊音只来得及向黎司君勾了下苍白唇角,就已经抽身离开。
池翊音的手指轻轻抽动,划过黎司君的小臂。
他垂下头去,发丝随之散落,昏死过去。
片刻,池翊音重新睁开眼,慢慢抬起头时有些迷茫。
“我……”
他喉结滚动,想要说什么,问题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隐约能感受得到,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似乎世界有什么变了,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一直空缺的记忆重新被填补,他忽然变得完整,好像只有刚刚的“错觉”,才是真实。
什么数学教授,什么循规蹈矩的爱情小说家……都只是掩饰真相的谎言!
池翊音的内心有一种冲动,在疯狂叫嚣,想要将他从平静的理智中拖入沉沉无光的深渊。
发一次疯,向世界怒吼,将所有假面下的真实,都血淋淋的掏出来给世界看,质问这无聊的平静。
但搭在手腕上的温度,将池翊音从一晃神的错觉中,重新拉回了这个世界。
“还难受吗?”
黎司君若无其事,他抬起手,轻轻包裹住了池翊音的手,温暖他微凉的指尖。
在人群中挺拔气势十足的池翊音,在黎司君面前时,看起来硬生生小了一圈的体型差,当黎司君将他抱在怀中时,可以轻易将他保护在自己坚实的臂膀之间,不会再遭受外界任何风雨。
而当黎司君包住池翊音的手掌时,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也将池翊音漂亮修长的手牢牢握在手掌里。
似乎只要他想,就能紧紧攥住池翊音,一辈子不可逃离。
可他的力道那样轻,唯恐惊扰了一只蝴蝶。如果池翊音拒绝,随时都可以抽手离开。
爱与自由,全部给予。
于无声中,将选择的权力,悉数放在他掌心。
黎司君温和笑着,深深望向池翊音,没有将自己心间的汹涌爱意尽数说出来,克制的只露出一点,如海面上的冰山一角。
池翊音还沉浸在刚刚的古怪错觉中,一时间没有发现黎司君的不对劲。
当他抬头时,黎司君也已经收敛了过多的外泄情绪,笑着的模样和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
池翊音不疑有他,只犹豫着道:“我刚刚,好像,看到了我自己……”
“你今天太累了,刚刚睡过去了。”
黎司君面不改色,将池翊音已经包扎好的手臂轻轻放回.床.铺上,然后细心的放在被.子.里,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是梦到了什么吧?”
他笑眯眯的安抚着起了疑心的池翊音:“会是你新书的选题吗?”
黎司君抬手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放着的信封,道:“我找到你的时候,看你手里还拿着那些,就一起带了回来。”
池翊音疑惑的顺着黎司君手指的方向看去。
昏黄温暖的落地台灯将光亮洒在窗边,也落在了窗边宽大整洁的书桌上。
钢笔下压着几封显得破旧的信封。
那信封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甚至它自己本身,背后也有一段故事。
信封上面尚带着干涸的水渍,或许最初的颜色是红色,但时光令它褪色,像是枯萎的玫瑰,依旧在旧时光中顽强的撑住自己的美丽,将老旧也变化成不可触摸的美。
池翊音有些迟疑,他不记得自己在停车场发生了什么,更不记得这些信封。
但黎司君既然说它是当时唯一被自己带在身上的,或许,也能从中一窥自己之前的经历。
这样想着,池翊音就想要开口,让黎司君帮自己将信封拿过来。
以他现在连呼吸都困难的脱力状况,实在是难以移动。
但不等池翊音说话,黎司君就已经了然他的想法,起身将信封拿到他的手边。
池翊音疑惑的翻看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年代久远的老信件,上面无论是邮票还是邮戳都俱全,手指拂过时,还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钢印。
只是,这是空信封,里面并没有信纸。
唯有信封上,写着几个字。
——《四月来信》。
池翊音将信封凑近自己眼前,借助着身边的灯光,仔细查看了一下信封上仅有的那几个字迹。
他不知道这信原本是要邮寄给谁,也不知道寄信人当时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这一封信封上面,能够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少。
不过,池翊音还是眯着眼,在光影的参差下,看到了钢印上的时间。
这封信的来源,是二十三年前。
刚好是他出生的那一年。
池翊音愣了下,看向身边的黎司君时,眼神有几分迷茫。
“你当时,只看到信封,没有别的吗?”
他在思考,是不是遗漏了关键的什么东西,以致于让他无法明白在昏迷之前的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池翊音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在想什么,那段时间对他而言只有一片空白。但他可以很肯定,如果只是简单的签售会,不应该让他疲惫至此。
这种从精神一直蔓延到灵魂最深处的疲惫,让他慢慢对那段空白记忆起了疑心。
以及,眼前的黎司君。
他狐疑的目光从黎司君身上滑过,艰难的想要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部串联起来,但断了线的珠子却缺少了最关键的线索,无法把所有的一切串起来。
黎司君将池翊音的眼神看得真切。
他的音音……一如既往的敏锐啊。
即便音音接受了他的存在,在自己身边给他留出了一个位置,将信任交付给他,但感情永远也别想腐蚀音音的理智。
在池翊音面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无所遁形,即便是再被信任的人,也会因为合理的推测而被怀疑。
苹果的甜,永远也不会令池翊音迟钝。
黎司君心下感叹,垂眸轻轻笑了起来。
“你手里,确实只有这几封信。但是。”
他笑着看向池翊音:“虽然我并没有看到,但以当时的情形看,你似乎,刚刚见过什么人,在车里。”
黎司君将池翊音在停车场里的真实经历一删再删,剔除了所有与游戏场和世界有关的细节,将所有危险和阴暗都换成光明的语句,使得那场与秦氏黄鼠婆的对峙,仿佛一场最不值得一提的会面,轻描淡写便可略过的寻常。
“我不知道你和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对方想要伤害你?或许,对方是为你的新书提供素材的?”
黎司君摊了摊手,无奈道:“那就是只有你知道的答案了。”
“不过在我看来,你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休息。”
黎司君站起身,弯腰凑近了池翊音。
池翊音瞬间绷紧了肌肉,眼眸微微睁大,注视着黎司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黎司君的唇边仍旧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那张本应该锋利的俊颜,在池翊音身边却像是蜂蜜般甜蜜柔和,看不出一丁点危险之感。
他一手揽住池翊音的腰身,将脱力到连抬手都艰难的人向自己怀里带去,让池翊音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就着这个如同拥抱一般的姿势,他伸手,将原本垫在池翊音背后的靠枕抽了出来,放到一边。
池翊音这才恍然大悟,黎司君只是想要帮他整理好枕头。
但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想的,似乎有些冤枉黎司君了,真的只因为一点小怀疑,就否定了对方的所有,不信任对方。
这使得池翊音深深自省。
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对谁有过愧疚,往日里除了冷静漠然的观察之外,就只有为完成目的而付出努力,步步计算,冰冷理智得像个机器人。
但在黎司君面前,失去了真实记忆的池翊音,却在虚幻的身份中,体会到了真切的愧疚,甚至有些慌乱的想要弥补。
他的呼吸也因此不再平稳。
感受到落在颈侧的气流,黎司君微微垂下眼,在池翊音看不到的角度,却轻轻笑着,像是目的成功达到的狐狸。
人以什么开始爱?以好奇的探索为开端。
人以什么加深这份浅薄的情感?以愧疚,以念念不忘,难以忘怀的陪伴。
黎司君不畏惧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池翊音,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私心。
如果,他的音音,可以多爱他一点,再多一点,再多……他为此不惜奔跑。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
近到池翊音可以清晰听到耳边黎司君的呼吸声,看到对方的身躯,在衬衫下绷出的漂亮肌肉线条。
这样的亲近让他不习惯,本能的防御与信任在互相拉扯着,争抢着大脑中的主导地位,想要让他适应或推开。
但在这个过程中,池翊音的耳廓,已经慢慢红透。
黎司君却若无其事,好像故意靠近池翊音的不是自己一样。
他的大手托着池翊音的后脖颈,以半环抱的姿势将他慢慢放下,落进柔软的.枕.头里。
像是已经做过几万遍那样的熟悉与自然。
池翊音本来想要抬手推开黎司君,但在黎司君这样寻常的反应下,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就反而显得不对劲了起来,好像多想的是他。
他只好强制将未出口的话吞了下去,只能任由自己的视野被黎司君占满,不论向那个方向望去,都是黎司君。
当黎司君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后退一步时,池翊音甚至觉得自己松了口气,刚刚打了一架那样。
“睡吧。其他的不用担心……在我身边,你可以放心入睡。”
……音音。
黎司君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在抬眸时,就已经重新将自己汹涌的情感收敛,唯恐吓到还一无所知的小信徒。
池翊音点了点头,并没有拒绝。
事实上,在他沾到床时,也察觉到了他自己究竟疲惫到了何种地步,再多说一句话,都已经难以负荷。
他就像是骆驼,只差最后一根稻草。而在极限之前,是黎司君将他拽了回来,让他不至于坠落进黑暗的深渊。
困意涌上来,池翊音已经眼皮打架,连睁眼看黎司君都困难了。
但他还是强撑着想要和黎司君说再见。
可问题是……
“你怎么还不走?”
池翊音看到黎司君拿起旁边的书,一副要阅读起来的架势,不由得疑惑。
黎司君却微笑着抬手,侧身调暗了灯光。
室内的光亮慢慢减弱,柔和而温暖,安静在流淌,是令人心安的睡眠氛围。
“睡吧。”
黎司君低沉磁性在温柔之下,醇厚得像睡前的牛奶,守卫的剑与骑士,令人足够心安的沉沦。
“我在这里陪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尤其是池旒。
“要我唱摇篮曲吗?音音。”
见池翊音还是盯着自己看,黎司君开玩笑的说了一句。
池翊音:“……滚。”
黎司君低低笑了起来。
他翻开书,并没有唱摇篮曲,而是低声轻念起了书中的诗句,极尽温柔的轻轻哄睡他的爱人。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一起饮用无尽的黄昏,与连绵不绝的钟鸣。黄昏,窗口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野蔷薇,红与褪色……”①
在低缓的声音中,池翊音终于慢慢放开了所有戒备。
他闭上眼,逐渐沉入温柔的海水,意识向下落去,坠入梦乡。
黎司君静静注视着池翊音,以目光描绘着他的睡颜,不肯错过一眼。
此刻的温馨如此难得,他们彼此走了太多路,万水千山,跨越生死,穿行了亿万人潮,才终于换来了片刻的相处。
他舍不得。
一秒也舍不得。
曾经毫不犹豫挥刀向他的池翊音,终于也能像是小猫咪一般,在他身边安睡。
被信任的感受,热烈的充盈在黎司君的心脏里,令他不舍得放手。
黎司君轻轻前倾身躯,在池翊音的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晚安,我的……”
“神明。”
……
公寓楼内的厮杀和争锋,完全被黎司君隔绝在了这方公寓之外。
无论是血腥的气味,还是愤怒的嘶吼声,全都传不进来。
公寓门外,却与公寓内的安详温馨截然不同。
鲜血与刀光交相辉映。
顾希朝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林云雨一刀刺中胸口。
他本能伸手去挡,却反被锋利的刀刃割伤手掌,满身满手都是鲜血,浸透了西装,迸溅到了金丝眼镜上。
“你!”
顾希朝咬紧了牙关,下颔线紧绷到凌厉:“池翊音,为什么会给你下这种命令!他怎么敢!”
这是完全在顾希朝意料之外的发展,不论他怎么想,也绝对想不到池翊音竟然会毫不犹豫的对他露出杀机。
对擅长于人心,身处幕后操纵全局的顾希朝来说,这是完全痛击到了他的薄弱处。
身边空无一人,对面是欲杀他的刀,而他的敌人在此之前完全没有显露出这样的趋向。
在顾希朝的认知中,池翊音绝对不是这样的行事风格,比起大开大合的杀招,池翊音同样更熟稔于操控与布局,早早就准备好一切应对方法,才是池翊音的行事之道。
还是说……池翊音现在面对危机的方式,就是杀了他?
分明弊大于利!
在林云雨敏捷向后退开的短短两秒中,顾希朝已经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所有的可能性,大脑高速运转,却无从得到答案。
直到,他的视线下落,发现被林云雨握在手中的匕首,如此眼熟。
那是他曾经在池翊音手中看到的……无脚鸟胸针。
这把匕首杀了池旒,也杀了池翊音,在雪山威胁过顾希朝,令他重伤,也伤过黎司君。
令顾希朝印象深刻,想忘也难。
它就像是池翊音本身,看上去满是珠宝的精致贵气,毫无威胁,但在那张漂亮的假面之下,却是神鬼皆可杀的疯狂狠厉。
第一次被无脚鸟胸针的匕首所伤时,顾希朝认清了池翊音这个人,认可了他作为自己敌人的资格。
而第二次,顾希朝被同一把匕首所伤,他开始迷茫,看不清池翊音的布局。
更是……“胸针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问题出口的时候,答案已经在顾希朝心里了。
他甚至隐隐有些失望,之前猜测的林云雨违背池翊音命令私自行事的可能,也彻底破碎。
林云雨却连表情都没变过,眉眼冷清依旧,像是天边高悬的弯月。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掌,然后在顾希朝的注视下,缓缓摊平了手掌,展示给他看。
沾染了鲜血的掌心里,锋利的匕首静静躺着,蓝宝石上也染了血。
可下一秒,无脚鸟胸针竟然在林云雨手中,一寸寸化作烟雾消散。
顾希朝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他一手捂着自己胸前的伤口,血液的流逝让他的身躯迅速冰冷无力,缺氧令大脑逐渐迟钝,眼前闪烁着无数雪花点,看不见,也听不清。
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
但在顾希朝看向林云雨的最后一眼,那已经彻底没了血色的薄薄唇瓣,却轻轻勾了一下,似乎是在笑。
林云雨静静注视着这一切,她放下手掌,在完成任务之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走向池晚晚。
“走吧,晚晚。去做教授交待的下一件事了。”
池晚晚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担忧的看向顾希朝:“他明白池教授让他做什么了吗?”
林云雨神情冰冷,伸向池晚晚之前,却仔细的擦拭干净了手上的血液,不让自己碰脏一点池晚晚。
池晚晚毫不犹豫的牵住了林云雨伸来的手,向她眨了眨眼眸,笑得俏皮又甜美。
像是清甜的软糖,甜得令人连心都化开了。
林云雨愣了下,她没说话,耳廓却红了。
“池教授说,只要他看到无脚鸟胸针,就会明白。”
“那胸针呢?”
“教授暂时借给我的,并非真实,而是借由世界与小世界之间构筑地基的力量,虚构出来的一个投影。只是为了要用真实的伤口,骗过那位而已。”
“至于胸针,已经回到教授身边了。黎先生会看着办的。”
少女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她牵着手,笑嘻嘻摇摇晃晃的开心。
她与自己的挚友并肩,两道身影逐渐走进黑暗,没入其中。
只剩下坐在轮椅上,满身鲜血,垂着头不知生死的顾希朝。
以及蹲在顾希朝不远处,目瞪口呆的猴子。
半晌,它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四肢并用的向池晚晚两人追去。
“等等!等等我,你们忘了带我啊!”
最后的声音也从走廊上消失了。
冷白的灯光下,顾希朝垂着头,颓然坐在轮椅上,捂住胸口的手掌已经满是鲜血,浸湿了他的衣物,又滴落在轮椅
他双眸紧闭,俊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温度也在迅速下降,变得冰冷。
仿佛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直到这种时候,一向无往而不利的顾希朝,才显露出一丝脆弱。
而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公寓里,黎司君看到无脚鸟胸针从池翊音手边消失,然后又出现,上面沾染了些许血迹,像是刚刚杀了人。
他眸光幽深,瞬间就了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司君的视线慢慢转向安睡的池翊音,目露无奈,语气却是骄傲的。
“音音啊……连下一步棋都早就布局好了?即便是小细节?”
但池翊音已经熟睡,呼吸平稳,神情放松,听不到黎司君的话。
黎司君笑着前倾身躯,将无脚鸟胸针拿在手中,仔细擦拭血珠,又重新放到池翊音的枕头下。
他的音音,永远不会真正停下脚步。即便是在信任的人身边,也永远不会放弃自保的能力。
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
黎司君不必担心,他的爱会束缚住池翊音的脚步。
那路,一直都在池翊音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池晚晚等人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走廊上,却响起了另外的声音。
高跟鞋不急不缓的落在地面上,清脆的响声规律,一下一下,像是敲击在人的心脏上,令人恐惧,压迫感扑面而来,在这样冰冷没有温度的环境中,更加令人惶惶不安。
先飘散过来的,是若有若无的烟雾。
烟草的味道弥漫开来,夹杂着玫瑰的馥郁。
一抹红色猛然闯入这片冷白色。
池旒远远就看到了走廊上的顾希朝。
她先看到的,是顾希朝一动不动的背影,歪倒在轮椅上像是死了一样,脚下的鲜血如此显眼。
池旒挑了挑眉,眼中兴味渐浓。
池翊音提前布局,让顾希朝用一计调虎离山使得萧秉陵离开池旒的公寓,也使得池旒失去了对停车场以及公寓楼的掌控,无法像最初那样肆意行事。
黎司君的出现,和他对池翊音全面的维护,更是令池旒不得不在意,警惕的暂时没有回到自己的公寓。
就连这一整层,都脱离了池旒的掌控,让她无法得知这里发生过什么。
等风暴将息,池旒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准备以此作为原点,再次对池翊音发起攻击,什么都还没做,就先看到了这样的顾希朝。
她慢悠悠走到顾希朝旁边站定,伸手抬起顾希朝的下颔,让他仰起头,整张脸都暴露在她的视野里。
而她看到的,就是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像是停尸间里的尸体。
指腹下的肌肤也毫无温度。
当池旒松开手,失去了支撑的顾希朝就又垂下了头。
不论怎么看,顾希朝似乎都已经死亡。
而伤口昭示着,他是被其他人杀死的。最有可能的,就是池翊音,或池翊音操控的那几个书中人。
池旒沉吟,皱眉思索。
“会长。”
萧秉陵看到顾希朝的尸体时也是一愣,本来被顾希朝愚弄导致任务失败毁了池旒计划的愤怒,都不由得一滞。
这样的画面远在意料之外,让萧秉陵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就连表情都恐怖了瞬间,所有情绪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难受。
萧秉陵恨不得顾希朝还活着,这样他们才能在战场上再相见,他会把失败的屈辱还给顾希朝。
但顾希朝死了,就让他连愤怒都无从宣泄平息。
一时间,萧秉陵心情复杂。
他没有贸然行事,而是看向池旒,等待着她的决断。
“会长,顾希朝不像是这么简单就会死的人。”
萧秉陵对顾希朝忌惮至深,被利用的经历让他不敢轻视顾希朝,就连靠近尸体都小心翼翼,一次次试探顾希朝的脉搏心跳,试图去确认他是真死假死。
在萧秉陵看来,顾希朝和池翊音都属于疯子的阵列,是连自己的死亡都会加以利用的人。
池旒同样清楚这一点。
事实上,虽然顾希朝找准了萧秉陵的薄弱点,进而毁掉了池旒原本的计划,但池旒对于顾希朝本人,并不愤怒。
反而赞赏有加。
她尊敬顾希朝,欣慰于自己的敌人是这样的存在,甚至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按照这个标准来筛选。
当她成为神明,所有不如顾希朝的人,都应该当做劣质品淘汰,只有最优者才能获得繁衍生息的资格。
如果顾希朝落进池旒手中,她也不会杀了他,反而会试图让他改变阵营。
不过,事实是,池翊音一方干脆果决的杀了顾希朝。
是因为之前顾希朝的动摇吗?
很难有人能骗过池旒。
之前她会相信顾希朝,让他暂时可以留在她身边,也是因为她真切的感知到了顾希朝的情绪,知道他是真的动摇了信念,想要杀了池翊音转投于她。
池旒不知道这一层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现在残留的痕迹看,应该就是池翊音的意识在降临后,并没有完全抽离,最起码是留了一阵。
而在那短短的间隙,池翊音或是其他人,杀了顾希朝。
这样看来,池翊音也已经将下一步要走的棋,早早布好了。
池旒眸光沉沉,敏锐的意识到自己对面的敌人,已经重新开始了布局。
旧的胜负已分,新的斗争开始。
“看来,我对池翊音的了解,比我以为的要浅薄了。”
池旒轻笑,眼中带着赞赏:“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干脆果决,对于背叛者的处理没有一点犹豫。”
池旒会留背叛者一命,那是因为背叛者的背叛也是有价值可以利用的。
但她同时也很清醒的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顾希朝的立场已经动摇,甚至只需要再推一把,就会倒向对立的阵营。
如果放任不管,执着于旧日的交情,那就相当于是把不定时炸.弹放在了身边,不知道何时就杀死自己。
在顾希朝的死亡上,池旒无法从逻辑链中挑出任何毛病。
只除了一点——池翊音为什么会这么快杀了顾希朝?
池旒很清楚,在这样本不允许意识进入的小世界里,让意识降临,对于身躯是多大的空耗。
甚至如果不是黎司君就在这里,池翊音这样踩钢丝的疯狂举动,很有可能真的让他摔下去死亡。
悬命赌徒。
就算池翊音赌赢了,在池旒也始料不及的极端赢者通吃,但意识降临对于池翊音的伤害绝对不小,这其中的每一秒,都极为珍贵。
以池翊音那样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因为被背叛而愤怒,处于感情的角度去杀死顾希朝,一定是以理智行事。
可如果是这样,那池翊音为什么要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杀顾希朝这件事上?
池旒思维转了一圈,随即眼眸中染上笑意。
请君入瓮,吗……我的小怪物。你真正想杀的不是顾希朝,而是我,顾希朝只是诱饵。
她弯下腰,伸手向顾希朝的西装扣子,作势要解开。
萧秉陵立刻上前:“我来吧,会长,不能脏了您的手。”
池旒无所谓的耸耸肩后退。
萧秉陵很清楚池旒想要看什么,衣物
顾希朝的伤在胸口,只有一刀,干净利落且致命,刀口平滑干净,说明刀锋极快,而窄且短的伤口,说明杀死他的是一把匕首。
比如,无脚鸟胸针下隐藏的那一把。
萧秉陵皱眉:“会长……是,无脚鸟胸针造成的伤口。无脚鸟胸针一直都在池翊音那里。他?”
池翊音亲自动手杀死顾希朝,这是萧秉陵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毕竟以池翊音的行事风格来说,他更喜欢借刀杀人,很少会自己动手做体力活,比起武力,他更偏向于用脑。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容不得辩解。
萧秉陵为了证明这一点,不放过任何细节的翻看了一遍,但他找到的,却是顾希朝身上的第二道伤。
在手掌上。
因为顾希朝满手都是血,萧秉陵一开始忽略了他的手,直到仔细翻看才发现。那道伤看上去,是顾希朝想要抵抗时留下的。
他对于自己的死亡,完全没有预料。
甚至动手的人,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人,因此没有防备。
萧秉陵将顾希朝的尸体仔细翻看了个遍,但最后得出的结论却违背了他的期盼——还真的是,池翊音杀的。
他满手鲜血,眼神复杂的抬头回望池旒。
“会长,第二局棋,池翊音已经领先我们一步了,要不要干脆釜底抽薪,将整个小世界都夺过来,这样不论他想做什么都做不到。”
萧秉陵已经认真的在想怎么杀死池翊音,池旒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将顾希朝的衣物重新穿好。
“你知道,比执棋人更危险的,是什么吗?”
池旒低声笑着道:“是被操控的棋子,失去控制。”
“既然我的小怪物准备好了一局棋,我又怎么能不赴宴?”
池旒笑起来时,一双钢蓝色眼眸波光流转,却如刀刃出鞘,显露一段锋利雪光,令人看得心里直发冷。
“想要知道池翊音在做什么,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举身入局。”
顾希朝并非真正的死亡。
或者说,他早就死了。
死在雪山小镇里。
但是依靠着神力,他又一直存活,以副本BOSS的身份。
而在与池翊音一同离开之后,顾希朝的存在,就建立在池翊音的力量之上。
池翊音强,供应顾希朝的力量就会丰盈,他也更加强力。
一荣俱荣。
但现在,池翊音亲手杀了顾希朝,也相当于斩断了顾希朝力量的来源,宣告了他的死亡。
对其他任何人来说,顾希朝都已经是死人。
除了池旒。
她是池翊音的源头,她是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力量,是世界意识亲自赋予的力量,命名为“改写”。
十一道严苛规则之下,与束缚同等的,是被压制的强大力量。
当池旒满足了十一条前置规则,“改写”的力量也会发挥作用,按照她的十一条规则,以她的意愿作为新的守则,改写世界。
于是,就在池旒眼前,本已经死亡的顾希朝身上,却迅速被改写了死亡。
血液回溯,伤口消失,温度重新回到这具身躯,心跳从微弱到稳固,意识回笼,大脑重新开始运转。
顾希朝苍白的唇开始有了血色。
他像是临近窒息的人终于重获空气,幅度极大的猛地呼吸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
然后,他颤了颤眼睫,仰起头,看向前方。
透过迸溅了鲜血的金丝眼镜,他看到池旒站在自己面前,逆光而立,冰冷如高高在上的神祇。
“欢迎活过来,顾希朝。”
池旒勾唇微笑:“然后,你的不幸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