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人如同冷冰从头顶直灌而下,古枳感受到的是所未有的冷。
还有从不敢承认的狼狈。
偌大的房间内空气一度凝固,安静良久。
久到古枳都感觉自己的腿站得有些僵硬了,她才恍然回过神来,低头抬手,拿下了脸上的面具。
她转过身。
灯光下,露出一张于不同于曾经的林瑶,却眉宇间沾带着几分相似神韵的脸。
林瑶的长相继承了朱晓华的江南女子的特有温婉清秀,算不得惊世美人,却是那种耐看之下也会教人觉得惊艳的美。
而古枳与其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五官要更为精致一些。
星辰明月一样的容貌,清雅脱俗以外,是勾魂摄魄的妩媚,唇红齿白,螓首蛾眉。
可此刻,那张脸上,泛着一股复杂的狼狈。
许久,古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微微发着颤,她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林瑶就是古枳的?”
半倚在床上的少年收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下了床,赤着脚踩在木质的地板上。
走到古木桌前坐下来,她伸手,动作吞吞的捏住上面放着的茶壶柄,轻垂的眼尾一片幽然:
“什么时候?”
另外一只手拿了茶杯放到自己的面前,她想要倒杯茶。
却发现自己现在的手腕就连提起一个装了茶水只有两三拳头大小的茶壶,都有些费劲。
动作顿了顿,她又使了几分力,才将茶壶提起来,晃荡颤抖着,为自己斟了杯茶。
又放回去。
宫九喑端起茶杯放到嘴边,抬头望着她,眉梢轻挑:“大概是,你过生日那一次。”
她说完,又顿了顿,敛了眸子,啜了一口清茶:“又或许,比这更早。”
“不得不说,你作为林瑶,”她抬着茶杯的手没着急放下,只是盈盈朝着古枳的方向一扬,里面茶水涟漪不断:“你很成功。”
成功到一开始,她都从不认为“林瑶”这个人,背后会如此不简单。
作为书香世家,不过是她存于金蝉的障眼法。
哪怕到现在为止,林家也只有林氏夫妇二人知晓自己的女儿,不过是个冒牌货。
“你本来想着用生日把我叫出来亲自查探,却没料到我竟然自己回了学校,更没有料到我会主动开口去林宅。”
“这或许让你猜到我应该开始怀疑了些什么,所以将计就计把我引去了林家。
“更是与朱晓华演了一出走失的戏,来混淆我的视听。”
精致小巧的茶杯被少年捏在指尖,指腹摩挲着,向她吐出的一字一句,泛着令人心惊的犀利和洞悉人心。
她唇间轻碰着,啧了一声:“只可惜,你的冒进让你暴露了自己。”
“林瑶真正的生日,在二月初,并不是十月。”
少年声音略低哑,已经撤掉变声器的声音也只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少了几分沙气,多了丝醇滑的通透。
宫九喑视线轻移,落在对方垂在身侧捏着面具的手上,瞧着她指骨泛白,轻笑:
“很意外我为什么会知道?分明你已经将林瑶原有的资料毁的彻底,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份对吗?”
“枳少主,有一种资料,不在纸上,”她指尖扬起轻轻落在脑袋上,点了点,唇瓣噏合:“而是在这里。”
古枳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在慢慢的收缩,宛若黑洞般的沉寂让人心底不断失重发沉。
她忽然想起那个义无反顾站到她身前的少年。
像麻木到极致的心脏,血液开始跳动起来,从碎裂的缝隙间迸发出丝缕的光来,以及随同萦绕而来的温意,渐渐将她裹住。
那个人像这时间最干净的光,站在她的面前,轻柔且不带任何嫌弃的,捧起她满是泥垢和脏污的脸。
她没问她疼不疼,只是安静的,缓慢的,替她擦拭干净所有的脏垢。
然后,泥垢下面埋藏的青紫便像没了保护层一般,暴露在光下。
那个人把她的漂亮衣服给她穿。
让自己的妈妈给她上药。
她们睡在一张床上,她勾着自己的脖子,软软的脑袋与自己相抵着,告诉她说这个世界上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会有人爱她的。
古枳永远都记得,那是她去到那个家族后的很长一段时光里,最干净的一次。
只是可惜,那个于她而言光一样的少年,此刻站在她的对面。
是刺眼的冷漠。
从这一刻开始,她就知道,那段从别人手中偷来的日子,就真正的被划下了句号。
她不再是林瑶。
少年也不再是她的少年。
垂眼偏头,古枳忽然扯开唇,低笑出声,却满是嘲意。
“你知道吗,从你不顾舆论也要回学校上课那一天,我就知道,这场大梦,该醒了。”
“我从来没有一次有那么清晰的认知到过,偷来的东西,哪怕你拼命挽留,也依旧无济于事。”
她抬脚,一步一步的朝坐在桌前的人走进,目光看着她:
“出国那天,我站在医院的大厅里,看着你和宋子郗一起离开的背影好久好久,知道你们消失不见了,都还不敢离开。”
她在宫九喑面前坐下来,指梢划过耳间,将落在耳际的碎发拈回耳后,垂着的眼抬起,落在对面的人脸上。
“知道为什么吗?”
少年并没有看她。
如玉的指捏着茶杯,垂着眼,似乎在欣赏杯中的液体,只是面色很漠。
连她肆意张扬的眉眼,都挂着冷淡和漫不经心。
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古枳就那么瞧着,视线也没偏半分。
她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可她睫毛下却染起湿重的水汽,在眼角凝聚成水滴一样的悲伤。
“因为我知道,我只要一转身,就真的,再也不是林瑶了。”
我在意的不是“林瑶”这个身份名字,而是只有这个名字,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是最干净的。
那个我,仿佛洗涤了一身的泥尘,终于,可以是你说的天使。
“没有谁会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一辈子,偷来的东西,没有是不是。”
宫九喑轻放在杯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微的发着颤,从手腕处蔓延开来的颤几乎要支撑不住她轻抬的手。
“你还是那么不近人情,仿佛对错面前,什么都无法容忍。”
“我并没有这么说。”
“可你就是这个意思。”
宫九喑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微微眯起了眼,并没有说话。
的确,摘开那碍眼的遮挡,的确是赏心悦目得多。
“你本身就足够美,没必要再去做任何人的影子。”
放在身侧的手攸的紧握成拳,古枳看着少年,试探性的开口:“所以,你也是喜欢过林瑶的,对吗?”
闻言,宫九喑眉间一蹙,眼角泛凉,没有任何情感:“枳少主也该知道,按照礼数来说,你该唤我一声小姑。”
一句话,将所有的幻想逐一击破。
也将她的假意不知,揭露得粉碎。
眼角泛红,古枳猛地挥手,桌上的茶杯中重重落在地上,清脆声中碎成了一片。
“即便如此又如何?你知道,我与古氏并无血缘关系,与你,自然也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什么,她额角青筋掠起,容颜陡增几分戾气。
淡定坐于原位,宫九喑眼中殷匪缓缓流转,看着她,眼神格外倨傲冷漠:
“难道只是血缘吗?”
“不是血缘?那是什么?”
她神情茫然,似乎很是努力的想了想,忽然间看着她,问:“那是因为君顾吗?是因为他吧?”
她撑在桌上,神情有蕴着暗沉的危险:“你喜欢他?”
话题的偏移让宫九喑十分不解。
可古枳突然间提到的人让她神识一度晃了晃,眼眸中的深邃愈发明显:“你很在意他?”
似乎每次,古枳与她的谈话中,都总绕不开这个人。
古枳很执着,一双眼注视着她:“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
空气静默一瞬,宫九喑面对她的视线毫不偏退。
“是与不是,枳少主应该知道。”
古枳看着她,顿住。
忽然,低低的笑从她唇间溢出来。
从一开始的轻笑渐渐变得疯肆,古枳那双美人目中,清明褪去,染上了那道偏执的疯:
“我又如何不知道呢?可即便如此,我也不甘心你们彼此满含爱意,更容不下你们可以举案齐眉,只是想想,我便会发了疯的去毁掉!”
抬手挡住她伸过来的手,宫九喑掀起眼皮直直望着她,语气很淡:
“枳少主,你病了。”
“而且病的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