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零章 囚人者,心也

“裤腿是吧,好嘞!”榨

少年笑嘻嘻的应了声,话毕上前轻松写意地一把卸了青年的两只裤筒。

他的动作太过从容娴熟,娴熟到令墨书礼浑然忘记了闪躲,只那么呆愣愣地眼睁睁看着墨君漓掀被拆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么熟练,这让人很难不怀疑你小子私底下是不是还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喂!

墨书礼的眼底不受控地有着一瞬间的抽搐,低眸时余光又恰瞥见了自己的双腿——原本便已足够干瘦的腿脚,如今更是干枯到近乎只剩下几节攀着青筋的嶙峋瘦骨,他清晰瞅见那一条条依附在他皮囊之下、骨肉之上的狰狞虫形。

他这腿……几时成了这个样子?

还有这些虫一样的东西又是什么?!

蛊?这么大的蛊虫?榨

瞅清自己双腿模样的青年诧异又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他分明记得两日前换衣裳的时候,他这腿还不长这样——

“先生,这、这!”墨书礼万般无措地哆嗦了指头,慕大国师闻声没好气地一声冷哼:“这什么这,二殿下,微臣都跟您说了那人给您喂的是蛊。”

“蛊术一脉中,有许多毒蛊都是前期声色不显,到了最后几天才突然发作、夺人性命的。”

“您这次的运气也是真好——但凡微臣再晚回来那么三日五日,这毒蛊都得啃穿了您的足经,直奔下丹田去了。”

小姑娘说着又动手抓出把特制的金尾银针,拈指飞针迅速封锁了青年的腿上穴道,将那蛊虫尽数逼去了一处死角,随即摸出了她随身带着的那把青铜小刀。

“那样,您要废的又何止是这一双腿?”慕惜辞闭目轻哂,言讫扭头扫了眼仍愣在门边的狄常,“狄常,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抓药!”

“那药是抓来给你家主子清寒毒、补气血的,我等下就要用——”榨

“啊?啊——好,好,奴才这就去,这就去!”陡然被人喊得回过神来的狄常忙不迭应声点了脑袋。

——来之前他心下尚存着的些许犹疑,亦早就在看清了自家主子双腿的现状后便散了一干二净。

现下他只恨自己没生出一双翅膀,不能立刻将那药方上写着的药材一一抓来。

拿好了药方的汉子匆匆忙奔出了门去,慕大国师看着他的背影无声抖了抖眉梢——从前在梦生楼初次见到狄常之时,她便觉出他是个忠义之士,只是这性子委实忒急躁了些。

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改。

小姑娘的眼神不自觉地飘了又飘,继而指上刀花一腕,随手掐着诀子,一刀刺上了青年的脚踝。

辛金入体,宛若实质的煞气即刻震碎了那些身为邪祟之物的蛊虫。榨

几近剜心穿骨的剧痛,配合着那伤口处不断流出来的、夹杂着虫尸的暗色血污,亦激得墨书礼憋不住张口吐出口发了乌的血。

“不必忍着,继续吐,吐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为止。”

“阿衍,过来按着他的腿。”扫见他衣上血色的慕惜辞面无表情地叮嘱一句,转而招手唤来了一旁的少年。

三人如是在屋中自未正忙到申初方才除净了青年体内的蛊虫,待那伤口被人仔细包好,墨书礼忍不住抠着床褥嗫嚅着道了声谢:“此番……还真是麻烦先生了,小子当真是当牛做马,都报不来先生您的救命大恩。”

“——却不知先生此次需要何种供奉,或是需要小子帮什么忙?”

“但凡是小子拿得出、帮得起的,只要您开口,小子便是倾家荡产、粉身碎骨,也绝不含糊。”

“供奉就不必了,左右微臣这次出手,原也不是为了那黄白之物。”整理好那一干银针小刀的慕大国师稍显疲惫地抬手捏了捏眉心,转眸缓缓叹出口气,“至说帮忙——”榨

“二殿下,您能不再似先前那般轻信小人,就已经算是帮了微臣的大忙了。”

“……先生教训的是,小子知错,以后不会再犯了。”墨书礼闻言颇为羞愧地低下了脑袋,慕惜辞瞅着他那模样,禁不住叹息着多问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二殿下,此事微臣也是着实想不大明白。”

“那混账玩意的意图如此明显,手段又是如此拙劣,依您的才智,怎就会这么容易的上了他的当?”

“这大约是小子心中实在太过不甘了吧。”青年苦笑,说着不大自在地蜷了蜷手指,“毕竟……”

“小子虽无意争什么正嫡之位,却也想似寻常男儿一般,纵横驰骋,创下一番功业,如此既能为民造福,又能展一展小子胸中的抱负。”

“但现在。”墨书礼眼睫微垂,瞳底掩着藏不住的失落,“……罢了。”

“殿下这话,却是叫微臣不敢苟同了。”慕大国师闻此胸中猛地腾上了股火气,她眉头微蹙,作势便略略抬了下颌,“微臣一向以为,这天下只有被人困住的躯壳,从没什么被躯壳困住的人!”榨

“就算您自幼体弱能如何,不良于行又能如何?”

“二殿下,家姐当年身子之弱,比您更甚——可即便如此,她仍旧能在九岁那年就为我朝训出了天下第一流的斥候,如今更是将青羽卫那一营纨绔,训成了比之禁军神机营都要更胜一筹的精锐之师!”

“乾平军中武备,在她主持的改良与革新之下,比周遭邻国强了不知凡几,曾经只能打上百来丈的火炮,射距被她生生提到了二里开外,令从前尚能与我慕家军打个胜负不分的扶离大军,而今亦不是那火炮的一合之敌……可您知道那些个武备图纸,都是她什么时候画出来的吗?”

“是在她病中——在她当初身子弱得连八月的秋风都吹不得、四月里初夏时节还得裹着厚绸斗篷的时候!”

“她在十几岁就已拿木板竹筒和纸团做出了龙头机还画了纸样——”

“二殿下,家姐一个胎中带病、先天不足的病弱之体,都能从命中注定被困于后院之内的闺阁小姐,一路做到那军中上下无人不服、无人不敬的佥都督;而您堂堂七尺男儿,身份尊贵又有经纶满腹,竟还能真报国无门了不成!”

“说白了,一直以来害得您被囚锁在这轮椅之上的从不是您的腿,而是您自己,是您自己的心!”榨

“是您妄自菲薄,是您自甘堕落,是您自己困顿于此,不得解脱——”

“殿下,这世间大道何止三千,您想造福于民、施展抱负,又焉只有建功立业这一条路子可走?”

慕惜辞定定注视着青年愈渐苍白的面容:“何况我朝没有身有疾者不可入仕的律法,也没有皇子不可科考的规矩。”

“国子监只论学问高低,陛下用人亦只看见识长短与能耐强弱,若您当真想要建功立业,大可以从乡试一路拼上去——”

“纵然落榜了,也可寻到别的路子为民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