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话毕便不再理她,顾自转身进了小院,北风吹卷起她的裙摆,翻飞如赤色的海。
……贤妃是除军中人外的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坚持喊她“将军”的人。
打她在朝中漏了身份,畏于她能耐的会尊她一句“先生”,敬于她慕氏门楣的又多好唤她一声“慕三小姐”,更有那惯爱溜须拍马者早早就叫上了“太子妃”……
但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称呼之内,唯有宋纤纤会称她为“小慕将军”。
干干净净、不掺杂任何利欲色彩的“小慕将军”。
一如前生她也只唤她“掌军”一样。
慕惜辞留在原地呆立了良久,她看着宋纤纤的背影,无端便想起了那早就去四方云游了的萧妙童。
——同样是聪慧女子,同样曾被那名为“大家闺秀”的木枷困锁,同样比之常人更向往那灵魂的自由。
不同的是,萧妙童还有机会亲手摧毁那一重重的束缚,而宋纤纤,却再不会有机会了。
——宋纤纤从不曾有过机会。
没有人过问过她的选择。
无论前世——
还是今生。
*
“母妃,母妃,这下大雪的天气,您怎么来了。”小院正厅,墨书远满面惊诧地迎过那缓步而来的女人,瞳底蕴着几近藏不住的喜意与希冀。
“近来您的身子还好吗?可还有盗汗和惊悸?前些日子嬷嬷来信说您睡得不太踏实,这几天可曾好转了些?”
“还有您院子里儿臣幼时栽的那棵树……”兴奋劲儿上头了的青年喋喋不休。
他拉着宋纤纤唠叨了半晌,见她一直端着那派看不出情绪又稍显疏离的笑,这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拍了下脑门:“哎呀,母妃,您瞧儿臣,儿臣光顾着与您说话,都忘了给您沏点茶来了。”
“这宗人府里没什么下人,您等着,儿臣这就给您烧水……”
墨书远兴致勃勃,宋纤纤却陡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远儿。”
“不必再沏茶了,直接坐下吧,我今儿在外面待不了多久,还得赶在皇城下钥前回宫。”
青年闻言微怔,少顷后略显失落地应了声“好”。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明儿便是除夕,”见墨书远乖乖落了座,女人无声叹出口气来,她盯着青年的面容缓和下语气,继而轻巧地撂下手中食盒,“我估摸宗人府的伙食大约不合你胃口。”
“就抽空给你包了顿饺子。”宋纤纤道,一面掀开了那食盒的木盖,被小铜炉仔细温着的饺子尚腾着热气,飘忽着便模糊了青年的双眼。
“儿臣……一向最爱吃母妃包的饺子了。”墨书远望着那食盒悄然放轻了声调,酸涩之意自眼底泛来,他那眼眶不经意就发了红。
羊肉馅的饺子和了香葱,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鲜香扑鼻。
青年蘸着碟香醋,一盘饺子近乎吃了个狼吞虎咽,女人静静注视着他那与文雅浑不相干的吃相,寂静中突然开了口:“这大抵是你吃我做的最后一顿饺子了。”
墨书远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是父皇终于定下决心了吗?”青年垂眼,说话时嗓子里堵得像是灌了铅。
“不是他,”宋纤纤别过头,抬眼瞥向窗外,“是我。”
“远儿,母妃以后不会再来看你了。”
“……这样。”墨书远应声僵了身子,随即饿死鬼托生一般,低头大口塞着盘中的吃食。
只是上一息还鲜香可口的饺子,这一息无由来地便失尽了味道,他嚼蜡一样勉强咽下两只饺子,原本还被他压在心底的苦水忽然便决了堤。
“到最后,母妃终竟还是要放弃孩儿了呀。”青年细声嗫嚅,水花打在碟中,搅浑了一碟香醋。
长久以来,他自欺欺人式构建出来的世界在这一瞬终于崩散了个彻底,情愫反噬犹如潮水,巨浪吞没了他的躯壳又碾碎了他的骨骼,说不出的痛楚自他足尖寸寸蜿蜒上了头皮——
他满目怆惘,心上鲜血淋漓。
“或者说……其实母妃您早就放弃孩儿了。”
“从最初、夺嫡还未开始的时候。”
“……母妃,您从一开始就放弃孩儿了对不对?”
“可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墨书远怔怔锁紧了母亲的眉眼,目光内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茫然,他渴求自宋纤纤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后者闻此,却倏然转过了脑袋:“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当年,你六岁的时候。”
“六、六岁?”青年定定重复一句,女人闭目,长长吐息一口:“对啊,你六岁的时候。”
“远儿,你忘了吗?你六岁那年,我曾将你送到安平侯府上住过两个月。”
“六岁,一个早已能辨出是非善恶的年纪,我以为那两个月时间足够你看清了侯府的真实面目……可你记得回宫第一天,我问你在侯府待着有何感触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宋纤纤眉心微蹙,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告诉我,你觉得侯府的一切都好。”
“你以后也想成为舅爷爷那样的人。”
“祝经武(祝升儿子)欺男霸女你视而不见,祝承煦骄横跋扈你又觉得理应如此,祝升结党营私你认为这是他的本事……”
“那一刻我真的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是祝家的子孙,你身上确实淌着与我一样的、我所痛恨的血……三岁时你父皇便已寻了夫子为你启蒙,可夫子们努力了三载春秋,却还是敌不过你在侯府生活的那短短两月!”
“从那天起我便清楚,只要有侯府一日的活路,只要相府一日不曾倒台,我就永远没有那个能将你从弯路上扳回来的能耐。”
“——所以,我放弃你了。”宋纤纤笑着笑着眼角迸出了泪花,“我收回了曾经放在你身上的所有期待。”
“我选择放任你跟着他们越走越远。”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不失望,就不会痛苦。
“可是远儿,你以为放弃自己的骨肉至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女人说着缓缓绷直了背脊。
——她这一生,曾经历过两次失了至亲的痛。
一次,她眼泪哭尽,对烛枯坐到天明。
一次,她星河望断,凭栏静守至月升。
她再没有娘亲了。
也再……没有孩子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宋纤纤闭了眼,牙根被她啮得阵阵发了抖,“有多少次啊——多少次我都恨不能把你掐死在睡梦中。”
“但我没能下得去手。”
她不敢再爱他,却也杀不了他。
于是她抛弃了他,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长成她所厌恶的样子——
“好了,远儿,”发泄够了的女人骤然敛了神色,眨眼恢复了她惯来的那派雍容端庄,“赶紧吃饭罢。”
“那饺子要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