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名冢彦和往常一样,与宿舍里的两位女孩一起吃晚饭。
泉小姐照例胃口很好,谈性也很浓。
毕竟摊位上的事情很多,也总会碰到些有意思的部分。
另外就是,赚钱对于泉小姐来说,到底是件让她很开心的事情,更不用说私立理心会对营业额最大的班级给予奖励,并且是给每一个学生的。
这也就难怪泉小姐在吃饭的时候还说个不停,甚至还在展望后两天学生家长们,还有其他人能进入参观时摊位的经营状况。
名冢彦端着饭碗,自己吃得少,看泉小姐吃得多。
当然,给她泼凉水也多。
至于冰室侑,则是在一旁偶尔夹一口菜肴,慢慢咀嚼上好久,然后聆听名冢彦和泉悠月的对话。
让名冢彦几乎怀疑下午她的要求……或者说请求,是个幻觉。
吃完饭,照例应该是泉小姐和冰室侑两人共同负责清洗碗具,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名冢彦把少女们都赶到了一边,一个人负责完成碗具的清洗。
泉悠月惊讶于他的主动,夸了他两句之后,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毕竟泉小姐的事情很多,按照声优学校教授的技巧练习一段时间,再看一会儿书之后,就要洗漱休息。
她明天还要轮班,只有最后一天才有休息。
而冰室侑,则是在厨房里站了好一会儿,静静望着名冢彦的背影许久,才转身离开。
至于离开的目的地是哪里,名冢彦虽然不想去猜,但也不觉得难猜。
要么是自己房间,回去读书。
要么是天台,等待她下午提及的“看星空”开始,等待名冢彦的到来。
花了十分钟,名冢彦终于把洗碗池里的碗碟都处理干净,转身收拾干净一旁的桌子,扔下洗完用的橡胶手套,他转身走出厨房,顺带合上厨房门。
门外隐隐约约有蝉鸣声传来,提醒着他夏天已经毫无意义地到来。
而厨房里没有开空调时的炎热,更是让他出了一身透汗。
带着些好奇,又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名冢彦走上二楼。
走廊里黑漆漆的,只有泉悠月的房间里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
那是她正在练习声优技巧的动静。
名冢彦停下脚步,静静倾听片刻。
一束光线从少女的房间透出,照在黑暗的走廊中,照出一抹光亮。
隐隐约约地,为名冢彦照亮前往三楼的道路。
笑了笑,名冢彦再次起步,走向三楼。
踏上台阶,他突然有些小小的感慨。
除去刚刚搬入交流生宿舍那几天,名冢彦实际上并没有到过三楼。
哪怕是刚来那几天,也只是因为要了解防水工程已经做到了什么程度而已。
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在天台上看星星。
而今天,因为冰室侑的话语,他再一次来到了其实一点都不熟悉的三楼。
推开大门,身后是空调打出的,干爽的凉风。
而身前,是炎热的,带着些湿润气息的热风。
顿了顿,名冢彦没再犹豫,干脆走出门。
“名冢君,已经来了吗?”少女声音清冷,在夏夜中,让名冢彦仿佛陡然触碰到冰凉的水。
“冰室同学既然那么说过,我又怎么会拖延时间呢?”沿着声音的方向,名冢彦看到跪坐在天台地面上,微微抬头,望着天空的少女。
他皱起眉头,“冰室同学这样跪坐着,不觉得膝盖难受吗?”
“不会,我在。”
听着少女的话语,名冢彦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下意识看向四周,还有天空。
天空中星光微弱,来自周围的霓虹灯光却相当强烈,让人难以在夜空中找到星星的存在。
仿佛旅途中的人因为四周过多的诱惑,而忘记了自己本该前往的目的地。
想了想,名冢彦干脆盘腿在冰室侑面前坐下。
既然是要谈心,那两人自然要保持足够近的距离。
否则隔个两三米远,还怎么能叫谈心呢?
看着名冢彦的动作,冰室侑的眸中闪过一丝暖意,又转瞬消失不见。
“所以,冰室同学让我过来,到底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名冢彦坐着,忽然感受到周围有阵微凉的风袭来。
转头看去,是少女拿着把凉扇,正在扇风。
而她扇出风的方向,恰巧是两人的交界处。
所以名冢彦也同样会被风吹到。
“名冢君觉得呢?”少女的动作轻缓,声音也同样轻缓。
不再像名冢彦记忆中那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
“我不知道……是因为理心祭这几天,我没有陪冰室同学吗?”名冢彦想了想,决定不卖关子,主动询问。
“或许有吧?但那不是主要原因。”听到名冢彦的回答,少女居然轻笑了声。
然后,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名冢彦闻言,倒是真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实说,从两人重遇之后,冰室侑身上发生的变化,他看得虽然不算非常清楚,可也大概能窥见一个轮廓。
从自信,到自卑,又到后面渐渐平静的情绪变化,名冢彦多少能够看出个大概来。
他也知道,这里面的变化,有太多都和西园寺雪绘扯上了关系。
“名冢君,知道我最近的身体情况吗?”少女笑了笑,提起了另一件事情。
名冢彦略微严肃了些,“是比上次操场上的情况还要糟糕?”
说到这件事情,就算是他也由不得有些头疼。
因为冰室侑的身体,实在是他十分担心的一方面,偏偏现在他们人在关东,原先负责她的关西医师只能远程给予些许建议。
而恰恰又是先前,少女已经向他表达过,或许要离开关东,回归关西的意思。
对此,名冢彦自己也有些心情复杂。
如果按照少女的说法,按照那位医师的说法,他跟随回到关西,或许才是让少女身体最快恢复的方法。
而回到关西,以神宫和少女父亲的能力,在一年后把他塞进京都大学,也并不会是什么太大的难题。
可问题在于,如果他真的回归关西,那就意味着他和关东这里的人,这里的关系将会一概断绝。
西园寺雪绘身为主民派的预备接掌人,怎么也不可能跟着他去关西,更不可能自己矮下身段,主动来联系名冢彦。
泉悠月身为中部地区那位前玉衡的义女,如果想要跟自己去关西,那必然会遭遇一个大问题。
也就是怎么躲过中部地区极道们的排查。
要知道,那位玉衡被抓走到现在,也才不过三个月的时间。
远远没到放松警惕,不去管这些的时候。
泉小姐如果盲目跟随他去往关西,是很有可能被这些极道找出来,然后被扣押下来,去陪她父亲的。
至于说清水千夏……
女孩的情况更加简单。
来自北海道的她,能够到达的最远距离,也不过就是关东。
关西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地方,也是幕府派永远不会允许北海道居民们前往的地方。
在这样的情况下,名冢彦想要继续和她们的联系,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
“是稍微严重了一些,但说不上严重多少。”少女轻轻抿嘴,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些,声音中似乎有些小小的不甘心,“但是不管怎么说,想要留在关东,或许可能可能性已经没有那么大了。”
名冢彦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名冢君想让我留下来吗?留在关东?”沉默片刻,冰室侑将目光投向名冢彦。
她的双眸在夜色中仍旧熠熠生辉,让人浑然想不到少女还经受着视觉障碍带来的苦痛。
“这是我能够去评论,或者给出意见的吗?”名冢彦望着夜空,长出口气,“如果我的决定给冰室同学带来了更大的麻烦,那将是我怎么也不能够弥补的过错。”
“不至于那么严重,名冢君。”少女轻声回答,声音仿佛夏夜中的轻纱,轻抚名冢彦,拂去他心中的急躁,抚去他的焦虑。
“就算名冢君给出意见,我也不一定会采纳不是吗?毕竟这是我的决定,而不是名冢君帮我做出的决定。”少女重新扇起凉扇,只是这一次,朝向名冢彦的方向更多些。
不知道是为了名冢彦能够更清醒,更冷静地给出意见,又或者是处于其它的什么目的。
名冢彦看着天空,半晌没有出声。
就当女孩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仿佛坐禅一般没有动弹,名冢彦却突然伸开双腿,向前坐了不少位置。
然后躺了下来。
垫子不算大,他只是让自己的头,还有上背部躺在了垫子上。
剩下的下背部,腰部,臀部,腿部,都贴着地面。
天台的地面。
“名冢君觉得累了吗?”冰室侑没有再追问意见,反而关心起名冢彦来。
“大概还是有一点的。”名冢彦笑得有些勉强,“毕竟在鬼屋里面来回跑,而且之后还有点其他事情……理心祭持续这么长时间,总觉得我并没有享受到什么太多的东西。”
“那么,名冢君想过去享受理心祭吗?”少女略微靠近了他一点,不再跪坐,而是双脚侧倾。
“我?”名冢彦反问了一句,语气有些茫然。
“对,名冢君想过去享受理心祭吗?”少女重复了一遍,字句和先前一样清晰。
甚至因为坐近了的缘故,更加清晰。
我想过享受理心祭吗?
被问到的名冢彦,下意识将这个问题在心中再重复了一遍。
他想过在理心祭上怎么应付西园寺雪绘,想过应该怎么应对清水千夏将要来访的父母,想过怎么完成鬼屋里的工作,甚至想过应该怎么避开冰室侑。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去享受理心祭。
“大概是没有的吧。”想到这里,他给出清晰的答案。
“那又是为什么呢?因为精神紧绷,太过紧张了吗?”少女轻声询问道。
“或许是吧……大概,只要在西园寺大小姐的不远处,我就没办法轻松下来。”名冢彦笑了笑,有些无奈。
“那么……我呢?”冰室侑轻声追问,“如果是在我的身边,名冢君会觉得能放松下来吗?”
“我……”
“我想要听到名冢君完整的答案,从我们重遇的时刻,再到现在这一刻,名冢君是怎么想的,我都想要知道。”
少女补了一句,声音轻柔,语气坚定。
名冢彦深吸口气。
“名冢君不想说吗?”
“不,不是不想说。”名冢彦只是摇头,“只是需要一点点缓冲时间。”
“嗯,那我会等。“少女轻轻点头。
楼顶上,轻微的风声,四周道路上的汽车开过声,周围树丛中传来的蝉鸣声,交杂在一起,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要将躺下的名冢彦淹没。
名冢彦看着上方,眼角余光却一直停留在少女的身影上。
这毕竟是他的青梅竹马。
他不想去欺骗她。
他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仿佛要用心感受所有夏夜的气息,要将所有污浊的气息吐出胸腔。
用力呼吸带来胸腔扩张,甚至带来些许晕眩。
恍惚间,他忽然想起六年前。
同样是一个夏夜的晚上,同样是两人一坐,一趟。
而那时的他们,在关西,在离家不远处的公园草坪上。
而那时,冰室侑问他,下一个学年,他准备去做些什么。
而那时候的名冢彦,没有回答。..
也在那个夏天的结尾,离开了冰室侑,前往了京都南部。
“名冢君?大口呼吸可是会让自己不舒服的。”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久违的温柔。
名冢彦的鼻尖忽然有些酸涩。
这是他的青梅竹马,这是他六年前扔下的少女。
而这一刻,两人在远离关西,足有千里之外的关东,进行着相似的对话。
那个时候,是冰室侑在询问,他会去做什么。
而现在,是冰室侑在询问,希望她做什么。
她不会再死死跟在他的身后,拖他的后腿。
她不愿意。
“冰室同学。“那一刻,名冢彦忽然鼓足了勇气,发出声音。
“嗯,什么?”少女轻声询问,声音听上去并不算激动,也没有什么起伏。
“现在待在冰室同学的身边,我很安心。”名冢彦忽然笑了起来。
说完,他长出口气。
他没有说谎。
“刚刚和冰室同学重逢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还有些担心冰室同学会怪罪我……但现在,我不会了。”名冢彦继续笑着,“我不再担心了。”
“嗯。”少女轻声应答。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而夏夜中的喧嚣,它毫不顾忌气氛的需要,无孔不入地钻入两人周围的空气,填补着声音的空虚。
名冢彦忽然有些犯困。
他躺在盛夏的夜空下,身边坐着青梅竹马,耳边是夏夜独有的喧闹,身上带着白天劳动的疲惫,脑海中还回荡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他有些累。
他努力睁开双眼,想要再次看清冰室侑的身影,但却觉得眼皮仿佛有千钧之重,怎么都无法抬起。
“名冢君,所以你给我的建议呢?”少女的声音再次传来,有些飘,有些远,好像要离他而去。
“我……”名冢彦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清醒,“我不想让,让冰室同学为难。”
“什么叫不想让我为难,名冢君?”冰室侑的声音似乎又近了些。
她的身影在暗夜中,似乎也靠近了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名冢彦似乎在呢喃,有又似乎在回答,“我想让冰室同学留在关西,又想让冰室同学回到关西……”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周围相似的环境,熟悉的人,如潮般涌来的压力,终于压垮了他,让他在夏夜中缴械投降,将身体交给睡意掌管。
“名冢君,不想让我回到关西?”少女重复道。
“嗯……”声音有些模糊。
“名冢君,,又想让我回到关西?”她再问了一遍。
“嗯……”声音渐弱,渐至无声。
像是名冢彦从黑道老巢中回来时那样,他又一次在冰室侑面前睡着了。
也或许只有在冰室侑面前,他才能毫无顾忌,毫无防备地睡着。
“我明白了,名冢君。”少女再次坐近,轻轻抬起他的肩膀和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不会让名冢君为难,不会再一次让名冢君逃离。”她靠近名冢彦的耳边,说着此生或许第一次说出过的话,“我会自己离开,静待名冢君做出最后的选择。”
她轻轻抚摸着名冢彦的额头,声音轻柔,再也没有曾经的清冷,“所以,愿一切平安顺遂。”
少女终于不再开口,任由夏夜的喧嚣将自己,将名冢彦淹没。
恰如六年之前。
……
夜晚,西园寺家。
渡边晴代急匆匆地来到西园寺雪绘门前,推开大门。
“怎么了,晴代,急匆匆的?”
“小姐,您的叔父和伯父似乎已经得知了成绩。”
“嗯。”少女很平静。
“小姐,他们肯定不会任由您轻易掌控理事会的!”
“我知道,他们肯定会反扑。”西园寺雪绘的表情有些疲惫,“可我现在还能怎么办呢,晴代?
“我只能静静等待他们的行动,然后尽最大的努力去应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