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夏野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有一双过分清亮的黑眸,总是显得神色冷淡,只有在阳光下看着这双眼睛,才会发现他的眼眸其实微微带点棕色,有时候会带着点笑意,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
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他的眼睛很亮,即使不在阳光下,池昼也能看见夏野眼中的笑意,让他一瞬间就知道他的开心。
可爱。像猫。想rua。
池昼忍住手痒,没真的把夏野搂进怀里,他的视线飘向夏野的身侧,可惜那里空空如也,雪豹和雪貂一个都不在,也没办法搂一个过来顺顺毛。
池昼只能轻咳一声,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点头:“嗯,里面有救她的方法。”
夏野已经从他的手里拿过遥控器,专心致志的翻看着笔记本上的内容,顺口问道:“你看过了?”
“何止是看过,”池昼点头,“我亲手破译的,我还能不知道?”
他完全放松了下来,斜倚在座椅的靠背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眼中却带着笑意,正在注视着夏野,仿佛在等着他的反应。
夏野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暂时从那堆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回过头,诧异的问:“你还会这个?”
“那当然了,”池昼的视线从那些字符上扫过,“我什么不会啊。”
“厉害,”夏野真心实意的说,“他这些密码很复杂,你居然能破译。”
夏博士去世后,他曾经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许多信件。
那些信件上的字符与这些日记本上类似,几乎是字与字之间的无意义组合。
夏博士精通密码学,他不仅会大量使用各种典籍中的密码,还会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制造成更为复杂的密码,如果不是花费心血研究,几乎不会知道它们的含义。
池昼能够将它们破译,想必是花费了一番功夫的。
夏野非常肯定的点了点头:“你真是什么都会。”
听见夏野的话,池昼的唇角弯了起来,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
—
夏野翻看着笔记本上的内容时,池昼抽空打开了另一台智脑,调出了一份文档。
文档经过重重加密,为了不让联盟的超级计算机“夏娃”抓取到它,池昼为它设置了数个保密程序,让它消失在了渺渺星网之中,成为了不存在的文件。
这是笔记本破译前的原始文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基本上都是他这几天查资料找到的。
其实,池昼并不擅长密码学,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弱项。
在军校时期,池昼就对这门课没什么兴趣。
他经常在课堂上睡大觉,气得老师暴跳如雷,好几次扬言,如果池昼继续在他的课堂上这么嚣张,就让他滚出军校。
可惜,池昼根本就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当时的池昼,很有一些少年人的嚣张,作为联盟唯一的黑暗哨兵,他拥有一些小小的特权,譬如可以不必参加讨厌的考试。
为此,上校没少挖苦过他,说他这学真是上得轻松极了,连笔记都不用抄,更别说为了期末考试受苦受难了。
因此,池昼提着几个笔记本出现在地下格斗场的办公室时,上校整个人都傻了。
“干嘛啊你,就你那水平,看个文档就差不多了,谁给你的勇气自己破译的?”上校堵在书房门口,不愿意让他进去,上下打量着他,“别乱来啊,我这里面可是珍藏古籍,每一本都价值连城。”
从军部退役后,上校对很多事都失去了兴趣,唯独保留了对古地球时代风土人情的狂热爱好,四处收集了许多绝版的古书和碟片,全部存放在他的书房里。
上校敢说,联盟图书馆的藏书都没他丰富。
“我就借本字典,谁稀罕你那些破书了,”池昼拨开他的手臂,不客气的钻进了书房,“我带着借书证来的。”
虽然上校老是嘲讽他的密码学成绩不佳,但在特别行动部这些年,池昼经手过的机密文件无数,耳濡目染之下,对联盟密码学有了些许研究。
不过,夏博士这人是个古地球文化迷,他的笔记本里有很多联盟密码学以外的东西。
他从古地球文化中提取了很多东西,和联盟密码学融合在一起,自创了一套系统。
要弄懂这套系统,上校的书房中肯定能提供不少帮助。
上校追在他后面冲进来:“我这又不是图书馆,哪来的借书证!”
“借你几本字典,”池昼笑眯眯的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东西,“这些够不够?”
箱子里装着他从夏博士的书架上淘来的绝版书,从古籍到图册应有尽有,拿来说服上校帮忙正正好。
上校骤然瞪大了眼睛,箱子里装着满满当当的书,好几本都是他遍寻不到的绝版书!
“够够够,别说借几本书了,把我本人借你都没问题,联盟词霸在线查词,你问我答,效率忒高,”上校一把抓起箱子里书,爱不释手的翻了又翻,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收进书架,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去了个不该去的地方,”池昼咔哒一声合上箱子,“劝你别问这么多。”
上校立即心领神会,他伸出手,想去拿桌上的笔记本,却在手指刚碰到封皮的时候,就被池昼一把打了回去。
“别瞎看啊,”池昼仍旧笑得玩世不恭,语气却暗含警告,“看多了小命不保。”
将那些绝版书送给上校,请上校帮忙是一回事,让上校来看这个笔记本又是另一回事了。
笔记本里涉及的东西太多了。
不论共感计划,亦或是赤霄红莲,都不是轻易能让他人知道的东西。
即使是上校也不例外。
尤其是夏野和夏芷的身体机能分析表,如果泄露了出去,一定会引起污染监察所的注意。
“我还怕你这个,”上校嗤笑一声,“都死过好几回的人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手还是收了回来,这倒不是因为怕小命难保,纯粹就是尊重朋友。
池昼没理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认真研究起了笔记本上的内容。
“还戴上眼镜了,至于搞这么严肃吗……”上校一边嘟囔,一边拉过椅子坐下,“你又不近视。”
池昼叹息一声,把那副眼镜摘下,扔在他面前:“特制镜片,你怎么那么多话?”
上校捞过那副眼镜,戴上扫了一眼,顿时悚然一惊:“我靠,你这本子怎么花花绿绿的?”
池昼重新戴上那副眼镜,回答:“暗语,用特制药水写的,只有这幅眼镜能看见。”
这眼镜也是他从夏博士的实验室里摸出来的,之前就和笔记本一起放在抽屉里。
他见到这东西第一眼就觉得奇怪,作为一个全身上下机械改造程度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夏博士怎么可能需要眼镜这种东西?他将它放在抽屉里,多半有别的用途。
刚将笔记本拿回来的时候,池昼便注意到夏博士的笔记本上,字迹和字迹之间的空隙很大,以此推测出这本子上或许有什么别的玄机。
再一想到那副眼镜,池昼便有了头绪。
“还用了秘药墨水?”上校饶有兴致的问,“这上头写的东西不方便让别人知道?”
池昼头也没抬,钢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不然我为什么非要到你这里来?”
上校了然的点头:“是为了夏野吧。”
不等池昼回答,他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他身上秘密可不少。”
池昼终于抬起头,斜了他一眼:“知道的话就少说两句。”
上校呵呵一笑:“你放心,全联盟没有比我嘴更严实的人了。”
池昼在上校的图书馆里待了三天三夜,终于将笔记本上的内容全部破译。
事成之后,上校伸了个巨大的懒腰:“苍天啊,终于结束了,我这真人词典也可以下岗了。”
他哗啦一下把桌面上的炸鸡推到一边,整个人瘫在沙发上:“这破本子,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搞来的,怎么这么多生僻词,我真是服了,你这一片心意天地可鉴,人家再不动容,那可真的是郎心似铁。”
上校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池昼的表情,随手抓起一块炸鸡,慢条斯理的啃了起来,笑嘻嘻的问:“到哪一步了?”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池昼将桌上的东西收拾好,装进箱子里,“走了啊。”
上校看着他小心翼翼,再三确认有没有遗漏什么东西的动作,忍不住嘲了一句:“放心吧,你要是丢了东西,我连夜给你送过去,绝对不耽误你追人家。”
回答他的是池昼的关门声,一道阴影顺着门扉溜进来,令室内多出几分冷清。
连池昼这种跟情情爱爱绝缘的人,都有了心仪的对象,将他一个人甩在了过去的阴影里,只能独自坐在金碧辉煌的办公室里,面对孤灯残酒。
老朋友离开之后,上校倍感落寞。
他从沙发上起身,再次走到酒柜前,取下一瓶陈酿波尔多,缓缓倒入酒杯。
夜太长了,他需要再多喝一杯。
—
磁悬浮汽车中,池昼的视线迅速扫过那些字符,落在夏野身上。
少年正在认真的看着笔记,微微仰着头,看着浮现在半空中无机质光屏,脖颈弧度优雅,从白色衬衫的领口露出一小截纤瘦的锁骨,他也丝毫未觉,只是抓着笔继续在纸上写写划划,记下每一个有用的信息。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不过半小时,已经将整个笔记本从头到尾翻看一遍。
“这里面确实有治疗夏芷的方法,”他显然有点兴奋,说话的语速很快,“只要我能拿到赤霄红莲,她就有救了。”
池昼点头:“是的,我推测也是这个方法。”
他在破译笔记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方法,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池昼并没有在夏野看完笔记之前说出来,担心对他造成误解。
毕竟,夏博士的实验方法复杂,过程漫长,没有参与其中的人很难了解到它的全貌,能知道这个方法是否可行的人只有夏野。
“我们猜对了,”夏野显然非常振奋,一向冷淡的眼中泛着光,“赤霄红莲是共感计划的关键,它才是那个最终产物。”
图书馆污染事件中,夏野对此就隐隐有些预感。
已经异化的夏博士在外星生物的领地中制造出了一个实验室,在那个实验室里,他彻夜与赤霄红莲为伴,将它放置在手术台上,一遍又一遍的研究着,试图找出能够将它成功激活的方法。
他的执念那么深重,令夏野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迅速翻动着书页,将刚发现的一个段落摘出来,在池昼面前放大:“你看,赤霄红莲的运行原理。”
池昼凑了过去,跟他靠得极近,两个人一起看着那个段落。
泛黄的纸页上,那些字符几乎要透出纸背,足以看出撰写人的激动。
夏博士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大概觉得自己是第二个哥伦布,正在创造人类前所未有的新历史,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用力,有好几处地方,笔尖甚至划破了纸张,渗出了几滴墨痕。
“你看这一段,”夏野的指尖落在那些文字上,从它们的身上划过,一字一句的说,“机甲领域的重大革新!终极天才的设想……他还真会夸自己,”他顿了一下,略过夏博士对自己花里胡哨的夸耀,皱着眉说,“赤霄红莲不使用黑金机油作为驱动力,而是使用它的核心。”
对于这一段,池昼印象深刻。
目前,人类联盟使用的大部分机甲,都是使用黑金机油驱动。
作为从外星生物的血液中提取而出的燃料,黑金机油能够提供的动力比普通的石油要强上数倍。
只有这样的燃料,才能在瞬间驱动巨大的钢铁机器人,实现人类极限的突破。
这些年来,科研所一直试图找到比黑金机油更为优质的燃料,但是一直一无所获。
显然,夏博士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他从夏野手中拿过笔记本,翻到其中某一页,说:“这是他说的核心概念图,我之前研究了一下,这个所谓的核心,其实就是外星生物的蚀骨。”
池昼的眼神里满是一言难尽,与其说这是什么天才的设想,倒不如说是疯子的念头。
笔记本的内页上,画着一张栩栩如生的概念图。
画面上是赤霄红莲的剖面图,清晰的画出了赤霄红莲的每一个零部件,从这张图片里,他们可以清晰的看见,赤霄红莲与别的机甲全然不同。
它没有驾驶舱,或者说它本身就是驾驶舱,无数神经元链接贴片从它的四肢里延伸出来,像是一根根血管,等待着与人类链接。
正中央的心脏位置,夏博士将它涂黑了。
为了表现它的特别,夏博士画了无数条连接线,从心脏位置发散出来,融入进背景的阴影之中,灰黑色的阴影里,夏野隐隐看出某种外星生物的轮廓。
对于这种骇人听闻的设计,夏博士倒是挺自豪的。
夏野盯着那张概念图看了一会儿,缓缓闭上了眼,似乎是在消化这个令人震撼的信息。
不得不说,赤霄红莲简直是个怪物。
“联盟超级机甲计划,”池昼缓缓吐出这几个字,他的声音很冷,“为了提升机甲的战斗力,将外星生物的蚀骨取出,与机甲核心进行融合处理,从而达到让机甲的能力和外星生物不相上下的程度。”
夏野仍旧闭着眼,淡淡的说:“不仅如此,融入了蚀骨之后,外星生物会失去对机甲的判断力,它们会认定机甲是自己的同类。”
池昼点头:“他们倒是把蚀骨的同类压制玩得明明白白。”
自从他在战场上带回第一颗蚀骨后,科研所便对所有任务小组提出了新的要求,带回蚀骨,以确认外星生物的死亡。
曾经,他们只是认为,这是为了彻底确定任务对象的状态,以免有什么漏网之鱼,但现在一想,那或许是为了所谓的超级机甲研究计划。
赤霄红莲,就是这一系列机甲的原型机。
—
夏野发出了一声冷笑,很低,但足以让车厢里的人听见。
他说:“他们早就玩明白了,你的‘天道’不正是如此?”
长刃“天道”,由铸剑大师融入秘银,专门为池昼打造的武器,经过冷火的淬炼,它似乎有了灵魂,能够与池昼产生共鸣,但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特性是由镶嵌在剑柄上的蚀骨决定的。
那一颗来自异种之母“女王”的蚀骨,并非只是荣耀的象征。
它更是一种武器,震慑着所有妄图接近池昼的外星生物。
“不能说完全一样,”池昼摇头,“一柄剑和一台机甲,它们对于蚀骨的要求是完全不同的。”
作为“天道”的主人,池昼很清楚那块蚀骨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那是一块彻底失活了的蚀骨,上面既没有残存的意识,也无法再唤醒任何事物,但赤霄红莲未必如此。
没有人知道它融入了蚀骨后,会不会变成别的模样。
夏野的指尖从笔记本上划过,那上面记载着赤霄红莲的开发进度,数值赫然停留下百分之八十。
“夏芷身体的蚀骨,只有赤霄红莲能取出来。”
夏野看着笔记本上的插画,图上是个小女孩,明显有着夏芷的特征,她的心脏被涂成了一片黑色,与巨大的机器人链接在一起,被几根透明管道紧紧相连,旁边注明着一行小字:动力转化程序。
“将她送入驾驶舱,开启转化程序,她身体里的蚀骨会被赤霄红莲吸收,变成赤霄红莲的核心。”
池昼沉声说:“她身体里的蚀骨没有失活,这样做太危险了。”
即使是要以蚀骨作为机甲的动力核心,那也必须是经过了灭活处理的蚀骨,科研所有一套专门的处理程序,用以抹除蚀骨中外星生物的意识和残存基因序列。
夏芷身体里的蚀骨,却完全不是如此。
她是被“首领”选中之后,成为了它的容器,才会在身体中凝结出蚀骨的,那是一颗真正的、属于外星生物的心脏。
“将没有灭活的蚀骨融入机甲,这样太危险了。”池昼摇头,眼神里隐隐含着担忧。
他不希望夏野如此涉险。
夏野再次睁开眼,神色中已经没有了动摇。
“你是觉得它跟那些改造型猎犬没什么差别?”夏野问。
“可以这么说,除非……”池昼沉默了一下,显然是在斟酌着自己的言辞,“除非有人能完全控制赤霄红莲,抹除蚀骨可能对它产生的影响,让它成为一台真正的机甲。”
池昼说着说着,视线便落在了夏野身上。
他理解了夏野没有说出口的话。
让蚀骨失活,抹除它可能会对赤霄红莲产生的影响,让赤霄红莲只停留在机甲层面的人……
会是夏野。
只可能是他。
“不管怎么说……”
夏野沉默了一阵,终于再次开口。
他的声音艰涩,已经没有了刚看见笔记本时的欣喜。
“这是一个希望,也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他说,“我不可能放弃夏芷的。”
—
回到第一区后,他去看过夏芷。
森明中学离军校并不算远,大概是饭后散步就可以走到的距离。
当初选择这所中学,就是因为它离军校很近,夏野可以随时随地过去看她,不过,由于这段时间太忙,他几乎没有在第一区出现,更不要说时时刻刻照顾妹妹。
好在夏芷没有怪他。
听说哥哥要过来看她,夏芷早早就到了校门口,满怀兴奋的等待。
她仍旧穿着那条白裙子,海军领,胸口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勾勒出白皙的脖颈和纤细的锁骨,阳光之下,少女的皮肤白得几近透明,长发微微卷曲,披散在肩膀上,呈现出一种长期虚弱特有的浅棕色。
她坐在校门口的花坛上,两条腿垂在半空中,一晃一荡的,脚踝细得可怜。
一段时间不见,她好像更加单薄了。
街道对面,夏野注视着自己的妹妹,慢慢的走了过去,他有一种错觉,如果他的脚步重一点,夏芷会变成一阵风,被吹散在空气里。
“哥哥!”
隔着很远,夏芷已经发现了他。
夏野脚步一顿,这个距离,夏芷不该发现他。
她的眼睛仍旧是一片白色,看向他的时候,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珠子,她的视力没有恢复。
她不是“看见”他的,而是藉由直觉感受到了他的到来。
她的直觉敏锐了很多,夏野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夏芷从花坛上跳下来,毫不犹豫的向着他跑过来,却在刚走了几步路之后,脚踝奇怪的拐了一下,一只手在半空中一抓,整个人都倒了下来。
夏野脚下一动,下意识的冲了过去,接住了妹妹,问:“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坏了怎么办?”
“哥哥……”夏芷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还没开始说话,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我不想这样的,我感觉你好像过来了,我就想快点见到你,所以急了一点,不是故意要摔跤的。”
夏野刚接住妹妹,就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
太轻了。
夏芷轻得像是一张纸,几乎没有重量。
他怀中抱着的明明是个少女,但她的重量却连小孩都不如,夏野甚至没怎么用力,就已经将妹妹打横抱起。
“哥哥?”夏芷一声惊呼,“我没事,我可以自己走路的。”
夏野抱起她,快步向医务室走去,问道:“最近经常摔跤?还有什么别的地方不舒服?”
直觉告诉他,夏芷的问题更为严重了。
—
风。空气中吹过了微弱的风。带着点凉意的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灌了过来,吹起夏野的额发。
他来过森明中学几次,知道医务室在什么方向,但他刚往那边走了几步,夏芷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哥哥,我们又要去医务室吗?”夏芷的声音很细,带着点哀求的味道,“我不想去。”
夏野不动声色的问:“为什么?”
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跟夏芷说话,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夏野对妹妹都是无条件的包容和信任,他觉得夏芷失去了太多,几乎到了一个小女孩无法承受的地步。
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这样对夏芷说话。
每一次见到夏芷的时候,他都觉得这就是他的妹妹,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会在察觉到某些细节的时候,清晰的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他的妹妹。
在她的身体中,还埋藏着其他的什么东西。
那双蓝色的竖瞳,说不定正藏在某个阴暗的地方,幽幽的注视着他们,扯开嘴角露出狞笑。
对于现在的夏芷,他不得不保持一些警觉。
夏芷绞着自己的手指,不好意思的说:“我不想总是麻烦别人。”
夏野本来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在他抱着夏芷走进医务室的那一刻,顿时就明白了。
医务室里,所有工作人员在看见夏芷的瞬间,都露出了一脸“你又来了”的表情。
不等夏野说什么,几个工作人员已经走了过来,熟练的接过他怀里的夏芷,将她安置在病床上,开始输液。
夏野看了一眼药瓶,是普通的葡萄糖。
葡萄糖不能用于治疗疾病,仅仅是一种营养补充剂,根本不是什么药物。
工作人员离开后,夏野坐在了床边,他还没有开口,夏芷已经抓住了他的袖子,显得有些无措。
“哥哥,”夏芷小声问,“你可以晚点再走吗?”
夏野帮她理着头发,无奈的问:“当然可以,倒是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哥哥?”
不知不觉间,他的语气里带上一点严厉。
夏芷有一瞬间的怔愣,下一秒,泪水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睛。
空白的眼眸中,晶莹的泪水不断的落下,夏芷拉着他的袖子,声音都在颤抖:“哥哥,我好害怕。”
夏野叹息一声,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别怕,哥哥在这里。”
“不要,哥哥,你不要再来看我了。”
夏芷使劲的摇着头,天真的笑容从她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和恐惧,她抓着夏野的袖子,说:
“我很奇怪,哥哥,我觉得我很奇怪,我总听见奇怪的声音,它们……它们说我……”
她的话还没有出口,夏野已经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指,按住妹妹的唇,说:“不要这样说。”
他知道夏芷要说什么。
有东西在告诉她,她不是人。
是首领的意识。是那双一直注视着他们的竖瞳。它没有一刻放弃过,一直想要将夏芷变成它的容器。
“是吗?”夏芷露出了一个迷茫的笑,她的脸上还带着眼泪,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脆弱,“可是,它们总是跟我说……”
“让我杀了你们。”
—
说完这句话后,夏芷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激烈的颤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抽搐,纤细单薄的少女整个人陷在被褥里,四肢不停的抽动着,手臂无意识的抬起,向着半空之中,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夏野第一时间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问道:“谁?!”
这不是在问谁让她杀了他们,而是在问现在是谁在他妹妹的躯体里,又是谁在跟他说话。
夏芷没有回答他,她的喉咙也在踌躇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白色的眼球翻着白眼,纯真的脸上表情扭曲,看上去有几分可怖。
夏野注意到,她的身体更轻了。
他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几个工作人员已经从外面冲了进来。
“放开她,怎么能这样对抽搐的病人?!”
护士的声音又气又急,她手里拿着针管,朝着夏芷走过来,精准的扎进她的手臂。
夏野的瞳孔骤然紧缩,问道:“这是什么?!”
护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说:“镇定剂。”
透明的药水被推入夏芷的手臂后,少女渐渐停止了抽搐,她朝着半空中举起的手臂垂落了下来,软绵绵的落在床褥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停下了,夏芷的指尖软软的挪过来,握住了夏野的指尖。
夏野将耳朵凑过去,听见她在小声说:“哥哥,我没事。”
但这显然不是没事的模样。
夏野替她掖好被角,安慰道:“你先睡,哥哥去问问医生。”
—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我妹妹是怎么了?”夏野拉住走廊里的工作人员,问道。
“你是她哥哥?”工作人员上下打量他一遍,“你们家长呢,她这段时间状态很有问题啊。”
“我们没有家长,”夏野声音沉稳,“我是联盟军校的学生,叫做夏野。”
“哦,就是你啊,”工作人员松了一口气,“那个带着妹妹上学,军校把她给安排在我们学校的向导?跟我过来吧,好好聊聊。”
工作人员把他带到了隔壁的办公室,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坐在那儿,见到他进来,顺手摘下了眼镜,从抽屉里摸了张表格递给他。
“你看看,这是你妹妹这个月的就医记录。”
夏野接过那张纸,发现上面的记录密密麻麻。
夏芷几乎是每天都会出入医务室,有时候一天甚至要来两到三次,理由五花八门,最常见的是摔倒,其次是贫血和低血糖,接下来还有晕眩、头痛、胃疼、呼吸困难等等原因。
“我们检查过很多次,她身体没什么问题,”医生无奈的说,“可能就是比较虚弱吧,我听说你们那条件不好,你妹妹可能有点后遗症。”
夏野谨慎的问道:“刚刚的抽搐?”
“是后遗症的一种吧,我们做过检查,她没有什么会造成此类状况的疾病,”医生沉吟道,“她的室友跟我们反映,她有时候在宿舍会看着窗外说话,疑似有什么幻觉。”
夏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在纸张上哗啦啦写了一堆字,将它递给夏野:“有机会还是去联盟医院看看,小小年纪的,像个病秧子。”
夏野礼貌的谢过他,离开了医生的办公室。
他的手骤然攥紧,将那张小纸条揉得皱巴巴的。
不需要去医院,夏野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的幻觉,正是那双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蓝色竖瞳,每天在对着夏芷说话,让她的精神变得越来越差,而那些抽搐,正是它试图降临在夏芷身上的证据。
那块来自外星生物的蚀骨,正在侵袭着他的妹妹,一点一点抽取掉夏芷身上的能量,让她变成一具空壳。
时间不多了。
—
“她可能等不了太久了。”
夏野看着窗外的树木,神色染上一点焦急,静静的说:
“我前两天去看过她,她显得很痛苦。”
说着说着,夏野低下了头,碎发在他的脸颊上落下一片浅淡的阴影,给他笼罩上某种朦胧的雾气。
他的声音飘忽不定,像来自很远的地方,说:“她跟我说,哥哥,我觉得好害怕。”
“她以前不会这样的。”
夏野抬起了头,视线落在池昼身上,又从他的身上飘远,看向那个笔记本,他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叩,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夏芷是那种无论有多痛都会忍着的小孩,如果不是非常痛苦,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沉闷的空气中,池昼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宽慰道:“我知道,你和我说过这件事。”
“我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说,”夏野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晦暗不明,压低了声音,“她说,她总是听见一个声音,要她杀了我们。”
“我担心再这样下去……”
池昼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他摇了摇头,说:“夏野,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他的声音坚定,带着点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知道,”夏野终于笑了起来,“你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对吗?”
“对,”池昼唇角一勾,显出几分玩世不恭的味道,“你知道还说这些?”
他一把揽过夏野的肩膀,顺手握住他的手,漫不经心的捏了捏:“很不相信我啊。”
“哪有的事,”夏野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可是联盟之光,谁敢不相信你啊。”
“停停停,你这样说话就是在嘲讽我了,”池昼一耸肩膀,“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去找赤霄红莲?”
夏野偏过头,问他:“你有线索吗?”
不经意间,夏野靠近了池昼,让那阵令人安心的雪松味道包围了自己。
“没有,”池昼坦然的说,“谁都没有它的线索。”
“是吗?”夏野上下打量他一遍,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说法,“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格斗场?你不可能是来看比赛的吧。”
言外之意,他是为了赤霄红莲。
“我怎么就不可能是去看比赛的了,还不允许人有个爱好啊,”池昼笑了一声,又严肃了起来,“夏野,我不想瞒着你什么。”
他的声音低下去,说道:“不止是你一个人想找赤霄红莲,实际上,整个联盟都想要赤霄红莲,为了找到它,联盟总署这些年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始终没有线索。”
夏野察觉到他话音之外的意味,问道:“地下格斗场放话说赢家会获得赤霄红莲,是近年来唯一的线索?”
“对,”池昼点头,“但这很有可能是个陷阱,我问过上校,他说,有人授意他举办格斗比赛,等决出赢家的那一天,赤霄红莲自会出现。”
“很扯,是不是?”
他看向夏野,却发现夏野神色未变,似乎完全没有为了这个消息感到惊讶。
他只是转过眼,与池昼四目相对,低声说:“但我还是会去。”
夏野看着他,不知自己在期待获得什么答案,问道:“你会阻止我吗?”
池昼定定的看着他,半饷,终于摇了摇头。
“我不会。”
在夏野慢慢亮起来的目光中,池昼低下头,轻轻吻了他的手背,带着点虔诚的意味。
“我会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