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穷本是出院回家族内,他自江南拉来了一票人,还有几位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东西,久久不回,迟则生变。
他万万料想不到,装成毫发无损回去后,被族人好一顿盛赞。
说夏侯穷不愧是夏侯家的英雄,为了拯救泉城芸芸众生,不惜放开手脚大战一场。
夏侯穷被夸的哑口无言,稍后一问。
方知。
他大战招摇进泉城高手的事,而今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说是夏侯穷、鱼嘉等人是保护泉城的正义使者,那些到泉城抢夺泉眼的俱为邪恶透顶的坏人,正是心思歹毒的坏人才引得泉城乱糟糟一片,不知多少百姓背井离乡驱车逃出泉城。
更有甚者,将那一战的过程整理成言简意赅的资料发表在互联网上,点赞、评论、转发皆十万以上,和有关谢镜花的帖子,成为互联网时下最热门的两个话题。
夏侯穷顿时昂首挺胸起来。
带来的族老亦是劝他还是回医院好好调养,夏侯家在泉城的一众人等,有他们压着出不了乱子。
所以,夏侯穷带着笑脸重新回医院。
陈禅到来时,他对鱼嘉说的那番话,正是“处心积虑”打的小算盘。
病房门关着。
谁奈夏侯穷的声音格外大,走廊都听的见。
住在此地的病号,极大多数是负伤的修行者,和司天关联极深,乃至就是司天人员,少数寻常人也是司天文职人员或相关部门在动、乱里立下功劳的人。
敲了敲门。
夏侯穷不耐烦的回头一看。
鱼嘉连忙正襟危坐。
不管过去多少年,她在先生面前,犹然似第一次见面时。
推门进去。
恰好为鱼嘉换吊瓶的医护人员推着小车进房,帮鱼嘉换完吊瓶一句话不说,麻利的收拾、收拾,推着小推车出去了,不忘将门关紧。
夏侯穷笑的格外开心:“先生来了啊,您坐,您坐。”
陈禅摆手:“你坐就行。”
夏侯穷再如何伤势未愈,也不敢在先生面前失了礼数,起身将椅子放在陈禅后面,“您忙碌,我现在伤好的差不多了,您坐。”
笑了笑,他未曾谦让,坐定后注视鱼嘉脸色。
只能说鱼嘉身为修行者,加上医院现代医学手段,恢复的速度很快。
“康复的不错,但你仍然不可不当一回事,伤势伤的深,若有大战牵动伤势,恶化的程度必然超出你的想象。”
他缓缓说道。
夏侯穷在旁搭腔:“先生,既然说到此事我就有话说了,您不清楚啊,鱼院长刚刚吵着闹着非得出院,若非我遵循医嘱、坚持己见、为她着想,千不同意万不同意,鱼院长还真就出院成功了。”
这便是夏侯穷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鱼嘉确实提出院,负责她伤势的医生拿着关于病状的资料摆在桌上,并不劝她,而是一一指出哪里的伤势一旦恶化会造成何种难以诊治的状况。
夏侯穷和此刻一样,帮腔助势。
最终鱼嘉熄灭了出院的心思。
鱼嘉瞪了夏侯穷一眼,点头道:“有劳先生关心了,我知晓严重,待没有恢复到七七八八的情况下,我不会出院的。”
停了停。
“虽然谢镜花的进展顺利,依旧不得不防那些势力鱼死网破。”
陈禅想起一事,问道:“神州司天的司卿是不是到泉城了?”
“应当是的。”鱼嘉顿了下,颔首应道。
“司卿的修为道行比你如何?”
“比我强上许多,兴许司卿已是半步金丹的大高手。司卿在没有成为神州司天司卿前,就是上一代修行者里数一数二的天骄,他修炼到现在,灵石、天材地宝用的很少,靠的是己身。”
陈禅轻轻嗯了声。
他发现泉城又起了一缕气息,这缕气息十分奇特,若说是正道,光明正大、大公至正,非说是邪道,邪魅狂狷、不拘一格。
至于司卿到底是不是半步金丹的大高手,陈禅没有亲眼见识司卿之前,不会轻易下判断。
换句话说,神州司天是现今最为引人注目的一个修行者组织,甚至冥冥中秉持天心而设,能成为司天最高领袖,自然能从天地中获得一部分大气运。
夏侯穷稍显犹豫,思虑再三,悄悄问道:“司卿来泉城干吗?”
鱼嘉白他一眼:“当然是保护泉城百姓。”
“司卿应该清楚先生身在泉城,又派了你、詹宁等高手,按照纸面实力说,咱们一方的筹码再不济也和其他大势力媲美。”
“外加司天在神州的名声,无人胆敢不重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至少占两样。即便如此,司卿他老人家仍是到泉城……”
夏侯穷没有把话说完,留下余韵让鱼嘉和陈禅猜。
其实不用猜,他没有说完的话,以两人的聪明,瞬间清楚。
陈禅笑着摇摇头,闭嘴不言。
鱼嘉先是重重叹气,抬起头瞪着夏侯穷道:“你呀,当夏侯家的家主只将眼光放在近前利益上啦!别忘了,七十二口泉池一侧,还有一座泰山!”
夏侯穷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错。
七十二口泉池即将问世,泰城的泰山同样玄妙不断。
不过夏侯穷老是觉得司卿这般大人物,绝非仅为了这点事来的。
陈禅笑道:“不要想太多,无论谁人来泉城,都应当感觉正常。”
连还未降临人间的域外残界,都打着七十二口泉池的主意,遑论司卿了。
并且,勾连七十二口泉池的地下河,有真正的好宝贝!
即便司天将七十二口泉池尽收囊中,随之问世的宝贝,该‘有德者居之’了吧?
总不能司天的胃口极大,不光肉吃干净,汤也不分给其他人一点。
这是会引起众怒的。
夏侯穷来之前做足了功课,陈禅说完这句话后,他顿时联想到了地下河。
叹气暗自道。
司天司卿那老东西,别看表面上花言巧语,实则谁也猜不透他真正的心思。
鱼嘉笑问:“先生既然来了,不如一块吃顿饭?”
“依你。”陈禅简单直接。
夏侯穷的心思仍在泉池上,突然问道:“七十二口泉池的最终问世,估摸着还有多长时间?”
鱼嘉看向陈禅。
她同样想知道这个问题。
陈禅摇摇头:“不知。”
“推衍不到吗?”
“千万人口居住的大都市,哪会轻易推测到?”
……
“千万人口的城市,真推演出问世的确切时间,得是到达大能巨擘的境界了。”
司卿注视着窗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轻轻说道。
服务员为他端上准备好的红茶,悄无声息的推却。
盖着光滑白布的桌面摆着六样玲珑精致的点心。
司卿端起热气袅袅的红茶,抿了口,捏起一块点心送进口中。
甜而不腻、香气四散。
犹如吃到了蟠桃盛会上的仙糕。
坐在他对面的是位中年男人,面目看不清,戴着狰狞鬼神面具。
完整听完司卿的言语,幽幽一叹。
“等了那么些年,没想到是七十二口泉池。”
“似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司卿咽下糕点,“有说法?”
“七十二口泉池传说与天神有关……”
佩戴鬼神面具的中年男子腔调瞬间沧桑的仿佛来自遥远古代,“天神受伤,鲜血掉落人间,化为七十二口汩汩不息的泉眼。”
“天神的血?岂不是一件好事?”
“你错了,我说的天神绝非《山海经》记载的神祇,而是真正的神……”
司卿手一顿,重新捏起的点心停在半空,“你继续说。”
“天神的力量不是我们能想象到的,盘古开天的神话人尽皆知,或许盘古就是天神里的一员。”
“当然,关于天神的记载就算是我亦只知晓一鳞半爪,人间的岁月太长了,许多事非巨擘、神仙不能知道。”
“既然是天神的血,不论过去了多久的岁月,该存在的因果必然消失不掉,曾经占据七十二口泉池显赫人间的天泉圣地覆灭,有巨擘提过,当初靠七十二口泉池得到过多大的荣耀,就会归还多大的果报。”
司卿把捏着的精巧点心放进嘴中:“传言天泉圣地两位女祖还活着。”
“传言仅仅是传言,上古年代至今有多少年你知道吗?”
司卿摇头。
“期间还隔着短暂的近古与山海。”
“近古为何短暂?”
中年男人话语一顿,摇头:“我也不知,只听说上古年代因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结束,那场大战打到近古,让近古存在的时间比前一个年代短的难以想象,而后便是三岁稚童也熟知的山海。”
他正了正脸上的鬼神面具,悠然一叹:“毕竟过去了太过久远,有没有近古一个年代也不确定,除非问问当年经历过的巨擘,可惜纵使移山填海、划江成陆的巨擘,不是躲在宇宙星空灵气盎然的残缺地,就是缩在洞天福地内。”
司卿喝了口红茶,面色不动问道:“那些人当真活到现在了吗?”
“我亲眼见过一位巨擘。”中年男子极其认真说道。
司卿彻底沉默下来。
而后他呢喃自语:“你见过巨擘、你见过巨擘……”
“玄真太元天的力量,竟然这般的高吗?”
中年男子嗤笑:“你终归是人间之人,不知我们离开人间的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保存下来了多强的底蕴。”
玄真太元天属三十六洞天之一。
绝非苏峮所属的小福地,而是正儿八经的洞天妙境,不可混为一谈。
司卿骤然激动道:“你问巨擘世上有无仙人吗?”
“唉,我仅仅远远看了一眼……”中年男人摇头叹气,“倘若有机会与巨擘交谈,我必会问上一问,即便是我们,同样怀疑,所谓的昆仑仙界是不是一个编纂的传说?其实那些仙人不过为更加强大的巨擘罢了。”
“你是人间的司卿,坐在这个位置,天地赋予了你大气运,你比我更加可能破入金丹、元婴、化神甚至羽化,当你成为巨擘,再回答我一下,世上到底有没有仙人。”
“唉……”
两人齐齐叹气。
中年男人遥望窗外的高楼大厦:“既然连你都不知七十二口泉池确切问世的时间,只剩下苦等了。”
司卿的位置,拥有天地馈赠,两人早年结识,或者说,当年认识时,中年男人交给了司卿一桩机缘。
虽说他走到这个位置,靠的是努力,不得不说那桩机缘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你们打七十二口泉池的主意,我会出手阻拦的。”
司卿吃着糕点,平静说道。
他终是人间之人,跟中年男人这般域外之人,有着难以抹平的隔阂。
“放心,我们打的是地下河中法宝的主意。”他道。
“你们不可尽取,必须留给司天一部分。”
“我清楚。”中年男人略显不耐。
司卿就当听不出来,把剩下的红茶喝完,自会有服务员为其添水。
“谢镜花的神秘师傅是何出身调查清楚了吗?”
司卿道:“有鱼嘉在,就算调查也调查不出个什么。”
“你怀疑鱼嘉能走到这一步,是他培养的?”
“鱼嘉潜力无穷,遍望司天上下,下一任的司卿她是最有希望的人,没有之一。”
“……”
司卿叹道:“彼时此人迎战大妖古山、先秦残存下来的炼气士安平,让人直播大战,一战成名,我在京城司天看的目瞪口呆,实难想到,当今之世竟会有人强悍至此!”
“安平的那柄青铜剑……”
“你不要打青铜剑的主意了,盯住此剑的目光不知凡几。”
“人间修士又有何虑?”
司卿没有开口。
中年男人愣了下,问道:“秉天地气运而执政的神州人王,为何看重修士的法宝?”
“因为青铜剑祭炼千载,太过强大,一旦让某位修行者执掌,怕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杀孽,如此一来,当然不许修士染手。”
“人王交代给你什么事了吗?”
司卿烦躁道:“不要再说什么人王了,当今时代没有王,只有民。”
“哈哈……此话你也信?随着灵气复苏,洞天福地以及山海残界相继回归,往年是什么样,今后照样会成什么样,人王终是人王,与民不同!”中年男人讥笑。
“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令我处理好泉城以及泰城的事,必要时求那位神秘修士帮忙亦可。”
“……”
司卿不再多言,让服务员拿来一个塑料袋,将没吃完的点心悉数倒进袋子里:“对了,红茶给我备下点,鱼嘉受伤了,而今泉城不见几处商店,正好借花献佛。”
“何必拿红茶送礼?我送你极好的天材地宝。”
“不要。”司卿拒绝。
见其态度强硬,中年男子苦笑:“你年纪都这般大了,仍是一副犟模样。”
“我娘说,最好从一而终。”
“……”
司卿带了一袋红茶,装点心的塑料袋挂在手腕,边走边吃。
见他离开。
佩戴狰狞鬼神面具的中年男子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四位服务员打扮的人急急赶来,站在他背后。
“查清了吗?”
“没有,摄像头被魔气遮挡,见过他们面目的人俱都遗忘了样子。”
中年男人右手放在桌面,屈指点着,“不必再查了,我知道是谁了。”
“请主上言明,我等好去报仇雪恨。”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纵然我亲自去也不一定是。”
“怎么可能?!!!”
中年男子摘
晃了晃头。
随即秀丽长发落下,腔调也换成了中年女子。
“苏峮都死在他手上,如何不可能的?”
她转过身。
容貌年轻青春,虽然眉角有微不可查的鱼尾纹,但跟她美若天仙的相貌比较,微不足道。
“主人!此仇不可不报,如果不报会让其他洞天福地实力瞧不起的!”
“瞧不起又如何?玄真太元天何时需要留意他人目光啦?”
“……”
下属旋即一同单膝跪地:“是,主人。”
她双手负手,走到酒柜,挑选了一瓶上了年份的白酒,为自己倒了半杯:“听说,有福地派遣了一头莲妖来人间,几十年过去了,不仅音信全无,连那座福地和人间的通道也被人打碎了?”
“是,那座福地有人推算出莲妖仍然活着,至于为何音信全无,就不知道了。”
“哼。”
她挥挥手。
下属不发出半点声音的退出房间。
饮尽杯中的白酒。
“见到人族的发展轨迹,乱了道心吗?”
“你可知,你生长的那座福地,算是最快降临人间的几处妙境之一?”
“唉,无论如何,依旧希望你可以活下去吧。”
放下杯子。
转身走进走廊,回到卧室,拿起手机打去电话。
“传我的命令,压下手底下的灵石和天材地宝暂时不拍卖了,并且让我们所有拍卖行的所有人员藏起来。”
“不必问为什么,执行我的命令就是了。”
挂断电话。
她目光闪烁,呢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七十二口泉池问世,他们这些域外之人踪迹逐渐显现,必然落于有心人的眼中,到时将拍卖灵石、天材地宝的拍卖行查一遍,或许会暴露一些不该令人间知道的事。
“人王……”
………………
司卿打听到司天医院,在路上把糕点吃完,抹了抹嘴,不带一人御风前去。
既然来了泉城,不去见见功勋卓著且受伤的鱼嘉,总不是一回事。
到了医院,瞒过值守的保安,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鱼嘉的病房。
敲敲门。
“请进。”
推门。
鱼嘉一见竟是司卿,忙要下床。
“哎呦,不必不必,快躺下,你受了伤,千万好生修养。”
司卿连忙说道。
鱼嘉哪会听,一意下床,无奈,司卿把她摁回床榻上。
不给她说客套话的机会,司卿首先问道:“夏侯穷不是在医院吗?人呢?”
“刚离开。”
“夏侯穷作为夏侯家的家主,有大智大勇,能为我司天所用,是一件极好的事。”
“唉,可惜了,詹宁战死,我司天少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将。”司卿不断摇头,极为难过。
詹宁的地位在司天里绝对算是核心人员。
但,死在苏峮的手里,司卿唯有承认是詹宁倒霉了。
苏峮的底细他猜测到了一点。
不过得为大局考虑。
那位结识已久的人,他还有用。
“只有司卿一人吗?其他人呢!”鱼嘉询问。
司卿此等大人物,身边必然有人护卫。
他道:“我甩开了,这不让那不让的,烦都烦死了。”
“哦,司卿快坐。”
“嗯。”
刚坐下,他失笑:“椅子都是热的,夏侯穷跟你说了不少话呀。”
“谁说不是呢,夏侯穷死皮赖脸。”
“嘿,我看他是看上你了。”
“我一心放在司天,哪还有儿女情长的心情呀。”
“都说夏侯穷带领下的夏侯家,将来能位列江南前三甲,你要是成了家主夫人,权势大的很呐,不心动?!”
到了鱼嘉的年纪,司卿的打趣,已不会让她脸红,她摇头笑道:“我可配不上夏侯夫人的大位,无福消受。”
“哈哈……有趣,有趣。”
鱼嘉继而严肃问道:“司卿,杀詹宁的女子剑修,您查到消息了吗?”
司卿颔首:“神州拍卖行太多了,或许我们得处置一批,省得碍手碍脚。”
她悄悄问:“泉城事了?”
“正有此事,我亲自带队,拉上十几位各地司长,把较为活跃的拍卖行一窝端了,我倒要睁大眼睛好生瞧瞧,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一切听司卿吩咐。”
站在医院两里外高楼大厦天台上的陈禅与夏侯穷,注视医院方向,沉默不语各有心事。
片刻,夏侯穷打破沉默:“司卿的问题有点大。”
适才司卿到来之前,陈禅便准备离开了。
夏侯穷一问才知,司卿即将前来,马上随同陈禅一道走了。
陈禅点点头:“确实有点大。”
“您为何不逼问他一下?”
“他是神州司天的司卿。”
“……”
夏侯穷不服:“听之任之?”
“当然不会,凡事皆须泉池问世才有一个定论。”
大战苏峮时,她身上沾了些另外的气息,尽管极淡,但瞒不了陈禅。
夏侯穷亦感知到了一点。
此刻,司卿身上带着的气息,与苏峮那缕,出自一人。
当然陈禅于路上提了一嘴,夏侯穷方才反应过来。